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我們周圍無所不在的大眾成員並非從天而降,大致相同數量的人口十五年前就已經存在了;事實上,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們的數目應該減少才是。恰恰在這裡我們遇到了第一個極其重要的現代因素:組成大眾的個人以前就已經存在,但它們並不是作為「大眾」而存在,他們以小群體的方式散佈於世界的各個角落,或者就是離群索居;他們的生活方式各異,相互隔絕,老死不相往來;……
第6頁 社會總是由兩部分人——少數精英與大眾——所構成的一種動態平衡;少數精英是指那些具有特殊資質的個人或群體,而大眾則是指沒有特殊自製的個人之集合體。因此,不能把大眾簡單地理解為或主要地理解為「勞動階級」,大眾就是普通人。從這一點來看,純粹的數量概念——大多數人、群眾——就轉變為一種質量上的規定:它被用來指一種一般的社會屬性,這種人與其他人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他身上卻再現了一種普通原型。
第7頁 大眾現象作為一項心理學實施,無須等到個人以聚集的方式出現之後才可以定義。面對單獨的一個人,我們就可以判斷他是不是一個「大眾人」,大眾人是這樣一種人:他從不根據任何特殊的標準——這一標準的好壞姑且不論——來評價自己。他只是強調自己「與其他每一個人完全相似」。除了這種可笑的聲明之外,他感覺不到任何煩惱,反倒為自己與他人的相似而感到沾沾自喜,心安理得。一個真正謙遜的人則會試圖評估自己的特殊價值,努力發現自己可能擁有的這種或那種才能,或者任何一方面的特長——儘管他可能最終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非凡的稟賦,資質平平,但他永遠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個大眾人。
第6頁 每當人們說起「少數精英」時,不懷好意者通常會歪曲這一稱呼的含義,而對如下的事實視而不見:少數精英並不是指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而是指那些對自己提出更高要求的人,哪怕這些要求是他自己所無法實現的。無疑可以對人類做出最基本的劃分,即把人分為兩種類型:一種人對自己提出嚴格的要求,並賦予自己重大的責任和使命;另一種人則放任自流——尤其是對自己。在後一種類型的人看來,生活總是處在既定的狀態之中,沒有必要做出任何改善的努力——他們就像水流中漂動的浮標,游移不定,隨遇而安。
第9頁 民主與法律——法律之下的共同生活——的含義是一致的。然而,今天我們正在目睹一場「超級民主」的勝利,在這種民主當中,大眾無視一切法律,直接採取行動,藉助物質上的力量把自己的慾望和喜好強加給社會。有人認為大眾已經開始厭倦政治,並且已經將政治運作拱手讓給了專業人士,這樣來解釋當前的新形勢無疑是一個錯誤,真實地情況恰恰相反。
第10頁 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特徵就是,平庸的心智儘管知道自己是平庸的,卻理直氣壯地要求平庸的權利,並把它強加於自己觸角所及的一切地方。
第14頁 我的觀點有些極端,因為儘管我從未說過人類社會應該是貴族制的,但我實際上卻走得更遠,我過去認為,現在仍然認為——並且堅持這一觀點的信念與日俱增:不管人們願意與否,人類社會按其本質來說,就是貴族制的;甚至可以這樣說:只有當它是貴族制的時候,它才真正成其為一個社會;
第18頁 為了更好地理解我的觀點,讀者可以考慮一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意識問題。在歐洲,只有那些優異顯赫的群體才會感到自己是自己的主宰,並且認為在法律面前自己與其他任何人一律平等;而在美國,這一直就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第52頁 上面這些觀察使我們對大眾人心理圖像中的兩個基本特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一方面,生命慾望的自由膨脹,亦即個性自由的伸張;另一方面,他們卻對使之生活得以安閑舒適的造福者絲毫不存感激之情。這兩種特性正是我們在被寵壞了的孩子身上所見到的心理癥狀,事實上,把這種心理狀態作為考察當代大眾人靈魂的一把鑰匙是極為恰當的。無論是在理想上還是在實踐上,面目煥然一新的平民大眾都受惠於慷慨寬宏的古老傳統,但他們卻被周遭的世界寵壞了。所謂寵壞,是指世界對他反覆無常的要求沒有一點限制,盡量予以滿足;並給他留下這樣的印象:它可以任意而為,無拘無束,不知道義務為何物。