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魯迅的「救救孩子」太牽強

作者:laogu53  於 2022-1-19 23:5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關鍵詞:顧曉軍

魯迅的「救救孩子」太牽強

 

    ——讀魯迅小說·四千六百二十二

 

  魯迅寫於一九一八年四月的〈狂人日記〉,是一篇以第一人稱寫的四千多字的短篇小說。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已成年了的妄想狂症者。用今天的話說,是一精神分裂症者。通俗地說,則是一精神病人。

  然而,一百多年來,吹捧魯迅這篇〈狂人日記〉的人與文字,鋪天蓋地。有的說,這「是中國第一部白話小說」、「魯迅是中國白話文小說的奠基人」等。

  我早在20161月出版的《打倒魯迅》一書中的文章里道,「欺世盜名呵!《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拍案驚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些,是什麼、是文言文小說?要不,這些都是在魯迅的〈狂人日記〉之後寫成的?他們是在集體欺世盜名」。

  如今,百科在「是中國第一部白話小說」中加了「現代」二字,成了「是中國第一部現代白話小說」。這就無聊了。中國的白話小說,難道要因為推崇魯迅、而以〈狂人日記〉來斷代嗎?

  也有的說,「小說通過被迫害者『狂人』的形象以及『狂人』的自述式的描寫,揭示了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表現了作者」等。

  「被迫害者」?這是胡說。魯迅在「狂人日記序」中,已明明白白地說了,「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等。

  可見,小說〈狂人日記〉中的主人公,是真的病了,而不是什麼「被迫害者」。小說主人公,不是沒病,更不是其沒病而被家人或其他啥人硬說其有精神病、且強行關押等。

  也因此,小說中出現的「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就不能被看作「揭示了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表現了作者對以封建禮教為主體內涵的中國封建文化的反抗」等,而是主人公確實是精神病人、且都是其病中之妄語。

  尤在小說〈狂人日記〉結尾處冷不丁冒出來的「救救孩子」這話,太牽強,沒有社會意義,也沒有當時的現實意義。因,主人公的妹妹被吃,是精神病人的妄想、而不是現實。如是,以妄想推而論之的、依然是妄想,而不具有現實意義;因此,也就更不可能有啥社會意義。

  以魯迅的〈狂人日記〉文本論之,小說是寫一妄想狂症者、寫一精神分裂症者、精神病人,與新文化運動無關,與千年封建禮教、封建文化無關。如果說魯迅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事實上與新文化運動發生了某種關聯,也只能說是那一代新文化運動的幹將們,太敏感、過於會聯想、解讀,而不是〈狂人日記〉小說文本優秀。

  相反,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涉嫌抄襲果戈理的小說〈狂人日記〉。於此,我寫過不少文章;這裡,就不展開了,僅在本文之後貼上兩篇作品,供讀者自己判斷。

 

              顧曉軍 2021-12-29

 

魯迅小說:狂人日記

 

狂人日記序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后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裡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裡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鬨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裡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裡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彷彿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麼都易得,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胡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樑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么?」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么?」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裡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裡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

  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裡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裡去。屋裡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樑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果戈理小說:狂人日記

 

十月三日  

  今天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我早上起得很遲,當瑪夫拉把擦乾淨的長統靴給我送來的時候,我問她幾點鐘。聽說早已打過了十點鐘,我就儘快地穿起衣服來。我得承認,我是絕對不會到部里去的,早就知道我們的科長會綳起一張陰沉的臉。他老是對我說:「老弟,你怎麼腦子裡老是這麼亂七八槽的?你有時候象瘋子似的東奔西竄,把事情攪得一團槽,連撤旦也弄不清,你把官銜寫成小寫字母,也不註明日期、號碼。」可惡的長腳鷺鷥!他一定是忌妒我坐在部長的辦公室里給大人削鵝毛筆。總而言之,我是不會到部里去的,要不是想見到財務員,向這猶太人預交一點官俸的話。這又是一個什麼傢伙啊!要他提前一個月發官俸——我的老天爺,那還是末日審判會來得快些。不管你怎麼求,就是喊炸了也罷,窮死了也罷——他總是不給的,這白頭髮的老鬼。可是在家裡,連女廚子都要打他的嘴巴。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不到在部里當差有什麼好處。一點財源也沒有。要是在省政府、民政廳和稅務局裡,情形就完全不同:在那邊,你會看見一個人躲在遠遠一個犄角里,塗寫些什麼。他身上的燕尾服髒得要命,那張臉簡直叫人要淬唾沫,可是你瞧,他住著一棟多麼漂亮的別墅!要是送他一套鍍金的瓷茶杯,他還瞧不上眼哩:「這種禮物,」他說,「只配送給醫生」,你得送給他一對駿馬,或者一輛彈簧座馬車,或者價值三百盧布的海狸皮。他的外貌這樣文靜,說起話來這樣細聲慢氣:「請借尊刀給我削削筆」,可是背地裡,他會把申請人剝得只剽一件襯衫。實在不錯的,我們是清水衙門,什麼都是一清二楚的,省政府一輩子做夢也別想夢見,桃花心木做的桌子,各科的科長都稱呼您。真箇的,我得承認,要不是為了職務高貴,我早就辭職不幹了。  

