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收到蘇小絕交信的半年後,李大在北京也當了新郎官,新娘子是曾經向他頻頻示好的醫院檢驗科的護士。都說男人在深刻的失戀后,很快就會找到另一半。李大對婚姻的速戰速決,真的就應驗了這句話。
雖然闖進圍城時的速度有些快,李大對婚後的生活基本還是滿意的。妻子雖然不及蘇小那樣冰雪聰明,但她的溫柔賢惠和善解人意,足以讓李大樂不思蜀了。特別是婚後一年時,妻子為李大生了個胖乎乎的兒子之後,李大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就連李大媽媽,也從錦州悄悄傳話過來,李大,你都當爹了,以後和老婆好好過日子,把蘇小徹底忘了吧。
不忘,不忘又能怎麼樣呢?蘇小出國都好幾年了,人家說不定早就生了洋娃娃,我何必再自做多情?珍惜眼前的老婆孩子,肯定比什麼都好。李大畢竟是李大,他的隨遇而安的性格總會讓他絕處逢生一往無前。
假如沒有那該死的雲南旅遊團,假如沒有那場車禍,李大這輩子的日子肯定會平淡而甜蜜的過下去的。妻子和兒子在世時,李大天天都在忙著做辛勞的打工族。結婚這些年,李大沒陪孩子去過幾次公園,也沒給妻子買過什麼像樣的禮物。媽的,我又不是國家主席,這些年我天天都在瞎忙些什麼呀。很顯然,在妻子和兒子意外身亡后,李大的內心生出了一股強烈的虧欠之感。就像「子欲孝親不在」一樣,當李大想好好關愛妻兒時,他們卻再也回不來了。
自從李大決定在新浪開博以後,整理妻子和兒子的照片,就成了他每天晚上必不可少的功課。一張張地挑選,再一張張地掃描或者編輯,最後再貼到博客里和網友分享。每天,李大對此樂此不疲。
如今這世道,生活節奏越來越快,人和人之間的心理距離越來越遠。那些平地而起的高樓和鋼筋水泥,不知隔開了多少好鄰居和好朋友。繁華的北京城,人們在走過熙熙攘攘的白天過後,在寂靜的夜晚,不知有多少都市男女坐在電腦前在打發著時間和莫明其妙的寂寞。
不誇張地說,有些人對網路的依賴比對朋友的依賴還上癮。現在的李大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寧願和看不見的網路ID天天見面,也不愛和生活中的朋友掏心窩子再說些什麼。比如,和李大一起分到北京的大學同學郭浪,每次想找李大喝個酒都難上加難。李大,天天坐在電腦前,忙什麼呢?不會是在網戀吧?每當郭浪和李大善意地開著這種不痛不癢的玩笑時,李大總會哈哈一笑,網戀談不上,戀網還差不多。有了網,老子就不要酒了。
李大天天和妻兒這些不會說話的相片對視著,就好像他天天和妻子與兒子見面一樣。這些照片連同網路中的博客世界,就像一付高劑量的麻醉劑,它們不僅讓李大漸漸忘記了失去妻兒的痛苦,也讓他了解到了網路世界中的色彩斑斕。
有一天,李大在博客中無意間透露了他是婦科醫生這件事。從那以後,向他詢問生育懷孕雜事的悄悄話接連不斷。有人意外懷孕,想打聽如何做無痛人工流產。有人婚後多年無孩兒,向他打聽怎麼才能懷上寶寶。媽的,老子下班就是想清靜一下,到了網上,我怎麼還要當義務解說員呢?這種事情,李大每天在醫院都會碰到,他的心裡多多少少有點兒麻木不仁。
這世界真的是奇怪,想生的生不出來,不想生的卻懷個沒完。每次在醫院看到身材如少女般苗條的中年婦人,為不孕症而向他嘮嘮叨叨時,李大恨不得罵她們幾句,年輕時幹什麼去了,快四十了,才想要孩子,你這是想當媽還是想當奶奶呀。
在博客中,李大有一個絕不含糊的底線,他只貼妻兒的照片,其他的,他幾乎一個字都不寫。一張照片可以說出上千字,李大沒有願望也沒有時間再用文字訴說生活,他也不想讓誰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他除了緬懷親人,他上網並沒有其他的目的。至於靠博客交友,更是讓他嗤之以鼻。媽的,老子想泡個妞,根本就用不著到網上去找。婦產科除了孕婦多,女人更多。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小白菜的博客突然造訪李大博客時,讓他有了一種前生今世的感覺。小白菜,多熟悉的綽號。這個小白菜會是蘇小嗎?