在這種政治制度下成長起來的少年兒童根本沒有體驗過限制,由於所有外在的壓力、限制都被取消,任何可能的衝突都不復存在,…………只有當某個比他強打得人迫使他放棄自己的某些慾望,進行自我限制與約束時,他才會收斂目空一切、捨我其誰的感覺,他才會從中學到一個基本的規範:「這是一個極限,我在這裡一無所能,那是比我優秀的人的天地。顯然,這世界上存在著兩種人:我自己和比我優秀的人。」在過去的時代里,普通人每天都在從他所處的世界中吸取這一基本的教導,因為那是一個條件惡劣的世界,災難不斷,一切都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物質匱乏,居無定所。相比之下,新的大眾卻發現自己面對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萬物皆有備於我,一切都處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並且不需要像以前那樣付出努力,這就如同我們看到太陽自己就會懸在空中而無需我們把它扛在肩上一樣。沒有誰會由於自己呼吸道空氣而感謝他人,因為它並不是人為製造的,它屬於「本來就存在」的事物,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自然而然」的事物。我們從未感到空氣是稀缺的。這些被寵壞的大眾竟然無知到這種程度,以至於相信物質財富和社會組織與他們可以任意支配的空氣如出一轍,……
第53頁 因此,我的論點是:19世紀給某些生活秩序所帶來的這種組織上的完美,使得大眾受益匪淺,但他們卻把它視為一種自然系統,而不是一種組織系統。因此,我們可以這樣來解釋與定義大眾所暴露出來的荒謬的心智狀態:他們惟一關心的就是自己生活的安逸與舒適,但對於其原因卻一無所知,也沒有這個興趣。因為他們無法透過文明所帶來的成果,洞悉其背後隱藏著的發明創造與社會結構之奇迹,而這些奇迹需要努力和深謀遠慮來維持。他們認為自己的角色只限於對文明成果不容分說地攫取。就好像這是他們的自然權利一樣。過去,當食品短缺導致騷亂時,暴動的群眾通常會搗毀麵包店,四處收尋麵包。這或許可以看作公眾行為的一種象徵,今天,大眾對待滋養了他們的文明所採取的態度就有類於此,只不過規模更大、更複雜而已。
第58頁 讓我們回顧一下本文開頭對精英與普通人所作的對比:前者對自己要求嚴格,而後者對自己放鬆懈怠,僅僅滿足於自己現在的樣子,甚至還有些自鳴得意。能夠擺脫通常觀念束縛的是優異卓絕之士,而非實質上生活在奴役狀態中的平庸之輩。對於少數精英來說,除非能夠致力於一項超越的事業,否則生活斷無意味可言。因此,他不會把自己為之服務的必然性看作是一種壓迫。相反,當這種必然性因某些偶然因素而缺失的時候,他反而會變得焦慮不安,並竭力尋求新的更為苛嚴的準則加諸己身。這是把存在當作一條紀律的生活,亦是高貴的生活,高貴的定義標準是我們對自己提出的要求,即義務,而不是權利。Noblesse oblige[地位高則責任重],「隨心所欲是平民的生活方式,高貴的人追求秩序與法律」(歌德)。貴族的特權並不是基於出身的恩許或萌庇,而是戰利品;也就是說,特權的維持在原則上應當以這一點為前提,即享有特權的人必須有能力再度征服它們——無論何時,只要有必要,只要有人對他們的特權提出挑戰,他們就得這樣做。因此,私人的權利或特權並不是消極地擁有物或是純粹的享受品,相反,它們代表著只有通過個人努力才能達致的準則。另一方面,共同的權利——諸如「人權和公民權」——則是消極的所有權、坐享其成的受益權和好處;是命運為每一個人所準備的慷慨贈禮;只要一息尚存,只要還沒有精神錯亂,無需任何努力誰都可以唾手而得。
第59頁 因此,在我的心目中,貴族就等同於一種不懈努力的生活,這種生活的目標就是不斷地超越自我,並把它視為一種責任和義務。 第60頁 以此觀之,貴族的生活或者說高貴的生活,就與平庸的生活或懈怠(古註:「懶惰」)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後者以一種消極被動的方式倚賴自己,安於現狀,害怕變動,
第64頁 我很清楚地知道,有許多讀者並不像我這樣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並且,它還將進一步印證我的觀點。因為,即使我的觀點最後被證明是錯誤的,如下這一事實依然存在。那就是:在這些持不同看法的讀者中,有很多人用來思考這一高度複雜的問題的時間,連五分鐘都不會超過,他們怎麼可能與我的想法一致呢?但是,如果他們相信自己在沒有經過認真思考之前就有權利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那麼他們顯然就屬於我稱之為「反叛的大眾」的那一類荒謬的人,這正是我所說的「心靈的閉鎖」、嚴重的自我封閉,這是一種典型的智識上的冥頑不化。這一類人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思考寶庫之中,他們對此洋洋得意,並以為自己在智力上已臻於完美至善之境。……