  我穿上了舊外套,拿了傘,因為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用前襟兜著頭的婆娘們,撐傘的俄國商人們,還有趕馬車的,映入我的眼帘。至於上等人,只有我們的一位同僚在徜徉漫步。我看見他在十字路口。一看到他,我立刻就對自己說:「啊哈!別給我裝傻,朋友,你不是上部里去,你是在追那個走在前面的女人,你在看她一雙白嫩的腳。」我們的同僚是一個什麼樣的無賴啊!我敢睹咒,他在這方面不比任何一個軍官差:只要有一個戴花帽子的女人走過,他一定會釘上去。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一輛矯式馬車開到了我正走過的那家商店門口。我立刻認出了它:這是我們部長的馬車。可是,他是不會到店裡來買東西的,我想,這一定是他的女兒。我貼近了牆角。從仆打開車門,她從馬車裡象小鳥似的飛了出來。她怎樣地左右顧盼,眉毛和眼睛怎樣地閃動……我的天啊!我完蛋了,簡直完蛋了。這樣的下雨天,她幹嗎還要出門!你現在再來硬說女人是不怎麼喜歡剪衣料的吧。她沒有認出我來,我也故意儘可能地把自己藏起來;因為我身上的外套臟透了,並且是舊式的。斗篷現在都時興有高領子,我穿的卻是短的雙層領子,並且呢子是完全沒有噴水經過(按:小裁縫店制衣,不經過噴了水燙,衣服遇潮即縮)的,她的小狗來不及跳進店門,留在街上了。我認得這條小狗。她名字叫美班。我站了還不到一分鐘,忽然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你好,美琪!」哎呀!誰在說話!我向四下里張望,看見兩個女人撐著傘在走路,一個老太婆,還有一個年輕的;可是她們已經走過去了,我身邊又發出聲音來:「你真壞啊,美琪!」該死!我看見美琪在嗅那條跟在兩個女人後回走的小狗。「嘿!」我對自己說,「留點神,我別是喝醉了吧?這樣的情況可是不大有的。」「不,菲傑爾,你錯怪了我了,」我明明看見美琪在說話:「我是呀,汪!汪!我是呀,汪,汪!害了一場大病。」原來說話的是條狗啊!我得承認,我聽見狗說起人話來是不勝驚奇的。可是後來,把這一切好好兒想了一下,就不覺得奇怪了,說實在的,這樣的事情世上早巳不乏先例。據說,英國有一條魚浮出水面,用古怪的語言說了兩句話,害得學者們研究了三年工夫,至今還是無從索解。我又在報上讀到兩頭牛跑到鋪子里去,要買一磅茶葉。可是,我得承認,當聽到美琪說出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更是格外地驚奇:「我寫過信給你的,菲傑爾;大概是波爾康沒有把我的信送到!」我決沒有撒謊!我有生以來,從來還沒有聽說過狗會寫信。只有貴族才能夠寫得通順。當然,有些商店單櫃,甚而至於農奴,也有能動動筆的,可是他們寫起來大都是刻板的老一套:沒有逗點,沒有句點,沒有文體。  

這件事使我大吃了一驚。我得承認,最近以來,我開始常常聽見和看見一些大家聞所末聞、見所未見的事情。「走吧,」我對自己說,「跟著這條狗走,就會知道她是個什麼人,她想些什麼」。我撐開傘,跟著兩個女人走去。經過豌豆街,蜇入小市民街,再到木匠街,最後到了柯庫什金橋,在一家大宅門前面停了下來。「我認得這家人家,」我對自己說,「這是茲維爾柯夫的家。」這樣一個亂糟糟的大雜院!住在裡面的,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大群廚娘,一大群波蘭人,至於講到我們的同僚,他們象狗一樣,一個疊一個地擠在一堆。我有一個朋友也住在這兒,他喇叭吹得挺不壞。兩位太太一直跑到五層樓上去了。「好吧,」我想,「現在我不必去了,只要記住這地點,將來就會有用處的。」    

 

十月四日  

  今天是星期三,所以我到部長的辦公室里去。我故意來得早些,坐下來,把全部鵝毛筆都削尖了。我們的部長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的整個辦公室擺滿了書櫥。我讀了一下幾本書的書名:淵博之至,淵博得簡直不是我輩所能懂得的:全是些法文書或者德文書。再看一看他的臉:嚇,一雙眼睛閃著怎樣尊嚴的光啊!我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廢話。除非當你遞給他公文的時候,他會問:「外邊天氣怎麼樣?」「天氣不好,大人!」我們真不能跟他相比啊!他是一位身居要津的大人物。不過,我看出他對我倒是大有好感的。要是他的女兒也……哎呀,下流……沒什麼,沒什麼,別說了!——我讀了《蜜蜂》。法國人全是些多麼愚蠢的傢伙!他們說的是些什麼!真箇的,我想把他們統統抓起來,用樺樹棍子抽他們一頓才痛快!我在那上面也讀到了一篇描寫跳舞會的挺有趣的文章,這是一個庫爾斯克的地主寫的。庫爾斯克的地主們寫得一手好文章。後來,我注意到已經過了十二點半,我們的上司還沒有從卧室里出來。可是在一點半鐘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遠非筆墨所能形容的事情。門開了,我以為是部長來了,捧著文件從椅子上直立起來,可是這是她,她呀!老天爺,她打扮得多麼漂亮,她穿一身白,活象是天鵝:嚇,別提多美啦!只要她看你一眼:太陽,簡直是太陽!她行著禮,說道:「爸爸不在這兒么?」哎喲,哎喲!什麼樣的聲音啊!金絲雀,真的,金絲雀!「小姐,」我想說,「別叫人來處死我,要是您要我死,那麼,就請用您高貴的手處死我。」可是,見鬼,不知怎麼的,舌頭轉不過來,我只說了一聲:「不在。」她瞧瞧我,瞧瞧書,掉落了一塊手帕。我飛撲過去,在可惡的鑲花地板上噗通滑了一跤,差點沒把鼻子磕破,可是到底站穩了,拾起了那塊手帕。天哪,什麼樣的手帕啊,最細巧的,用上等薄麻紗做的——琥珀,完全是琥珀:光說手帕,就散發出高貴的味道。她道了謝,微微一笑,幾乎連嘴唇都沒有牽動一下,接著就走掉了。我又坐了一個鐘頭,僕人忽然進來說:「回家去吧,亞克森齊•伊凡諾維奇,老爺已經出門了。」跟僕人打交道我可受不了:他們喜歡懶洋洋地坐在門廳里,連頭也懶得向你點一下。這還不算什麼:有一回,一個壞蛋站也不站起來,就想敬煙給我吸。你知道么,愚蠢的奴才,我是一個官,我是名門出身哪。於是我拿了帽子,自己穿上了外套,因為這批傢伙是從來不會侍候你穿衣服的,就走了出去。回到家裡,大部分的時間躺在床上。後來,我抄了一首很好的詩:「一小時不見寶貝的面,好象別了一年;對生活懷著憎恨,叫我怎麼活下去!」(這首詩是十八世紀末的詩人尼古拉耶夫〔17581815〕寫的。他有幾首詩成為當時的流行小調),這該是普希金的。晚間,裹著外套,到小姐門口去等了許久,希望她會出來,坐上那輛轎車,可以再讓我看她一眼,——然而不,她沒有出來。  

