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政府上台伊始即極力改變前總統川普的對外政策,一直都在努力塑造西方在美國穩定領導下團結一致的形象。但4月法國總統馬克龍訪華后在飛返巴黎時接受記者採訪時的一番話,在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引發了軒然大波。馬克龍說歐洲不應該成為美國的「追隨者」,而應該成為兩個「超級大國」之外的「第三極」力量(下圖1,2 The Guardian/CLIMATE HOME NEWS)。他還建議歐洲減少對「美元治外法權」的依賴。他說:「對歐洲來說,最糟糕的事情是,就在我們最終設法闡明我們的戰略地位時,卻陷入了一個與我們無關的危機。」毫無疑問,華盛頓對馬克龍的講話表示失望。馬克龍總統的言論加劇了關於歐洲國家在美國與中國大陸競爭中的定位,以及美國應優先考慮歐洲還是亞洲安全需求的激烈辯論。
美歐跨大西洋夥伴關係
對於華盛頓的許多分析人士來說,問美國是否需要歐洲其實是在自尋煩惱。因為歐洲/歐盟對美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歐美同盟是二戰後國際秩序的基石。美國需要歐洲/歐盟的支持,就像歐洲/歐盟需要美國維持歐洲/歐盟國家安全、使其免受俄羅斯威脅一樣。蘭德公司高級政治學家馬扎爾(Michael Mazarr)最近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中撰文(4月17日,「為什麼美國仍然需要歐洲」 Why America Still Needs Europe)指出,大幅降低美國在歐洲的防務承諾將「驗證中國和俄羅斯現在描繪的美國 – 冷酷無情地自私、一切均可交易。這會嚴重損壞美國作為大國的聲譽。實際上美國在確立自己絕無僅有的世界大國地位過程中付出了艱苦卓絕努力,向世界提供了除赤裸裸的野心之外的各種幫助和貢獻。」 馬扎爾的觀點在某種層度上很有代表性 -- 華盛頓的許多分析人士認為美國從歐洲進行任何有意義的軍事削減(意味著由歐洲/歐盟國家承擔大部分國防負擔),都會切斷美國與歐洲大陸甚至世界的關係。他們認為,撤軍風險太大,節省的資金很少,卻可能破壞美國和歐洲之間更廣泛的合作。
歐洲/歐盟離不開美國目前深度的安全國防支持嗎?回答是倒也不一定。因為美國並不具備無限期同時威懾中國大陸和俄羅斯的能力,尤其當大陸正不斷縮小與美國在經濟、科技和軍事實力方面的差距的時候 (下圖 YouTube)。而且,歐洲/歐盟的綜合力量最終將強大到足以承擔起保衛自己的責任。實際上,當歐洲人自己負責保衛歐洲,美國轉變為輔助角色時,跨大西洋夥伴關係可能會更平衡和可持續。倒是現在這種安全依賴美國,壓抑歐洲防禦能力的政策已難以為繼,只會讓歐洲/歐盟對華盛頓提出了越來越多的要求,使跨大西洋夥伴關係不斷疏遠惡化。
俄烏衝突與美國在歐角色轉變
美國歷屆政府的政策制定者,都擔憂北約的歐洲成員國「利用山姆大叔」,即用美國軍隊,而非自己的軍隊,來保衛歐洲。隨著中國大陸的崛起和中美競爭的加劇,「亞洲優先」鷹派與支持戰略克制的外交政策現實主義者開始擔心,對歐洲的安全承諾可能會破壞美國在亞洲的優先事項。他們主張,美國應以地緣政治和預算為由從歐洲撤軍。而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戰場上的糟糕表現也表明,美國自歐洲收縮可能比之前想象的更易實現。但是,支持美國在歐洲保持高強度軍事存在的蘭德公司高級政治學家馬扎爾(Mazarr)對這一評估提出質疑。他稱,美國在歐洲的撤軍幾乎不會節省任何資金。而且,盟友和對手關心的是,和平時期美國在利益攸關地區軍事存在的可持續性和威懾能力。
的確,美國領導人也決心要無限期地威懾大陸和俄羅斯。但2018年的《國防戰略》(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實際上放棄了美國保持足夠兵力在兩個地區作戰的計劃,更不用說同時對抗兩個大國了(下圖1,2 abcNEWS/YouTube)。這是因為今天的美國,已無能力同時對中國大陸和俄羅斯進行全面軍事行動。美國的對手當然也對此心知肚明,故大陸和俄羅斯可能會不斷測試華盛頓對歐洲和亞洲盟國的承諾。2022年2月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以及大陸在東海、台海和南海的咄咄逼人,實際是莫斯科和北京在測試華盛頓究竟能兌現多少對盟國的安全承諾。眼見俄烏戰事的發展和大陸軍事實力的迅速提升,美國的歐洲和亞洲盟友爭相呼籲華盛頓向其地區投入更多資源。
北約歐洲的實力
就歐洲的現實來看,北約歐洲國家和歐盟擁有比俄羅斯更大的潛在軍事力量。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21年歐盟的GDP是俄羅斯的九倍多,烏克蘭戰爭進一步擴大了差距。歐盟成員國的軍費開支也幾乎是俄羅斯的四倍,歐盟的人口大約是俄羅斯的三倍。此外,俄羅斯的軍隊因烏克蘭戰爭變得更虛弱。這就為歐洲提供了一個窗口,有機會將其資源轉化為有效和協調一致的防禦力量。美國通過向基輔提供武器、訓練和情報,在不參與直接戰鬥的情況下改變了當前烏克蘭戰爭的進程。如果俄羅斯冒險攻擊北約成員國,美國也不需要立即加入戰鬥,更不用說以任何特定的方式進行戰鬥了。美國在保有一系列報複選擇的同時,可以讓歐洲國家做更多的事情來保護自己。在可預見的未來,俄羅斯將缺乏佔領歐洲大陸的軍事力量和經濟資源,其對烏克蘭的笨拙戰事證明了這一現實。由於俄羅斯無法成為歐洲霸主,因而無法威脅到美國的切身利益。雖然理論上,美國依然可以同時滿足歐洲和亞洲盟國朋友的不同需要。但是,美國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於是華盛頓在制定政策時,需要而且必須轉向對美國利益威脅最大的對手。