第66頁 這並不是說大眾人就是愚蠢的人,恰好相反,今天的大眾比以前任何一個時代的民眾都要聰明,都要機敏,但這種能力對他毫無用處;事實上,這種人為自己更聰明、更機敏的模糊感覺反而使他更加封閉,並妨礙了他實際運用這種能力。大眾人一旦陷入了思維定勢的泥淖之中就無力自拔,各種陳詞濫調、先人之見、零敲碎打的思想、空洞無物的言詞,統統胡亂地堆積在他的大腦中;他還到處販賣、兜售這些破爛,……這正是我在本書第一章中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所作的概括:它不在於平庸的人認為自己是不平凡的,是出類拔萃的;而在於平庸的人不但承認自己是平庸的,而且還宣稱平庸是一種權利,並要求強制推行這種權利。
第66頁 迄今為止,平庸之輩從未相信自己對事物有什麼「思想」,他們擁有信仰、傳統、經驗、箴言、心靈的習慣,但他們從未奢望對事物的實然或應然狀態持有什麼理論上的觀點,……
第68頁 粗暴野蠻的政治運動在歐洲的盛行由來已久…………這些新運動的奇特因素並不在於它們本身的新穎,而在於它們所採取的特殊形式。在工團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形勢下,歐洲首次出現了這樣一種類型的人:他們根本不願訴諸理性或者試圖表明自己是正當的,他們僅僅是要決議推行自己的意見。這才是嶄新的事物:不講求理性的權利、「無理性的理性」。大眾新的精神狀態在這裡一覽無遺:他們沒有治理的能力,卻決意要統治這個社會。這種精神狀態的結構在他們的政治行為中表現得最為明顯、最為直白。而其關鍵仍然在於我們所說的「智識上的冥頑與封閉」。大眾的頭腦中滿是一切奇思怪想,但他們卻缺乏理論化的能力。對於思想觀念得以滋生、存活的珍稀氛圍,他們更是一無所知。他們希望擁有自己的觀點,但又不願意接受一切觀點賴以為基礎的前提和條件。因此,他們的「思想觀念」實際上不過是口頭上的願望罷了,彷彿音樂喜劇中的抒情短詩。
第69頁 當今歐洲的「新」進展就是「與討論和對話絕緣」、對各種形式的社會溝通與交流的反感,因為它們都意味著對客觀標準的服從,從日常交談、議會辯論到科學探討本身,無一不是如此。這表明歐洲人正在棄絕一種建立在文化基礎之上的公共生活蛻變。為了直接實現他們渴望強制推行的措施,他們公然抑制一切規範的程序。正如我們前面所看到的,心靈的冥頑與封閉促使大眾干預公共生活的一切方面,同時這也不可避免地導致他們採取一種單一的干預方式,那就是直接行動。
第69頁 當我們這個時代的諸種起源被拼湊到一起時,我們就會發現,其特有旋律的第一批音符是由法國的工團起義和現實主義者在1900年左右走響的,這些人正是「直接行動」這一方法與名稱的始作俑者。人類往往傾向於使用暴力,有時候暴力的惟一後果就是純粹的罪行——它不是我們這裡關注的對象;但有些時候,當人們發現其他一切正常的手段都不足以捍衛他們認為自己擁有的或應該擁有的正當權利時,他們也會訴諸暴力。命運一再地迫使人類使用此種形式的暴力,這或許是令人遺憾的;但我們也不可否認,它同時意味著對理性和正義的最崇高的禮讚。因為,這種形式的暴力正是「被激怒的理性」,暴力實際是ultima ratio[最後的理性],人們總是非常愚蠢地在反諷的意義上使用這一措辭,但它確實清晰地表明在訴諸暴力之前對理性及其規範的服從。文明不過是試圖把武力變成最後的手段而已。但對於「直接行動」,我們現在已經再清楚不過地看到,它正準備顛覆一切秩序,並宣稱暴力是prima ratio[首要的理性],甚至可以嚴格地說是unica ratio[惟一的理性]。這一規範要求廢除所有的規範,取消介於我們的目的與效果之間的一切中間過程,這正是野蠻主義的大憲章。
第70頁 約束、規範、禮貌、委婉、正義、理性……,人們為什麼要發明這些東西呢?創造這些微妙複雜之物有什麼用呢?所有這些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文明」,它的詞根「civis」(citizen,「公民」)揭示了它的真正起源:正是憑藉這些事物、城市、共同體、公共生活才成為可能。因此,如果我們仔細考察上面所列舉的這些文明的構成要素,我們就會發現它們具有共同的基礎。事後死傷,所有這些文明的要素都有一個根本的前提,那就是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關心他人,替他人著想。文明的第一要義就在於共同生活的意願。一個未開化的野蠻人是不會考慮他人的,野蠻就是離群索居的傾向。