 

十一月六日  

  科長生氣了。我到了部里,他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說吧,你幹了些什麼?」「什麼幹了些什麼?我什麼也沒有干呀,」我答道。「放明白些吧!你是四十開外的人了——應該長點腦子了。虧你不害臊,你當我不知道你的一套鬼把戲么?你拚命在追部長的大小姐!喂,你瞧瞧你自己,想想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是個窩囊廢,再不是別的什麼。你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到鏡子里去照照你那副尊容吧,虧你還痴心妄想呢!」見他的鬼,只因為他臉長得有點象藥鋪里的玻窩瓶,腦袋瓜上一撮頭髮,捲成劉海,只因為他昂著頭,上了油,塗得象朵薔薇花似的,他就自以為了不起。我知道,我知道他為什麼生我的氣。他是嫉妒呀,說不定他已經看出上司對我獨加青睞來了。我真想對他啐唾沫,一個七等文官希罕什麼!表上掛著金鏈子,定做三十盧布一雙的皮靴——見他的鬼!我難道是個平民,是個裁縫,或者是個下士的後代么?我是一位貴族哪。我會步步高升上去的。我還只有四十二歲——這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等著瞧吧,朋友!我會做到上校的,也許,天幫忙,官還會做得大些。名氣還會比你響些。你憑什麼以為,除了你就再沒有—個正派人。給我穿上一件時式的魯奇(按:魯奇是當時時髦的裁縫)制的燕尾服,再給我打一個象你一樣的領結,——那時候,你要做我的鞋底都不配呢。苦的就是沒有錢。

 

十一月八日  

  上戲園裡去聽了戲。演的是俄國傻子費拉特卡。把我的肚子都笑痛了。另外還有一出通俗笑劇,用可笑的詩句講到朝臣們,尤其是講到一個十四等文官,措辭肆無忌撣,我奇怪檢查官怎麼會通過的,至於講到商人,那就乾脆說他們訛詐人民,縱容兒子闖禍,往貴族堆里爬。講到新聞記者,也編了一首滑稽的諷刺詩,說他們喜歡罵倒一切,作者要求公眾支援。作家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非常可笑的劇本。我愛上戲園。只要袋裡還有一文錢,總忍不住不去。可是我們的同僚就有這樣的蠢貨:壓根兒不上戲園,這些鄉下佬,除非白送他戲票。有一個女戲子唱得可真棒。我想起了那個人兒……哎呀,下梳……沒什麼,沒什麼……別說了。

 

十一月九日  

  我在八點鐘到部里去。科長頭也不抬,彷彿沒有看見我進來。我也裝作好象我們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我披覽並校正文稿。四點鐘下班。走過部長的住宅,但一個人也沒有看見。飯後,大部分的時間躺在床上。  

 

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坐在我們部長的辦公室里,結他削了二十三枝鵝毛筆,給她呢,哎喲!哎喲……給小姐削了四枝。他是喜歡筆筒里多插幾枝筆的。嗬!他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老是沉默不語,可是我想,腦子裡一定在深思熟慮。我真想知道他想得最多的是什麼。腦子裡在打些什麼主意。我想更逼近地看看這些先生們的生活,一切這些雙關語和繁文縟禮,他們在自己的圈子裡怎樣生活,做些什麼——這才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好幾次想跟六人攀談攀談,可是見鬼,舌頭總不聽使喚:只說了天氣冷或者天氣熱,話就說不下去了。我想窺望一下客廳,——有時候你只能看到一扇打開的門,客廳那頭還有另外一間房間。嚇,陳設得多麼富麗堂皇!什麼樣的鏡子和磁器啊!我想窺望一下小姐住的地方,我真想到那地方去啊?期望一下她的閨房,看看擺在那兒的那許多瓶兒、罐兒,吹一口氣就怕吹破的嬌嫩的花,還有她脫掉的衣服,看來不象是衣服,倒更象一堆空氣。我想窺望一下卧室……我想,那兒一定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一定是天堂,連天上也不會有的天堂。我想瞧瞧她起床後用來擱腳的那隻踏腳凳,她怎樣在白嫩的腳上穿上雪白的襪子……哎喲!哎喲,沒什麼,沒什麼……別說了。  

