倍可親

[文摘]聶華苓:再見雷震

作者:sujie_alex  於 2012-3-30 03:2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學而|通用分類:前塵往事|已有1評論

摘自《讀書》三十年精粹(1979-2009)之《星斗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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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先生已出獄四年了,我已定居愛荷華十年。我和Paul將旅行亞洲兩個月,決定去台灣看雷先生。當然,我也想和Paul去大陸。到了香港,同時向兩岸申請入境。大陸杳無回應。台灣可以入境,但是安格爾對我的安全不放心,打電話給駐台美國大使館探問,回說應該沒有問題,大使館將派人去機場接我們。
 
  十年了,又回台灣,我們一到台北,立刻要去看雷先生。我認識的人反應不同,有的人不置可否──那是個沉默的年代。有的人說,雷震出獄以後也過得不錯嘛,讓他過幾天安靜日子吧,現在不必去擾他了,也不必為他再招麻煩了。有的人非常了解我要去看雷震的心情,當然應該去,但不要聲張,也不必馬上去,最好在離開台灣的那一天,也不要待得太久,見見面知道他生活得很好就行了,待久了就可疑了。看了雷震就上飛機。為什麼呢?因為,因為──朋友笑笑,很抱歉的樣子,因為你們見他太早,要是有人知道了,在報上打你一棍子,再有人一起鬨,你們在這兒幾天就不愉快了。你最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那麼,我們可不可以看看《自由中國》的老朋友呢?最好不要為他們惹麻煩了。
 
  夏道平和雷先生交誼深摯,是雷先生出獄后仍然敢去探望他的老友,他對雷先生現況比較清楚。我打電話給他。我心情激動,卻極力平靜,沒敢多說,只是告他我想去看雷先生,請他問雷先生我和Paul是否可去看他,並告他我們去看他的日期和時間,正是我們離台的那一天,上午11點。夏道平說得等一兩天,雷先生才能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見我們。我明白夏道平的意思:雷先生的電話有特務竊聽,他們需要時間決定雷先生是否可見我。我和夏道平從沒斷絕書信來往,電話中他沒說要見我,我就了解他困難的處境了。兩天以後,夏道平來電話說,雷先生可以見我們,並要在家請我們吃飯。我說我們只能去看雷先生兩個小時,看他之後立刻就上飛機回愛荷華了。他哦了一聲,沒說一句話。
 
  雷家在台北郊外的木柵,朋友可以開車送我們去。但是問題來了。原來雷家對面的房子住著十幾個特務,專門監視雷震。他的一舉一動以及寥寥幾個來往的親友,特務照相存檔,以便調查。朋友若開車送我們去雷家,車子牌照號碼照了下來,說不定哪一天就成了不妄之災的把柄了。不行!不行!朋友直搖頭。沒人敢去!但朋友畢竟是朋友,又不肯讓我們坐計程車,說台北的計程車橫衝直撞,台北到木柵那一帶的交通特別紊亂,怕出人命。我忽然想到老瞿,他就是在那條路上給大卡車撞死的。討論半天,我們才決定坐朋友的車子到景美,大概有三分之二的路程,然後從景美坐計程車去木柵。
 
  我們一走進大門,雷先生夫婦就從屋子裡迎出來了。我跑上去緊緊握著他倆的手,說不出話來。十四年之後,又見雷先生、雷夫人,多少話,多少事,只有短短兩小時,我哽咽無言。
 
  雷先生轉身走進屋子,不斷地說:眼鏡呢?眼鏡呢?我眼睛不行了!他戴上眼鏡,看著我說:嗯,還是老樣子。十四年不見了。最後那天見到你是1960年9月3號,禮拜六。
 
  我一怔,他記得那麼清楚!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正是他被捕的頭一天。
 
  我們在客廳坐下。我把帶去的一盒瑞士巧克力放在身邊的茶几上,又把一個裝錢的信封套壓在糖盒子底下。
 
  雷先生,您精神還是很好。我說。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背常痛,記憶力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今天能看到你很高興。Engle先生也來了。
 
  我一直想見到你,雷先生。Paul說:我很佩服你。華苓對我講了你許多事。你是位很勇敢的人物。
 
  雷先生笑笑:今天看到你們真是很高興。我接到你們要來的電話,沒有人干涉,我就知道,我可以見到你們了。我家的電話有特務錄音。我們斜對面樓上,還有右邊的房子,就有國民黨特務十幾個人監視我。我的一舉一動,都照了相,來的客人也照相,硬把老百姓的房子佔了,一天到晚朝我們這邊照相。有什麼可照的?我還能幹什麼?真是庸人自擾!談話他也錄音。有人說,把收音機打開,音波騷擾,特務就沒辦法了。我們談的話,光明正大,為什麼錄音?雷先生突然笑了起來。告訴你,監獄里的犯人把國民黨叫狗民黨!
 
  雷先生仍然和當年一樣,天真爛漫得像個孩子。
不要多問問題,我想,雷先生不在乎,他什麼話都敢說。我可不能引他說下去,為他惹禍,只是問了一句:雷先生身體還好吧?
 