七
大頭這個綽號本是李大和蘇小之間的專用暗號。小時候,蘇小稱李大為大頭,李大叫蘇小為小白菜。這兩個綽號,就像陰陽極的磁鐵,把兩小無猜的少男少女,緊緊地粘在了一起。李大開博客用了兒時的這個綽號,他是在懷念還是在尋找,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那天,李大剛一看到訪客名單上的「小白菜」之後,心裡就像讓雞毛撓了一下似的。他趕緊給小白菜發了個悄悄話,嘿,你是蘇小嗎?
對方在網上似乎傳來一陣格格格的笑聲,誰是蘇小啊?我叫李大。天哪,沒人會知道大頭的真實姓名,這個小白菜一定是蘇小無疑。
蘇小,你在哪裡?你在美國過得好嗎?
當李大再往蘇小的信箱里發信時,這個小白菜卻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回聲,再也沒在他的博客露過面。就連她自己的博客,也被刪得乾乾淨淨。媽的,網路真不可靠。說有就有,說無就無。一股失望讓李大對博客不禁產生了懷疑。
此時的李大,開博客已經快兩年了,妻子和兒子的相片基本貼得差不多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博下去。來新浪近兩年,他漸漸體會到,博客和網路如畫餅充饑,當他把大塊兒時間耗在網上時,李大越來越體會到了一種丟了西瓜撿芝麻的愚蠢。
就在他進退兩難時,突然在網路博客中看到了蘇小的影子。萬里緣分網路牽,李大對網路突然又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來。他有種直覺,蘇小一定天天來他的博客,默默地,不留任何生息,就像天邊的雲一樣,她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他一無所知。
李大開始變得神不守舍,他在期待著小白菜的再次出現。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改變的依然還在。李大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在瀋陽等蘇小情書時的那些日子。李大有股直覺,他一定能等到蘇小的消息。
自從蘇小和李大分手后,他們兩家基本就沒了相互的走動。蘇小在美國的生活,李家一無所知。李大在北京的日子,蘇家也不打聽。人的情感是互相交融互相依賴的,就像水與血一樣。當李大和蘇小的戀情劃上句號時,兩家長輩的交往就少了最重要的理由。一想起這些,李大心裡很不是滋味。
等了很多天,蘇小還是沒露面。此時的李大,開始格外地厭惡博客和網路。網路就是網路,誰都看不見誰。不管承認,還是否定,對方說什麼就是什麼,沒人有能力在網上深究什麼。李大覺得網路像個無底洞,一旦掉進去,爬出來就很難。博客就像茶館一樣,來的都是客,過後不思量。
停博吧,還是關了這個博客才好。我在明處,小白菜在暗處。當博客遇到初戀情人時,它變得是那樣不堪一擊。談情何須博客,天涯何處無知己。
一天晚上,借著酒勁兒,李大在他的博客里貼了幾行文字:
永別博友
大頭本一凡人,偶然撞進網路閑逛。榮幸在此得到各位博友的捧場和照顧,深感榮幸。博中所有照片,均系本人原創。公開發布與此,目的有二。一為緬懷嬌妻愛子,二為警醒司機讀者。兩年前,吾妻吾兒在雲南旅遊區不幸遭遇車禍,從此我與親人陰陽兩隔。整理照片兩載,猶如日日與親人相會。昨日翻箱倒櫃,家中再無嬌妻愛子新照,博到此時,大頭自知該隱退於網路。感謝各位讀者厚愛,特別要向小白菜致謝。小白菜,我知道你是誰。我的公告欄里有我的電子信箱,小白菜,你一定要與我聯絡。大頭就此與諸君別過。網中走一回,沒了牽挂,再無寄託。
大頭
2008年8月14日
八