  然而,今天我好象是看到了一線光明,我記起了我在涅瓦大街上聽到的那兩條狗的談話。好吧,我心裡想:我這就要打聽出個水落石出。必須把這兩條倒霉狗的通信弄到手才好。我從那裡面一定會探聽到一些什麼的。我得承認,我有一回還把美琪叫到了跟前,說道:「聽我說,美琪,現在這兒沒有外人,你要是不放心,我還可以把門關上,不叫任何人看見,休把你所切道的關於小姐的一切告訴我。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在幹些什麼?我擔保,我決不泄漏給任何人知道。」可是狡猾的狗夾緊尾巴縮做一團,悄悄地從門縫裡溜掉了,好象什麼也沒有聽見似的。我早就猜想,狗比人要聰明得多;我甚至相信狗會說話,不過她有一種擰脾氣罷了。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她注意一切,注意人的一舉一動。不,無論如何,我明天要上茲維爾柯夫家裡去,打聽一下菲傑爾,要是事情順利,我就可以把美琪寫給-她的全部信件弄到手裡。

 

十一月十二日  

  我在午後兩點鐘出門,一定要找到菲傑爾,向她打聽一下。我頂受不了卷心萊,它那股氣味從小市民街所有一切的雜貨鋪里散發出來;再加上從每一家人家的門縫裡流出這樣一種熏死人的惡臭,使我不得不捂緊鼻子,三腳兩步地趕快跑開。還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人從工場里倒出來這麼多的煙渣和煤灰,叫一個上等人簡直沒法在這一帶溜達。我爬到第六層樓,搖了一下門鈴,一個長得不算環、臉上咱一些小雀斑的小姑娘走了出來。我認出了她。就是那天跟老太婆一塊走路的那一個。她稍微紅了一下臉,我立刻恍然大悟:女大不中留,你在想姑爺哪。「您有什麼事么?」她問我。「我需要跟您的小狗談談。」小姑娘怔得呆了!我一下子就看出來,她呆得可以:這時候小狗吠著跑過來,我想一把抓住它,可是,這壞東西,差點沒有咬掉我的鼻子。然而我看到椅角里有它的一個窠兒。哈,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走過去,撥開木箱里的稻草,出乎我意外的高興,抽出了一小捆小紙片。該死的狗,看到這樣,先來咬我的小腿肚,後來嗅出我拿到了紙片,就開始唧唧哀鳴,親呢我,可是我說:「別給我來這一套,親愛的,再見啦!」掉過頭就跑開了。我想,那小姑娘一定把我當成瘋子看待了,因為她顯得非常驚慌。回到家裡,我想立刻就來研究這些信件,因為我在蠟燭光下眼睛看不大清楚。可是瑪夫拉想起要擦地板了,這些愚蠢的芬蘭女人總是在不適當的時候死要乾淨。因此,我就出去溜了一個彎,把這件奇遇前前後後揣摩一下。這一回我終於要把整個事件、計劃,一切這些動機探聽清楚,終於要挖個根兒。這些信件會把一切都向我說明的。狗是聰明的傢伙,它們懂得一切政治關係,所以信里一定什麼都記載著:這人的外貌和全部經歷。信里一定也會講到那個人兒……沒什麼,別說了!傍晚時分,我回到了家裡。大部分的時間躺在床上。

 

十一月十三日  

  我們來瞧瞧這些信吧:信是寫得流暢可讀的。然而筆跡總有點狗腔狗調。我們念下去吧:親愛的菲傑爾!我總看不慣你這個小市民式的名字。難道就不能給你起一個好一些的么??菲傑爾啦,羅莎啦——多麼俗氣,然而這一切都不用提啦。我很高興我們決定今後常常通信。

  信是寫得一筆不苟。標點符號,甚至字母B都用得非常恰當。就是我們的科長也未必寫得出,雖然他吹牛他在什麼大學里讀過書。再往下念吧:我認為,能同別人的思想、感覺和印象起共鳴,是世界上一種最大的幸福。  

  哼!這一點思想是從一部由德文譯出的作品里摘引出來的,書名可不記得了。  

  我是根據經驗說這話的,雖然我足不出戶。難道我的生活過得還不滿足么?我的小姐,爸爸管她叫莎菲的,喜歡得我要命。  

  哎呀,哎呀!……沒什麼,沒什麼。不說了!  

  爸爸也常常跑來親昵我。我喝加奶油的茶和咖啡。啊,Machere(按:法語,親愛的),我必須告訴你,我對於波爾康在廚房裡抱著大嚼的早已啃光了肉的大骨頭一點也不感覺興趣。只有野禽的骨頭才有味道,並且還須在沒有把骨髓吸乾的時候。把幾種汁子混在一起,是很好吃的,但不要有白花菜和蔬菜,可是,我不知道再有比擲給狗吃麵包搓成的小圓球更壞的習慣了。坐在桌上的一位先生,手裡什麼髒東西都經過了,他就用這雙手搓麵包,把你叫到跟前,把小圓球塞到你的牙齒縫裡。卸之不恭,你就只能吃下去:厭惡,可是總得吃……

  鬼知道這算是什麼玩意兒,這些廢話!彷彿沒有更好的題目可以寫似的。我們翻過另外一頁來讀吧。不知道是否可以讀—些更有價值的。  

我樂意把我們家裡發生的一切的事報告給你聽。我已經跟你談起過一點這位主要的先生,就是莎菲管他叫爸爸的。這是一個古怪的人。  

  啊,終於找到了!是的?我知道的:他們對於一切事物有著政治家的眼光。我們且看爸爸是怎樣一個人物:  

  ……一個古怪的人。他老是沉默著。話說得非常少。可是一星期之前,他不斷地自言自語,得到,還是很不到?一隻手捏一張紙,另外一隻手捏個空拳,說:得到,還是得不到?有一次,他向我發問,你怎麼想呀,美琪?得到,還是得不到?我簡直一點也弄不懂,嗅嗅他的靴子,就走掉了。後來,親愛的,過了一星期,爸爸得意洋洋地回來了。整整一早晨,全是些穿制服的先生們來拜會他,向他道賀些什麼。在飯桌上,爸爸那副高興的勁兒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講了許多笑話,飯後把我樓在他頸脖上,說道,「瞧呀美琪,這是什麼?我看見一根帶子。我嗅了嗅它,可是一點香味也聞不出來,臨了,偷偷地,我舐了一下:有點鹹味兒。  