  還可以。我在寫回憶錄。我坐牢寫了四百萬字!他們硬是搶走了。無法無天!我十年刑滿,應該開釋。不行!要我在出獄前立下「誓書」,否則,我就不能出獄。於法無據,我拒絕了,寧可再坐牢!他們通知我太太,要她來勸我。她這些年真苦夠了。我還是拒絕!我太太找谷正綱來軍監勸我,他勸我可憐我太太這些年受的罪。我還是不肯!谷正綱給我看警備司令部交給他的「誓書」底稿。上面寫得有「出獄后不得有不利於國家的言論和行動,不得和不利於國家的人士來往。」看到「國家」兩個字,我才答應照寫。「國家」不是國民黨嘛!我一生就沒有不利於「國家」的言論和行動。但是,出獄之前,王雲五、陳啟天、谷正綱到軍監來,警備司令部交來的「誓書」,「國家」改成了「政府」。這種欺騙的作風!我又不肯寫了!他們三位一再勸我。看看他們都是七八十歲的人了,為我苦心奔走。我只好勉強寫了。我在軍人監獄坐了十年,寫了四百萬字的回憶錄。出獄的前兩個月,特務帶領十幾個兇惡的大漢,把我的回憶錄全部搶去了!我有何罪?關了我十年!還不准我寫回憶錄!
 
  雷先生,雷太太,你們常常出去走走嗎?
 
  出去總有人跟蹤呀。雷太太說:倒不如待在家裡。
 
  雷先生停不住,繼續說下去:英國的《星期天時報》(SundayTimes)駐遠東記者要訪問我,打電話約我到國賓飯店喝咖啡。特務馬上知道了。國民黨中央黨部政策委員會副秘書長打電話來叫我不要去,我拒絕了。我說,你們叫特務去監視好啦。那天,果然有個特務坐在我們旁邊的桌子上,我一看就認得,常常跟我的嘛。他當然帶著照相機,要把我們照下來。那位記者要我到他房間去談。我說,不行,就坐在這兒談談吧。我暗示有特務監視。談完了,他偷偷告訴我,他的照相機三面都可照相,正面,左面,右面。他把那個特務已從側面照下來了。特務厲害,外國記者更厲害!雷先生講著講著就笑起來了,笑得很得意,和十四年前講到他如何愚弄國民黨特務一樣地笑。
 
  我和Paul也笑了。
 
  後來那記者要我到樓上他房間里去談。我說那可不行,要談就在這餐廳談。
 
  雷先生,您在牢里怎麼樣?
 
  牢里有人發瘋呀!我沒有瘋,因為我寫回憶錄。我寫了四百萬字,在出獄以前,保防官帶了十幾個人來搶走了,還有些信件和詩稿,也搶走了。國民黨這種目無法紀的作風不改,將來要喪盡民心呀!中國進了聯合國,監獄里有人很高興呀,他們說,共產黨給中國人出了口氣!監獄里有好多逃兵,多半是台灣人。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逃,將來打大陸還需要他們呢。他們說,那關我們什麼事!那是國民黨的事!
 
  雷先生越講越興奮,毫無顧忌。獄中夢胡適寫的自勵詩全扔到腦後了。他一開口就不能停,仍然理直氣壯,仍然滿懷悲憤,仍然憂國憂民,仍然以斗特務為樂。十年鐵窗磨滅不了他的豪情壯志。雷震還是雷震!
 
  雷先生還有許多話要講。我也有許多話要問。但我和Paul必須直奔機場上飛機了。我們只好起身告辭。
 
  Paul說:雷先生,你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我很感激你給我這個機會來看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假若你再有機會,你是不是還要做你十四年以前所做的事?
 
  雷先生笑笑。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雷先生和雷夫人送我們到巷口。一聲聲再見,一聲聲珍重。我們一再回頭。兩位老人一直站在那兒──站在正午的烈日中,頻頻招手。
 
  那就是我看到雷先生的最後一面了。
 
  雷先生於1978年11月因攝護腺癌和腦瘤導致半身不遂,住進醫院。雷太太在那之前跌斷了腿。夫婦倆在醫院中隔鄰而居。雷太太可以拄著手杖到隔壁看望丈夫。她腿還沒復原,就回家了,因為醫藥費和雷先生特別護士費的負擔太重了。她便每隔一天,一拐一拐的,從木柵和景美之間的家,去榮民總醫院看丈夫。最後雷先生只是靠輸氧維持生命。雷太太在加護病房對雷先生說:儆寰,我知道你很痛苦,你未了的心愿,我們會為你料理的,你安心地去吧。
 
  雷太太知道,那未了的心愿,就是要向台灣政府索回他在獄中寫的四百多萬字的回憶錄和日記。那不僅是他個人的心路歷程,思想記錄,也是台灣社會發展的重要史料。
 
  1979年3月7日,雷先生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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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trunkzhao 2012-3-30 07:57
如果雷震不死,哪裡有阿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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