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讀者》2011年第10期
簡艾摘自《青年作家》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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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背影已經走遠,永永遠遠地走出這個塵世,如風。而我記得他們的愛,那是點點星辰,閃耀在我懷想他們的情感天空。永不磨滅的幸福。
那一年的那一天——大年三十。貧瘠的歲月,罐頭是年夜飯最佳的佐餐。開口菜。
父親虔誠地拿起螺絲刀,撬開蓋子,同時撬開我們嚮往已久不可遏止的慾望。
所有的眼睛里迸射出意欲品藏香甜的渴望。
父親用勺子小心地舀起第一塊,大喊母親的小名:「桂清!桂清!別忙了,快來吃罐頭!」母親知道父親的性急,一陣拾掇,在圍裙上擦把手,從廚房小跑至父親的身旁,羞澀地張開嘴,含過父親焦急地遞上的果肉,不小心果汁從母親的嘴角滲出,父親趕忙用手給以揩掉,關切地問:「味道怎樣?」母親的臉頰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抹紅雲,面孔越發地光鮮,一邊細細地咀嚼,一邊用嬌嗔的目光責怪父親的多事,語句含糊地回答:「嗯,嗯,好吃!」。然後,相視一笑!從他們彼此流轉的眼神里,知道,罐頭的味道,很甜很甜,就像愛。
整個正月,是庄稼院最富裕最祥和最安寧最美好的日子,因為父親的歸家歇息的團圓,母親的嘴角總是上翹成一朵好看的花朵,不管做啥活計,嘴裡都哼著好聽的小調:「正月里來是新年兒呀啊,大年初一頭一天啊……」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從沒有過的興奮的舒心的香。父親走道的腳步咕咚咕咚,堅定沉實。
二月,父親背上行囊,準備去遠方打工。母親領著我們,站在村口的還沒發芽的老柳樹下,目送父親的背影,久久不動。父親頻頻回頭揮手,終於手揮得酸,放下手臂,站立一會,然後大步轉過山角。母親長嘆一聲,那朵開在嘴角的花,輕輕跌落。
沒有父親的夜晚,格外的寂寥。夜貓子也來欺負。常常狂叫一聲,驚醒沉睡的夢。又見母親坐起,依著黑暗,抽起旱煙,煙頭一明一滅,燃起思念,縈繞懷戀。異常的孤單。
父親是如此供我們依靠的山。
山也有軟弱的時候。
那年端午節,父親放假回家,正趕上一顆牙齒壞了,疼得炕上地上地跳。母親穿戴停當,扔給父親一件乾淨的衣裳:「走吧,需要拔掉!」父親就哧牙咧嘴換上衣服,跟在母親的後面去找牙醫。
據母親事後調侃:在牙醫拿起鉗子的瞬間,父親忽然起身欲逃:「桂清,我不拔了!回家!」母親眼疾手快,一下子按住父親的肩膀,厲聲斥責:「明寬不準跑,你給我老老實實坐著!」手,卻緊緊地攥住父親顫抖的手。父親像個孩子,安靜地坐下來,張開嘴,任牙醫注射麻藥,拔牙。
我們用驚訝的目光詢問父親,父親的臉紅了,低下頭扭捏地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可要命。幸虧你媽斥責我,陪我,給我勇氣,讓我把壞牙順利地拔了,不然我還得遭罪!」母親白了他一眼:「現在不疼了?」「不疼了!」母親驕傲地笑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漸漸好起。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浪漫的父母,在庭中放著一張高大的圓桌,上面擺滿裝著月餅、花生、葡萄等小吃的白色瓷盤,全家人圍坐桌旁,邊賞月,邊閑聊。父親忽然對坐在身邊的母親感慨:「我在外這麼多年,家只有你一人守著,你哪也沒撈著去。明天,我領你去千山吧。」「哇!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千山,是北方的一座名山,是我們心底最遠也最美的風景。我們大大艷羨:最疼愛我們的父親,總是千方百計輪流領我們去他所能領我們去的地方。然而,明天,他要甩下我們,獨獨領母親去!
「乖,我的寶貝們都懂事了,大家說,咱們家誰最辛苦?」「當然是媽媽啊!」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那這個機會,應該獎勵給誰呢?」我們都無精打采地低下了頭。「他爸,我不去,領孩子們去吧!」「不行,你太辛苦了,應該休閑一下!」「要花好多錢呢!」「沒事的,我還能掙,就這麼定了,你準備去!」母親深知父親說一不二的大男子主義,只得用抱歉的目光掃了我們一眼,進屋收拾皮兜。一會,屋裡傳來母親壓抑不住的歌聲:「正月里來是新年兒呀啊,大年初一頭一天啊……」那輪月亮好圓!
