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個文明古國,禮儀之邦。自古以來,見面之後平輩相互問候寒暄,向長輩請安,言辭動作都有一定之規。紅朝以來,破舊立新,陳規不再。人們見面除了關心是否有飯吃之外別無它詞,所以那著名主持人把別人的令尊不客氣地認作自己的家父也就不足為奇了。
相互見面還好辦,打電話可不好辦。當時打電話時先說「喂」,等待對方有反應后再進入主題。在我看來,實在不雅。可怎麼改呢?
學英國人,一張嘴,報出自己電話號碼?當時電話號碼是八位,手機是十位。估計沒等說完了,那邊就把電話掛了。
學日本人,毛細毛細。這個倒不錯,聽起來很好。可是當時對日本鄙視萬分,中國人怎能學小日本?
再不學美國人,哈嘍——。這個跟中國的喂差不多一樣土,半斤八兩。
當時外企做得很規範,張口就是「你好,某某公司」或者是「你好,某某部門」。我們幾個年輕人也就努力推廣打電話時說「你好」。結果不到兩年,不僅本公司,就是全市大部分人打電話時都說你好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的功勞!
可是,在單位接聽還好——「你好,某某公司」,可接手機和家裡電話時就成問題了,總不能說「你好,×××(姓名)」。於是,「喂,你好」這樣的土洋結合問候方式就成了當然的選擇。
這樣不僅沒有擺脫原有的「喂」,而且三個字不符合中文聲韻美學,聽起來不舒服。
後來去上海出差,覺得上海人接聽電話最好:「儂號,井杠」。四個字,二二組合,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非常具有美感。於是回來以後就大力推廣上海式問候。
可這一次遭到了周邊的同學朋友同事的冷嘲熱諷,因為他們對上海以及上海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
有的直接說「有病。」——這是貶斥人腦子有問題的溫和說法。
還有的關切地問候「你丫沒事吧?」——這是對精神狀態比較擔憂的委婉說法。
還有的上海通痛斥「十三點」「憨大」。
最不可思議的有人尊稱我為「港督」,那時彭定康還沒離任,也不可能有下一屆港督了,我莫名其妙。
反正最後不了了之,徹底流產了。
出國以後,發現不論哪種語言問好寒暄都是如下程序:
你好嗎?
我好,謝謝,你呢?
我也好,多謝。
一問一答,有板有眼,有時候我都替他們著急。
後來學中文的人多了,老外跟我打招呼都是問「你好嗎?」,一聽就知道是在這邊培訓班出來的改良品種,我也用外文版的中文回答。只有極少數在中國呆過的人才會不使用問句。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習慣。跟人打電話,人家問「你好嗎?」我就答一個「好,謝謝。」結果那人就自顧自地說:「我很好,謝謝。」然後突然醒過味來:「?他沒有問我呀!」
原來我的合伙人跟我打電話也是一板一眼地問候,而我一般都是按照國內習慣,叫他一聲,或者嗨一聲,就直入主題。結果不出倆月,現在跟我也是直來直去了。
後來我到別的公司,發現也是熟不拘禮,公司同事間打電話也是如此,不客套的。
問候可以用現在時,也可以用進行時,回答千變萬化,可也基本上是千篇一律。一般的回答很好,消極一些的就是「OK。Can't complain. C'est pas pire」。我最喜歡的是:「goodu?」簡潔利落。法語的回答是:「ça va bien et vous?」不能再短了。
可不論怎麼回答,沒人真心關心答案的。所以有事最好自己藏著,有淚往肚子里咽。原來,一個義大利女人的父親在醫院去世,她說是醫院的責任,要告醫院。有一段時間,無論什麼人跟她打招呼,她都說不好。所以,人家自然就問原因,她就哭訴。結果到最後成了祥林嫂,人見都躲著了。
如果寒暄時,如果有人精神飽滿地用誇張的語氣回答「好,我非常好|」時,一定要小心了,那不是推銷的就是賣保險的。
有過一個阿爾及利亞朋友,試著和我講英文,說:How do you do? 聽得我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因為我三十年前就學會了這句話,還記得廣播里老師特意強調提問和回答的語調重音不一樣,就如孔乙己會「回」字的八種寫法一樣,我從來沒有機會使用過,怎能不讓我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