作為北方爺們,李大還是很佩服自己一不做二不休的勁頭兒的。開博,停博,他都是果斷乾脆的。他在網上整理親人照片的這兩年,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愛親人,就從現在做起。不要等到和他們陰陽相隔時,才到網上做這種隔靴搔癢的無奈之事。
李大有博客的日子是充實的,也是寂寞的。每天來李大博客訪問的讀者很多。有些人純粹喜歡他妻兒的照片,有些人則向他諮詢婦科疾病,也有一些單身或已婚的女網友和他若即若離地周旋著。那些為他叫好的網友,大多是幾乎天天趴在網上的女人。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沒想到,這樣的潛規則,在網上也大行其道。虛擬空間里的掌聲雖然是安靜的,卻也給李大寂寞的心靈帶來些或許的安慰。可他們是誰,李大一個都不認識。這輩子是否會見到他們,李大更是一無所知。
虛擬世界畢竟是空幻的,他投入得再多,收穫的也僅是空氣。當李大正在為博客上癮時,他忽然想到了急流勇退。放棄一個讓人上癮的愛好,比放棄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要難得上百倍。雖然李大知道他要為戒網停博付出心力和體力上的代價,他覺得這一切努力都很值。
停博后的失眠,就把他折磨得夠嗆。深夜,在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時,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爬起來,打開電腦,再登陸到博客去看看。小白菜的名字和她似隱若現的影子成了他最惦記的心事。他很想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悄悄話?會不會有蘇小的消息?每次犯了網癮時,他都忍住了。李大很自信地認為,博客屬於那些比他更寂寞的人。沒有博客,他一定能好好活下去。小白菜不想和他聯絡,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就在李大漸漸重尋自我時,有一天,李大的電子郵箱里突然了出現一封陌生的來信。
「大頭:
在這無眠的晚上,我終於鼓足勇氣給你寫封長信。夜深了,人靜了,又到了你平時上網更新博客的時候。你還好嗎?不知今晚你正在做些什麼?
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我自己吧。我,女性,四十歲。出國旅美十幾載,現居紐約。我拿了學位,成了家,置了車,買了別墅。所謂的美國夢和主流生活,我都經歷過了。而我,卻唯獨沒有自己的骨肉。」
讀到這,李大簡直沒有耐心再往下看了。眼下的李大隻想得到蘇小的消息。李大固執地認為,蘇小一定還在芝加哥。紐約代替不了芝加哥,他對紐約的來信根本就沒興趣。再說了,美國的不孕症,完全可以靠人工受精來解決。實在不行,到中國領養個孩子也可以。李大快速回憶著以前向他諮詢過不孕症的那些網友。他突然好奇起來,不知寫信的這位女子,是不是以前問過他不孕症這事?李大一邊喝著茶,一邊耐著性子往下讀:
「我在美國做數據管理,每天我都在重複那種機器人般的工作。趁著工作之便,到網上逛逛,對我來說,並不是件難事。這麼多年來,我在網上幾乎翻遍了如何治療不孕症的偏方,也讀了很多如何改善夫妻生活的醫學文章。從早期的聊天室論壇到現在的博客,我把大把的時間都消耗在網路上。我把本應該養育孩子的時間都獻給了網路。網路就像我的孩子一樣,讓我難捨難分。
」
唉,又是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李大真後悔在網上暴露了他是婦科醫生這件事。沒完沒了的不孕,沒完沒了的詢問。煩死了。這個傻女人,難道你不明白,你越上網,你就越生不出孩子來。網路的魔力,李大算是服了。這個女人把網路比做孩子,李大還是頭一次聽說。他想知道,網路到底是怎麼把她的魂鉤住了?