  哼!我覺得這條小狗未免太那個……簡直該打!啊!他原來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這一點必須牢記在心裡。  

  再見!親愛的,我要走開了,諸如此類等等……明天再來寫完這封信……你好!我現在又來跟你筆談了。今天我的小姐莎菲……  

  阿!好吧,我們來看莎菲是一個怎樣的人。哎呀,下流!……沒什麼,沒什麼……我們念下去。  

  ……我的小姐莎菲心情十分不寧。她準備參加跳舞會去,我巴不得她快點走悼,我好當她不在的時候給她寫信。我的莎菲若是喜歡去赴跳舞會,雖然她在梳妝打扮的時候,總要生一場閑氣。親愛的,我怎麼也弄不明白,跳舞有什麼開心。莎菲直要到早晨六點鐘跳完舞回家,我幾乎總可以從她蒼白消瘦的臉上看出來,人家在那邊沒有給可憐的孩子吃過東西。說實在話,這種日子我可是過不來。要是不給我吃鵪鶉汁子或者燉雞翅膀,那……我不知道我將怎麼活下去。把汁子摻和在粥里,也是很好吃的。可是,紅蘿蔔、白蘿蔔或者朝鮮薊,就一點也不好吃……  

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文體。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出於人的手筆。開頭很合章法,結束就有點狗腔狗調。我們再來看一封信吧。太長了一點。哼!並且也沒有註明日期。  

  哎呀!親愛的,春天的來臨是多麼可以令人感觸到的呀!我的心跳動著,好象老是在等待什麼人似的。我的耳畔老是嗡嗡作響。所以我常常舉起一隻腳,好幾分鐘佇立在那兒,傾聽門外的聲音。告訴你實話,有不少人追求我哪。我常常坐在陽台上觀察他們。阿!你才不知道他們有的長得多麼丑呢。有一條笨頭笨腦的看家狗,瘦得不得了,一臉的蠢相,他大模大樣地在銜上走,自以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大家都要停下來看他一眼。根本沒有這回事:我就連正眼也不望他一下,就當沒有瞧見他一樣。還有一條多麼可怕的猛犬逗留在我的窗前啊!他要是用后爪站起來,——蠢傢伙大概是不會這一招的——他會比莎非那個又高又胖的爸爸高出一個頭來。這楞小子恐怕是頂不要臉的。我對他低吼著,他卻毫不在乎。眉毛也不皺一下?伸長舌頭,舞動著大耳朵,向窗口直眉瞪眼絕望著——這樣的一個鄉下佬!可是,親愛的,你以為我對於—切的追求都無動於衷么,——阿,才不呢……你還沒有看見從隔壁籬笆縫裡爬過來的那位騎士,他的名字叫特列索爾。啊,親愛的,他有一張多麼惹人愛的小臉蛋呀!  

  咄,見他的鬼!……簡直胡說八道……怎麼可以把這些魔話寫在信里?給我寫點人物!我要看人;我要的是滋養並慰娛靈魂的養科;可是代替這些,看到的都是連篇廢話……我們翻過一頁來看吧,是否還有中聽些的:  

  ……莎菲坐在桌子旁邊,在縫些什麼。我望著窗外,因為我喜次眺望來來往往的過路人。忽然僕人進來了,說道,「泰普洛夫請見!」「請進來,」莎菲喊,一下於跑過來摟住了我。「啊,美琪,美琪,你知道他是誰,一個頭髮烏黑的漂亮小夥子,一位侍從官,他有一雙多麼吸引人的眼睛!又黑又亮,象一團火」。莎菲跑到自己房間里去了。過了一分鐘,進來了一個長著黑色絡腮鬍子的年輕侍從官,他走到鏡子前面,攏了攏頭髮,向四下里張望。我嘰咕著,在老地方坐下來。莎菲不久也進來了,滿面春風地彎腰行禮,來回答他的碰腳禮;而我呢,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繼續望著窗外,不過把腦袋稍微向旁邊歪著些,想聽清楚他們說些什麼。啊,親愛的,他們講些什麼渾話啊,他們講到一位太太在跳舞時本來應該跳一種姿勢,結果跳成了另外一種姿勢?又有一個波波夫打著個花領結,活象只仙鶴,差點沒有摔倒在地上,一個李丁娜自以為有一雙藍眼睛,其實卻是綠色的,——諸如此類的話。我心裡想,這侍從官怎麼比得上特列索爾呢!老天爺,差遠去啦!第一,侍從官有一張大扁臉,四周全是絡腮鬍子,彷彿他用一塊黑布把臉包了起來似的,特列索爾卻有一張小瓜子臉,額上有一塊白斑。特列索爾的腰身也不是侍從官所能比得上的。還有眼睛呀、風度呀!舉動呀,全不一樣。多大的差別啊!我不懂她召上了侍從官點什麼。她怎麼會被他迷住的!  

  也覺得這中間出了鬼。侍從官這樣使她傾倒,是不可思議的。再念下去:  

  我認為,她要是會愛上侍從官,那麼、她也應該會愛上坐在爸爸辦公室里的那個官。啊,親愛的,你不知道這人長很多麼丑。簡直象一隻裝在麻袋裡的烏龜……  

  這個官會是誰呢?  

  他的姓怪得很。他老是坐著削鵝毛筆。腦袋瓜上的頭髮像一把稻草。爸爸常常把他當僕人使喚……  

  我想這卑劣的狗好象是在講我。我的頭髮怎麼象一把稻草?    