第二天,當我們醒來,他們已經不在。姐姐領我們穿衣,吃飯。失落的滋味潛滋暗長。玩的時候一直向西望,直到傍晚,才把兩個至愛的身影和彩霞一起盼回。母親甜蜜而滿足地從包里捏出一張快照相片:她緊緊地貼在父親的身邊,羞怯地笑著,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而那一年,母親肺氣腫的病已經加重,不再年輕。一時,我們都被母親的快樂感染,心底歡呼,為母親驕傲——庄稼院里的女人,有幾人有母親這麼福氣,開了大眼界?!姐姐一時激動,大聲地宣誓:「我長大了,就找像我爸這樣的男人!」惹得父親母親笑的眼淚流出。
當母親終於被病魔奪去生命后,悲痛欲絕的父親多次偷偷去過千山,釋放悲傷,追尋記憶,談話間,念念不忘這座他們有生之年唯一一起旅遊過的地方——那裡滿是愛的印痕!
最不能忘記那一年九月一日關於他們的生活片段。
姐姐們相繼出閣,讀書的事自然落在我肩。經過7月黑暗的煎熬,那一天,收穫了。當來自市師範學校的入取通知書遞給母親的瞬間,母親摸出老花鏡,眯著眼睛一字一字地扣著。眼裡晶瑩。一個庄稼院里的女孩兒,深刻印證了知識改變命運的真理。因這一薄薄的紙張,從農民,跨越成國家在職教師。母親未竟的夢,怎能不激動?!以至掉字丟行,讀不成句!
父親總是性急,一把拿過來,大聲地讀著。讀著讀著就笑了:「我老閨女聰明,像我!」
母親的眼珠幾乎從眼鏡框的上方翻出,輕蔑地說:「哼,不害臊,念書的時候,是誰總照抄我作業?」
父親嘿嘿笑著,撓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回答:「像你!像你!」
母親酷酷地伸出雙手,不言語,父親立刻默契地恭敬地遞上通知書,母親這才甩掉尖刻的眼神,換上得意的神色,認真地捧讀下去。這一幕,令人笑到肚子抽筋。
母親病重。父親悄悄對回來探望的我說,他剛才輕輕地給母親擦過後背,裹住悲傷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有來生,你還願意做我的老婆嗎?」母親喘息了半天,在深思熟慮這個問題,最終虛弱而堅定地回答:「我願意。你雖然脾氣不好,但是你總是把家裡的大事擔過去,不用我操心。」
父親說,他聽了母親經過認真思考後鄭重的回答,緊緊地摟著母親哽咽,淚水淋濕了母親的頭髮。母親緊緊依偎在父親的懷裡不願起來,無聲的哭泣。淚水交融。
父親是哽咽著對我說的。聽后,我亦泣不成聲。愛的延伸。給彼此一個希望。來世的承諾。減輕了些許永別的痛!
母親去世以後, 60歲的身體依然強壯的父親沒有再娶。
他迷上了看影集。就像母親生前他曾經嘲笑的那樣痴迷。目光尤其在那張千山快照上逡巡不已。心底的呼喚,隔世的相望,複習幸福的約定。
在母親走的那一年,她的孫女降生。是遺憾,她沒能看她一眼。生命的神秘。這個小女孩總是在子夜裡莫名其妙地哭鬧。民間土方,用三根筷子慮念:「頭上來,腳上去,是神是鬼抱筷子!」叨念到母親的時候,兩根筷子鬼使神差地在一根筷子上站的比直。父親的眼睛濕潤。他拿出筆和紙,情深意切地給隔世的母親寫了一封長信:「亡妻桂清:你可安好?情緣沒了,兩處茫茫。無限思念,你定知道。尤其孫女,尚未見過,隔輩親情,更難割捨。知你懂你,重義重情,時來探望,本無非議,無可奈何,孩兒尚小,陰陽相隔,不堪驚擾,望能體恤,一家大小,不再來往,就此了了。我們之約,莫要忘了……」含淚的父親將這張黃裱紙抖抖地拿到十字路口燒了。說也奇怪,至此,他的小孫女很少哭鬧。穿透時空的默契。愛的感召。
晚年的父親,精神無已寄託,一腔柔情都給了小孫女。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唯獨,她撕影集,會大怒!小孫女疑惑又委屈,不止一回地詢問爺爺:「為什麼爺爺的東西,我什麼都能動,就是不讓動這本影集?」這位爺爺能夠耐心地回答出十萬個為什麼,就是不解釋這唯一的問題,偷偷地翻過影集后,不怕麻煩,蹬高凳子把它藏在高高的柜子深處!——心靈深處愛的密碼,語言皆障道。
母親去世后的第十個年頭, 70歲的父親去世。
那個日子,恰恰與母親去世的日子重疊!神秘的巧合。
彷彿為了和這個日子交匯,都認為昏迷當晚就走的父親,一直屏住一口氣,殘喘了兩天兩夜,直到這個日子的凌晨,含笑而去。
有人說,他赴了一個約定。
啊,我的父親母親!我心有靈犀的父親母親!我極樂世界手挽手的父親母親!你們樸實的愛,已經傳遞,幸福,無邊地洇染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