「兩年前,我在一位中國女孩指點下,到新浪開了個博客,用來打發我的寂寞。平心而論,我的老公對我不錯,他在我落魄的時候給了我婚姻的承諾。這些年,我們衣食無憂,生活穩定,我們在假期週遊世界,又天天享受著美國郊區田園般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就是我要追求的美國夢嗎?夢實現了,我怎麼還會這麼寂寞難熬?我多次問過我自己,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上網的人難免都寂寞。李大因寂寞上網,看來這位陌生女人也是。李大忽然對她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女人幽幽的文字,有點兒打動了他。這個女人像謎一樣,吸引了李大的注意力。從時間上看,這個女人幾乎和李大是一同開博的。能在網上同時誕生,多少還算有點兒緣分。李大開始對這個女人慢慢來了興趣,繼續耐心地讀下去:
「去年的一天,在我加入的一個新浪博客圈裡,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網名,大頭。我好奇地點擊進去看看。天哪,我看到的居然是你。
我看到了你十歲時的黑白照片頭像,讀著你公告欄里的自我介紹,我彷彿又回到了兒時為你唱兒歌的那些日子。真巧啊,在我們分手十幾年時,我居然在網上遇到了你。大頭,你說,這是巧合?還是上帝賜給我的意外之喜?
大頭,讀到這,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天啊,李大完全沒想到,這位在紐約做數據管理的無孩兒女人,會是當年在出版社做編輯的蘇小!李大急不可待地讀下去:
「我在網上遇到你,就如同在漂泊的異國遇到了同鄉一樣。從那以後,我幾乎天天都去你的博客,默默地看著你。我不願暴露自己,是想更真實的了解你的生活。看到你兒子和太太的相片,真讓我羨慕啊。尤其是你可愛的兒子,他長得真像你小時候。我猜想,你婚後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你的妻兒,一定讓你特別自豪。否則,一向含蓄低調的你,怎麼會把家庭相冊公布給陌生人看呢?越是這樣想,我就越沒信心露面」
蘇小,當年你那麼自信,現在你怎麼也學會了逃避和躲藏?李大對蘇小不禁生出一股憐惜之情。蘇小的疑惑,同樣困惑著李大。他為什麼非要把妻兒的照片放到網上,難道只是為了消磨時光嗎?
「那天,我看到你寫的「永別博友」之後,我終於明白了真相。大頭,我心疼你,其實我一直都在想念你。我一遍遍回味著你在博客里寫給我的最後別言,今天終於鼓足勇氣給你寫這封信。想想過去,再看看現在,無法剋制的悲傷,此刻在我的心中攪成了一團兒.」
李大再也讀不下去了。他不明白,搞文科的蘇小怎麼會改行做了電腦工程師?當年那麼容易受孕的她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孩子?她從芝加哥漂泊到紐約,到底經歷了怎麼的艱難?蘇小有了老公,她為什麼還會如此地寂寞?
蘇小的突然出現,猛然把時光拉回到了從前。和蘇小初夜時的單人床,地獄般的人流診室,分別時的北京機場,像電影一樣在李大的眼前一幕一幕地掠過。他以為早就埋葬了過去,其實過去依然還好好地活在他心裡。李大覺得頭疼欲裂,有了特別想喝酒的願望。
他的大腦一片混亂,他似乎是毫無意識地就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出來。用牙咬開瓶塞,李大急不可待地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隨後,他在床上舒展開自己的身體,擺出一個「大」字出來。朦朦朧朧中,他彷彿看到了蘇小淺淺的微笑。李大忽然有了一點兒微醉時的快感,那首兒歌在他的心中,開始一遍遍地來回地唱:
大頭,大頭,
下雨不愁,
你有雨傘,
我有大頭
唱吧,就這麼一直唱下去吧。李大知道,這一夜,他又將無法成眠。
11/20/08-----11/29/08 1:30pm初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