  莎菲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你撒謊,可惡的狗!你敢這樣血口噴人!莫非我不知道這是出於嫉妒,這是誰在玩手段。這全是科長玩的手段。這人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就破壞,破壞,每一步都要破壞我。然而我們再來讀一封信吧。也許在這一封信里,真相會弄明白的。  

  親愛的菲傑爾,好久沒有寫信給你,乞諒。我正迷戀著呢。一個作家說得對,戀愛是人的第二生命。同時,此刻我們家裡也發生了大的變動。侍從官每天上我們這兒來。莎菲愛得他要發瘋。爸爸心裡十分高興。我甚至聽到喜歡自言自語的、搽地板的德利戈里說,不久就要辦喜事啦:因為爸爸一定要莎菲嫁給一位將軍,或者一位侍從官,或者一位陸軍上校。……

  見他的鬼,我再也念不下去了……老是侍從官和將軍。世界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讓侍從官或者將軍霸佔去了。你剛找到一點可憐的值錢的東西,滿以為伸手就可以得到,——侍從官或者將軍立刻就從你手裡把它奪走。真是活見鬼!我也想當一下將軍,倒不是為了便於求婚。不!我想當將軍,為的是要看看這些人怎樣在我面前搖頭擺尾地討好,玩出各種各樣的繁文縟禮和雙關語,然後我要對父女兩個說:我向你們吐唾沫。活見鬼。真氣人!我把這隻愚蠢的狗的信扯了個粉碎。

 

十二月三日  

  這是不可能的。瞎扯淡!這門親事決成不了!他是個侍從官,這算得了什麼,爵位不過是爵位罷了;並不是什麼眼睛看得見、伸手模得著的東西。做了個侍從官,腦袋上又不會多生一隻眼睛。他的鼻子又不是金子打的,跟我的一樣,也跟任何人的一樣。他用鼻子聞東西,卻不是用來吃飯,用它打噴嚏,卻不是用來咳嗽。我好幾次想研究明白,為什麼人要分成許多等級。我為什麼是個九等文官,憑什麼我是個九等文官?我也許是一位伯爵或者將軍,不過外表看來是個九等文官?也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歷史上是不乏先例的:原本是一個老百姓,不一定是貴族,只不過是一個小市民,甚至是一個農民——忽然卻發現他實在是一位大臣,有時候甚至是皇上喬裝改扮的。一個農民尚且這樣變幻莫測,一個貴族更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譬如說,平地一聲雷,我會穿上將軍的制服:右邊一個肩章,左邊一個肩章,橫穿肩膀一條藍帶子——那時候該怎麼著!我的美人兒會有什麼表示?爸爸,我們的部長,會怎麼說呢?這個極度愛慕虛榮的人啊:他是個共濟會會員,一定是個共濟會會員,雖然他裝模作樣,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共濟會會員:他要是跟人握手,總是只伸出兩個手指頭的。難道不能立刻欽賜我總督、軍需官或者什麼別的官銜么?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是個九等文官?為什麼恰巧非是個九等文官不可!

 

十二月五日  

  我今天讀了一早晨的報。西班牙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簡直猜不透到底是怎麼一向事。報上寫著,皇帝遜位了,官員們為了遴選繼承人,陷於非常困難的狀況,所以發生出叛亂來了。我覺得這是十分奇怪的。皇帝怎麼可以遜位呢?據說一位女貴族應該繼承帝位。女貴族可千萬不能繼承帝位。無論如何不行。繼承帝位的應該是皇帝。人們說,皇帝沒有,——沒有皇帝,那可不行。國不可以一日無君啊。皇帝是有的,不過他躲藏在什麼地方?大家不知道罷了。他也許就在國內,可是為了某種家庭的原因,或者因為受到鄰邦例如法國或其他國家的威脅,不得不躲藏起來,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十二月八日  

  我本來早就要到部里去了,可是種種原因和顧慮阻止了我。我說什麼也忘不掉西班牙的那一回事。女貴族怎麼能夠當皇上呢?這太不象話了。首先,英國就不會答應。其次,還有整個歐洲的政治形勢:奧國皇帝啦,我們的聖上啦……我得承認,這些事變使我煩惱和震動到這步田地,一整天簡直什麼事也沒幹成。瑪夫拉告訴我,我吃飯時心神非常恍惚。這是實在的,我茫然地摔了兩隻碟子,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飯後我到山腳邊去溜達。一點也得不出什麼有益的結論來。大部分的時間躺在床上,考慮西班牙問題。

 

兩千年四月三十四日  

  今天是值得大大慶祝的一天!西班牙有了皇帝了。他被找到了。這皇帝就是我。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過來。我得承認,我好象突然被一道閃電照亮了。我不懂以前怎麼能夠設想自己是一個九等文官。腦子裡怎麼會生出這種瘋癲的想法!那時候沒有人把我送到病人院里去,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現在,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擺在我面前。現在,一切都了如指掌了。而在從前,我是不明白的,從前一切都象籠罩在霧裡。我想,這都是因為人們設想腦子是在腦袋裡的緣故;事實不然,腦子是被一陣風從裏海那邊吹來的。我首先告訴了瑪夫拉我是個什麼人。當她聽說西班牙皇帝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擺動雙手,差點嚇死過去。這蠢東西還從來沒有看見過西班牙皇帝呢。然而我努力要使她安靜下來,用溫存的話諄諄相勸,要她相信我的好意,我決不因為她有時候給我皮靴擦得不亮而降罪於她。她可是一個無理可喻的俗物。這些人你不能跟他們宣諭高尚的道理。她害怕,是因為她相信一切西班牙的皇帝都象菲利普二世一樣。可是我告訴她,我跟菲利普絲毫沒有相似之處,我手下沒有一個托缽僧……我沒有上部里去。滾他媽的!不,朋友們,你們別想再引我上鉤,我再也不給你們抄寫那些臭文件了!

