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的懺悔

母親節的懺悔

自從2003年之後，每年的母親節，我的心頭總會被懺悔和思念填塞著。在母親逝去的十年來，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若母親地下有知，她一定會為我惋惜。母親絕對想象不到，從博士到全職媽媽，我現在的生活竟會如此的平淡無奇。而我，至今仍然無法相信，一向健康的母親怎麼會突然離我而去。

那是2003年的2月，初春時節，在和母親的通話中，我得知母親得了感冒：「沒事，就是感冒，有點兒發燒，我過幾天就好了。」母親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自己身體的不適，她也總是輕描淡寫。感冒是常見病，尤其是初春時節，當時的我，確實相信母親只是微恙，心中並沒有留下任何不安與陰影。電話中，我對母親說，「多休息，多喝水。嗯，對了，我準備申請美國公民，然後我給媽辦美國綠卡。」「好啊，我等著。」母親喜歡鄉村生活，美國確實很適合她。

2003年的3月初，剛剛四個月的小寶意外燙了手，他小小的左手被燙掉的那層嫩皮，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痛。當時我很鬱悶，不愛和任何人說話。為了不讓母親擔心，我故意不給她打電話，我總怕自己無意中失言讓母親擔憂。我哪會想到，就在我和母親保持沉默的三星期之內，母親的「感冒」越來越重。直到三月底的一天晚上，父親突然打來的電話才把我驚醒：「你媽一直在發燒，不像是感冒，得轉院，你說說到底去哪裡才好？」

我家的事情大多由哥姐操心，對母親就醫一事，父親來徵求我的意見，讓我心頭一動。由於歷史的原因，五十年代，我的父母落戶於東北小城。雖然現在的家鄉越來越熱鬧，但醫療水平還是不行。我家位於北京和瀋陽之間，無論是去北京還是去瀋陽，我都可以找到同學幫忙照料一下。聽到父親的疑問之後，我不加思索說了句，那就去北京吧。

北京比瀋陽好，這是我的邏輯，否則當年我也不會從瀋陽轉學到北京去讀書。也許就是我這句不負責任的話，才是讓母親失去寶貴生命的罪魁禍首。我哪裡會預料到，在我盲目建議后的不久，北京，很快就成了非典肆虐的城市。我把病情不詳的母親推倒了北京，無異於把她推向了鬼門關。

母親到了北京以後，先被懷疑是非典，后經檢查，全身各項指標都正常。協和醫院的醫生都在忙著抗非典，高燒不退的母親，躺在孤單單的病房中，孤獨無助地等著專家會診。CT正常，血像正常，協和醫院的醫生束手無策。高燒難耐的母親，就這樣成了協和醫院的疑難病人。一會兒抗結核，一會兒抗寄生蟲病，我親愛的母親，幾乎成了醫學實驗品。任何治療都不奏效，連中國最好的醫院都無法診斷，母親，在北京的兩個月之內，您是否有過驚恐不安？

母親依然高燒不退，身體卻越來越虛弱。2003年五月初的一天，父親在電話中告訴我，母親回家了，準備讓當地的駐軍醫院再好好看看。於是在當地醫院的醫生手中，母親又成了這葯那葯的實驗品。吃了很多葯，受了很多罪，母親依然高燒不退。十年後的今天，在美國行醫的老公也在為母親惋惜：「如果十年前我是美國醫生，我肯定會提出一些治療方案的。可惜呀，當時我只是個電腦工程師。」

高燒三個月後的五月中下旬，母親去世那天，指標一向正常的母親，忽然出現了全身各個器官的衰竭。就在醫生手忙腳亂商量對策時，母親，您再也不想麻煩任何人了，您就這樣毫無眷戀地走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母親，您是否想到了我，是否想到了您從未見過面的小寶寶？您是否還記得您在病床上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們一家在美國都挺好吧？」

母親去世后，我一直非常自責。如果不是我把目標指向北京，母親就不會在非典肆虐的北京城孤立無助。從發病到離世，在母親生病的短短三個月之內，我為什麼就不能丟下孩子回國去看看母親？在我得知噩耗的那一刻，生命的不可預測，像一塊兒巨石把我瞬間擊倒。多麼年輕健康的母親啊，到底是什麼疾病奪去了您寶貴的生命？

母親來過美國兩次，幫我照顧孩子和家庭。性格安靜的母親，很喜歡美國的安靜。就在母親去世那年的春節，我們娘倆還在做著讓母親移民美國的打算：「媽，我先申請美國公民，然後再給您申請美國綠卡。等我慢慢辦吧。」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再也沒動過念頭申請美國公民。母親已遠行，我已經沒有加入美國籍的必要，我還會為誰申請綠卡？從此以後，美國少了一個可能入籍的公民，我永遠失去了親愛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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