第80頁 尤其是,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對待科學的這種棄之如履的冷漠態度,竟然在技術人員自己身上也暴露無遺。他們在從事這些職業時慣常表現出來的心智狀態,與那些心安理得地使用汽車或購買阿司匹林的人在本質上毫無二致:他們對於科學與文明之將來命運全然沒有任何關切之情。
第105頁 因此,有一點可以肯定:當前的科技人員正是大眾人之原型。這絕非出於偶然,也不能歸咎於科技人員的個人缺陷,而是作為我們文明之根基的科學本身會自動地把他轉變為一個大眾人,也就是一個原始人、一個當代的野蠻人。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它一再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但只有把這項事實置於本文的背景下,才能充分理解它的意義與嚴重性。
第107頁 我們必須正視這樣一個出乎意料但又不可否認的事實,那就是:實驗科學的進展在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那些資質異常平庸、甚至連平庸都算不上的人所做的工作。換言之,現代科學——我們當代文明的根基與象徵——為那些智力平庸的人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使他們能夠在這裡富有成效地工作。這種情況得以發生原因在於機械化,機械化主導著新的科學和文明,並成為它的象徵。然而,機械化卻既是新科學和文明的最大福祉,同時也是新科學和文明的最大威脅。
第108頁 現在你根本沒有辦法把專門人材納入這兩個範疇中的任何一個:他既不屬於有知識的人,因為除了自己的專業知識之外,他知之甚少;另一方面,他也不屬於無知的人,因為他是一個「科學家」,一位「專家」,他「通曉」自己方寸天地中的一切。對於這種人,我們不得不稱之為「有知識的無知者」,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因為它意味著儘管專門人材在他所省屬的領域中是無知的,但他卻不像是一個無知者,而是擺出一副學有所長的神態。
第109頁 這不是一個聳人聽聞的論斷,任何人只要留心觀察就可以看到,當今的「科技人」,對政治、藝術、宗教以及其他一般性社會和生活問題,所持的看法、所作的判斷、所採取的行動,哪一個不是愚蠢至極呢?
第110頁 但如果專業人士無視他所從事的科學工作的哲學基礎,他將從根本上全然蒙昧於科學的存在與延續的歷史條件,亦即如何組織社會與人的心靈,使之可以繼續造就後起的研究者。
第111頁 在任何一個公共事務秩序良好的國家裡,大眾的角色都不應該是自行其是,安分守己才是它的使命。大眾生來就是被指導、被影響、被代表、被組織的——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不再成為大眾,或至少說以這種可能性為目標。但它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單靠自己就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它需要把自己的生活託付給一個更高的權威,也就是少數精英。至於說誰是傑出的精英這個問題,或許可以沒完沒了地爭論下去,但不管他們是什麼人,若沒有了經營,人類將喪失其本質。
第171頁 如果一個國家僅僅存在於過去與現在之中,那麼,當它受到攻擊時就沒有人會奮起捍衛它。持相反意見的那些人不是偽君子,就是瘋子。然而,不管未來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一個國家的過去往往能夠折射出它對未來的吸引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我們所嚮往的未來是我們的國家在其中能夠延續的未來,這才是我們動員起來保衛國家的真正原因,而不是為了血緣、語言或者共同的傳統。
第173頁 西班牙和中美洲、南美洲的各個民族有著共同的歷史、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種族;然而,西班牙並沒有同這些民族組成一個國家,為什麼呢?正如我們所知的,那是因為他們缺少一種關鍵性的要素:共同的未來。西班牙不知道如何對未來提出一個集體規劃以吸引這些在血緣上極為接近的民族。由公民投票來決定未來在西班牙也是行不通的,所以,文獻檔案、共同的記憶、祖先、「祖國」對他們絲毫派不上用場。即使在這些東西一應俱全的地方,它們也僅僅是作為鞏固性的力量而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