 

三十月八十六日。

晝與夜之間。  

  我們的庶務官今天來通知我:要我到部里去,說我已經有三個多星期不上班了。我為了瞧熱鬧,就應邀前往。科長以為我要向他鞠躬,道歉,可是我冷冷地瞧著他,不大牛氣,也不太高興,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好象什麼人也沒有瞧見似的。我望著這群瘟官們,想:你們還不知道准坐在你們的中間哪……老天爺,你們要是知道了,就會怎樣地騷動起來,連科長都會向我鞠一百八十度的躬,正象他現在向部長鞠躬一樣。我面前放了幾件文件,要我摘由。可是我連手指也沒有去碰一下。過了幾分鐘,人聲鼎沸。大家在說部長來了。許多官員爭先恐後地跑著,為了要在他面前表現自己。可是我一動也不動。當他走過我們科里的時候,大家把燕尾服上的鈕扣扣起來,我可決不這樣做!部長算個什麼東西:要我在他面前站起來——休想:他是個什麼部長?他是個塞子,卻不是部長。一個普通的塞子,一個平平常常的塞子,再不是別的什麼。就是用來塞瓶子的軟木塞。當他們拿文件來叫我簽字的時候,我好笑得要噴飯。他們以為我會在文件的最末尾簽字:某某股長。還會有什麼別的呢:不料我卻在應該由部長簽字的最顯著的地位不慌不忙地塗了幾個大字,費迪南八世。這下子,大家都肅然沉默起來了:可是我只揮了揮手,說:「你們用不著多禮!」說完,就走掉了。我打那兒直奔部長的住宅。他不在家。僕人想攔阻我,可是我說了幾句話,他就把手放了下來。我一直跑到化妝室。她正坐在鏡子前面,看見了我,就跳起來,倒退了幾步。然而我沒有告訴她我是西班牙皇帝。我只對她說,她所想象不到的幸福正在等待著她,不管敵人千方百計陷害,有情人終要結成眷屬。我不想再說別的什麼,掉頭就走掉了。女人真是狡猾的傢伙啊!我現在才知道女人是怎樣的東西。直到現在,從來還沒有人知道,她愛的是誰,是我首先發現了這一點的。女人愛的是鬼。是的,我不是開玩笑。物理學家寫了許多愚蠢的話,說她這樣長,那樣短,——其實她喜歡的只有鬼。那兒,你瞧,在第一層包廂里,她拿著有柄眼鏡。你以為她在看那個戴星章的胖子么?才不呢,她在看站在他背後的鬼。鬼躲在胖子的星章裡面。他在那兒向她招手!於是她死乞白賴就要嫁給他。就娶嫁給他。這一大批人,他們做官的父親們,這一大批吹牛拍馬、趨炎附勢的人,老說自己是愛國分子,其實他們要的就是地祖,地租!為了錢,他們甘心出賣父親、母親、上帝,這些愛慕虛榮的傢伙,出賣基督的人,這一切都是虛榮,虛榮是因為舌頭下面有一個小水泡,小水泡裡面有一條象針頭大小的蟲,而這一切,都是一個住在豌豆街的理髮師安排的。我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可是這一切的幕後策動人是一個土耳其國王,他收買了理髮師,想在全世界傳播伊斯蘭教。據說,大部分法國人都已經相信穆罕默德了。

某日。沒有日期的一天。  

  我在涅瓦大街上微服察訪。皇帝陛下剛好在這條街上經過。大家脫帽致敬,我也跟著這樣做;不過,我沒有顯示出我是個西班牙皇帝。我認為,當著眾人說出我的身份,是失禮的。因為我首先應該進宮覲見。我直到現在還沒有進宮去,只是因為我沒有皇帝的制服。只要有一件斗篷也就可以了。我想到裁縫店裡去定製一件,又怕裁縫全是些蠢驢,同時他們做活又不地道,盡想做投機買賣,一天到晚在鋪石子路。我決心把一件只穿過兩回的新制服拿來改做。可是為了不叫這些壞蛋把東西糟蹋起見,我決定自己來縫,把門關得嚴嚴的,不讓任何人看見。我用剪子把它完全裁開了,因為式樣應該與眾不同才好。日期不記得。也沒有月份。鬼知道是什麼日子。  

  皇袍完全縫好了。當我穿上它的時候,瑪夫拉大叫了起來。然而我還躊躇著沒有進宮去。直到現在,西班牙還沒有派使節團來。不帶幾個使節同去,是失禮的。我的威嚴就沒有分量了。我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他們。

 

一日  

  他們的姍姍來遲,使我很吃驚。什麼原因叫他們耽擱下來的呢?是法國在搗鬼么?不錯,這是一個最懷有惡意的強權國家。我上郵政局去打聽了一下:西班牙使節們到了沒有?可是郵政局長非常愚蠢,什麼也不知道,不,他說,這兒沒有什麼西斑牙使節,如果要寄信,我們可以照規定的價錢收費。——見他的鬼:信是什麼?信是扯淡!藥劑師才寫信呢……

 