離歐轉亞的必要性
歐洲和亞洲需要不同類型的部隊和武器系統,前者需要地面部隊和坦克,後者需要海上和空中支持。美國武器製造商當然能生產這些裝備。但是,持續幾十年製造業外移,以及冷戰結束后國防軍需的長期減少,使美國武器製造商的生產能力也相應降低。而近年來國力的相對下降,使美國不具有同時滿足歐洲和亞洲不同類型的部隊和武器系統需要的資源。最重要的是,美國不用擔心歐洲/歐盟重複的軍事能力會取代其在北約的領導地位。因為短期內歐洲/歐盟不具備這樣的實力。而且,還有新歐洲國家支持美國在歐洲的地位。美國面臨著一個日益崛起、日益逼近(pacing)的亞洲挑戰者,單極時刻行將或者正在結束。是時候將更多的跨大西洋的防務負擔轉移給歐洲/歐盟國家了(下圖4a.b BREAKING DEFENSE/YouTube)。
離歐轉亞的可行性
當歐洲國家仍然依賴太平洋大國美國幫助他們的國防時,指望這些國家將稀缺資源分配給世界另一端,跟隨美國進入亞洲,介入亞洲紛爭,是不現實的。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6月7日公布的民意調查顯示,大多數歐洲人仍將中國主要視為「一個必要的合作夥伴」,不願意支持美國對抗中國。美國在歐洲的軍事存在並不能幫助美國說服歐盟限制或減少與中國大陸的貿易關係,就像冷戰期間受益於美國保護的歐洲國家反對對蘇聯的貿易管制一樣(下圖 THE CONVERSATION)。同時美國與芬蘭和瑞典的合作顯示,許多所謂的利益領域,如情報共享和網路安全,可以通過雙邊關係或安排進行協,並不需要通過北約進行。因為美國在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之前就與他們進行了合作。今後即使美國在歐洲不再大規模駐軍,這種合作幾乎肯定會繼續下去。
可以想像,當美國轉向亞洲撤出駐防歐洲的軍隊和國防資產時,歐洲國家不會繼續對華盛頓畢恭畢敬。但美國與歐洲國家仍然是盟國,有著共同的目標,面對同樣的問題。歐盟依然需要保護自己免受中國大陸的間諜活動、監視和經濟脅迫,並與美國合作制定全球規則和規範。那時的歐洲,已經主要靠自己的力量來擔負起國防重任。美國則可以聚精會神地與中國大陸競爭。
平等夥伴歐洲
二戰後十年,美國政策制定者的目標是幫助歐洲人重新站起來保護自己。然而當歐洲真正站立起來時,充當歐洲的保護者的美國非但沒有為此做好準備,反倒對歐洲人的成功感到恐慌。美國希望在歐洲的地位永久化,對自己保護的歐洲朋友所提建議不以為然。當歐洲政府反對2003年美國發起的伊拉克戰爭,美國對朋友的忠言逆耳嗤之以鼻,儘管事實證明歐洲人是對的。如果歐洲有了更大的戰略自主權,華盛頓就不容易犯錯誤自損國力了 – 歐洲人會忠告,乃至反對美國在世界上那麼隨心所欲地行事。現在馬克龍提出歐洲應該成為兩個「超級大國」之外的「第三極」力量,雖然他的觀點受到了種種批評,其實他這樣說是很有見地的。他讓人們思考在未來幾十年裡,美國和歐洲究竟應該尋求什麼樣的關係。跨大西洋聯盟是否應該是一種真正的夥伴關係(下圖1,2 euobserver/EUROPEAN PARLIMENTARY REASEARCH SERVICE),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呢?還是繼續一種不平衡的依賴關係,維持美國根深蒂固的主導地位,讓歐洲國家更多地成為附庸?要求歐洲增強軍力似乎有風險,但實際上這是更安全的選擇 -- 美國可以分身去關注更棘手的問題。
所以,美國當然需要歐洲作為自己志同道合的盟友。但美國顯然需要全面改變戰略文化,放下身段以平等的態度與歐洲合作,放手讓歐洲人建立自己的國防工業。美國這樣做非但不是發出退出國際事務的信號,反而表明它不是一個脫離現實、衰落的霸主。一個更平等的跨大西洋聯盟顯示,美國是一個全球領導者,尋求與有能力的夥伴合作,共同建設一個安全而有韌性的世界。
參考資料
斯洋. (2023). 「八方來朝」?習近平的「新秩序」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 VOA. 鏈接 https://www.voachinese.com/a/china-new-world-order-20230414/7051089.html
Ashford, E., Shifrinson, J. R. I., Wertheim, S. and Mazarr, M. J. (2023). Does America Still Need Europe? FOREIGN AFFARI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responses/does-america-still-need-eur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