馬德里 月二日三十  

  這樣,我來到了西班牙,事情發生得這麼快,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清醒過來呢。今天一清早,西班牙使節們到我家裡來,我們就一起坐上了馬車。那速度之快,使我覺得奇怪。我們走得這樣神速,不到半個鐘頭,就到達了西班牙國度。也難怪,現在整個歐洲都通了火車,並且輪船也是行駛得很快的。西班牙真是一個奇怪的國家:走進第一間房間,我就看到,許多人都剃光了頭。然而我猜想,他們準是黑袍僧或者托缽僧之流,因為他們都是削髮的。我覺得那位拉住我手的宰相舉動非常古怪;他把我推到一間小房間里去,說:坐在這兒,你要是再稱呼自己費迪南皇帝,我就要給你厲害瞧。可是我知道這只是一種考驗,我就不客氣地拒絕了他,宰相因此就用棍子在我背脊上狠狠地打了兩下,痛得我幾乎要喊起來,可是我忍住了,想起這是天降大任之前的一種騎士風俗,因為在西班牙,直到現在還流行著騎士風俗呢。當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決定要視理國政。我發現中國和西班牙原來同是一國,只是因為愚昧無知,人們才把它們認做兩個不同的國家。列位要是不信,我奉勸列位把西班牙寫在紙上,結果就會變成中國的。可是,明天將要發生的一件大事情使我非常發愁。明天七點鐘,將發生一種奇怪的現象,地球要坐到月亮上去。著名的英國化學家威靈頓也講到過這一點。我得承認,當我想到月亮是非常柔軟脆弱的時候,心裡就煩亂不安起來。月亮普通都是在漢堡做的;做得很不行。我納悶兒英國為什麼不注意到這件事。這是一個瘸腿的箍桶匠做的,這傻瓜顯然不懂得月亮應該怎麼做。他用了塗樹脂的粗繩索和一部分樹油,因此在整個地球上就發出這樣一種古怪的臭味,使你不得不掩住鼻子。也因此,月亮才是一個柔軟的球,人們不能住在那上面,現在住在那上面的只有鼻子。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因為它們都到了月亮上面去了。當我想到地球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屁股坐上去,會把我們的鼻子房成粉碎的時候,我害伯極了,急急忙忙穿了襪和鞋子趕到國務院大廳去,下令軍警別讓地球坐到月亮上去。我在國務院大廳碰見的許多托缽僧,是非常聰明的人,我喊道:「先生們,快快救月亮,因為地球想坐到它上面去」,他們立刻就來執行我的聖旨,許多人爬到場上,要去掐月亮,可是這時候,宰相進來了。大家一看見他,就一鬨而散。我是皇帝,所以一個人留了下來。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宰相競用棍子打我,把我進到我的房間里去。民族風俗在西班牙發揮著這樣大的力量啊!

 

同年接在二月之後的一月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懂西班牙是一個什麼國度。民族風俗和宮廷的禮節都是非常特別的。我不明白,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今天他們把我剃光了頭,不管我拚命地喊,說不願意當和尚。可是我已經記不清,當他們用冷水饒我的頭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些什麼事情。我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活罪。我簡直要發瘋了,他們一時很難制止住我的脾氣。我完全不明白這種古怪的風俗有什麼意義。這是一種愚蠢的、蠻不講理的風俗!我不懂皇帝們為什麼這樣胡塗,直到現在還不把它廢除。瞧樣子我恐怕會受到宗教裁判,而那個我把他當成宰相看待的人,沒準兒是一位大審判官哩。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受宗教裁判。這一定是法國那邊興出來的,特別是波力涅克(按:法國政治家)波力捏克這個畜生啊!他和我勢不兩立,一直到死。於是他一次兩次地迫害我;可是我知道,朋友,你是被一個英國人操縱著的。英國人是大改治家。他到處甜言蜜語耍花招。全世界的人早就知道:英國聞鼻煙,法國就要打噴嚏。

 

二十五日  

  今天大審判官到我房間里來,可是我遠遠聽見他的腳步聲就躲在椅子底下去了。他瞧見我不在,就開始叫我。開頭他喊:波普里希欽!——我不作聲。後來又喊,亞克森齊•伊凡諾夫,九等文官!貴族!——我仍舊沉默。——費迪南八世,西班牙皇帝!——我想把頭鑽出去,可是後來一想:不,老弟,別來哄我!我知道你這一手!又該用冷水澆我的頭了。可是他已經看見了我,就用棍子把我從椅子下面趕了出來。可惡的棍子打得我好痛。然而,今天的一個新發見把這一切痛楚都給我補償了:我發見每一隻雄雞身上都有一個西班牙,那是在它的翅膀下面。大審判官悻悻然地從我身邊走開了,威脅說要給我懲罰。可是我完全蔑視他的無力的仇恨,知道他不過是一架機器,不過是英國人手裡的工具罷了。  

  不,我再也沒有力量忍受下去了。天哪!他們怎樣地對待我?他們用冷水澆我的頭?他們不關心我,不看我,也不聽我說話。我哪一點對不起他們?他們幹嗎要折磨我?他們要我這可憐蟲怎麼樣?我能夠給他們什麼?我什麼也沒有呀。我精疲力盡,再也受不了他們這些折磨,我的腦袋發燒,一切東西都在我眼前打轉,救救我吧!把我帶走,給我一輛快得象旋風一樣的雪橇。開車呀,我的馭者,響起來呀,我的鈴鐸,飛奔呀,馬,帶我離開這世界!再遠些,再運些,我什麼都不要看見。天幕在我眼前迴旋,星星在遠處閃爍;森林連同黑魆魆的樹木和新月一起疾馳,灰藍色的霧靄呈在腳下,霧裡有弦索在響,一邊是大海,另外一邊是義大利;那邊又現出俄國的小木匡。遠處發藍色的是不是我的家?坐在窗前的是不是我的老娘?媽呀,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把跟淚滴在他熱病的頭上?瞧他們是怎樣地折磨他啊!把可憐的孤兒摟在你的懷裡吧!這世上沒有他安身的地方!大家迫害他!——媽呀!可憐可憐患病的孩子吧!……  

  知道不知道在阿爾及利亞知事的鼻子下面長著一個瘤?

 

  19世紀前半葉果戈里所著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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