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上課、考試、年終評優這些嚴肅正經的事兒,拍畢業照、開畢業聯歡晚會就顯得輕鬆多了。
每年暑假前的畢業生離校準備工作,又不失時機地開始了,其中就包括拍「畢業照」一項。
機械系辦公室的布告欄里按慣例又發出了通知:下午四點,請畢業班全體任課教師在系辦集合后,去系教學大樓的花壇前拍畢業照。望準時。
1991年6月的一個下午,驕陽似火,悶熱難耐。熬夠了四年,即將踏上人生新征途的畢業生們,註定還要在烈日的炙烤下,經受這樣一次特殊的考驗。他們在宣傳部王攝影師的指指點點下,已提前擺好了「Pose」,只等前排的若干椅子上「首長」們一溜坐好,就開照,之後,一鬨而散,徹底解放。
可是,學生們晾曬了好一會兒,各位領導的影子還沒有出現,只有幾個任課教師躲在花壇旁邊樹叢的蔭涼里,瞅著這邊,戚戚喳喳,嘻嘻哈哈說著什麼。他們往往在領導們入座后,再趕過來各就各位。這夥人中間有徐爽、於卞莉和李瑤,都是畢業班學生們的老相識。那時,李瑤還沒調走。
站在高高的階梯上的男生們,開始招呼了:「李老師,過來坐嘛。坐我下邊。」 「嘿,於老師,別老站著啊,過來呀。」
李瑤兩隻眼又笑成月牙狀了,她的甜美的笑容從來是不分男女老幼,窮富尊卑的,一律平等奉獻。這也是她討人喜歡的原因之一。
於老師仰起頭,張開塗了一層唇膏的紫紅嘴唇,沖著叫她的學生溫和地說:「好好好,馬上就過去啊。」
徐爽一如平常,素麵朝天,正跟韋君打著哈哈。這時,有女生柔柔地說:「韋老師,入座嘛。」韋君向那個女生堆起笑臉,招了招手,算是回應,然後繼續跟「左鄰右舍」周旋著嘮嗑。
沒有學生招呼徐爽,她是那種讓學生們親近不起來的人,有一種沒法消除的「距離感」,如果一群老師在一起,學生們往往就把她「忽略」掉了。好在徐爽對此也不在乎,她來拍照就像完成系裡分派的任務似的,不帶情感色彩。
就這樣,耗到男生的脖子上滲出汗珠,女生的臉變成了紅蘋果,攝影師小王也有點氣喘吁吁時,七八個校級幹部才款款而來。
學生們鼓掌歡迎。黨委書記、院長很自然地落坐在前排的正中央,以他倆為中心,兩邊分別坐著黨委副書記、副院長,接下來,是系裡各位領導。於卞莉緊挨蘇善林坐下,李瑤坐在夏明德旁邊,徐爽一屁股坐在最邊上,右邊挨著一個年輕的教師,左邊沒人。
各就各位后,小王貓著腰,將一隻眼對準了照相機上的「小方孔」,頓了頓,又抬起頭指揮著後排的男生往一起靠一靠,又調整了兩三個人的位置。 開拍前,沒忘喊一句新任校領導「石書記,李院長,頭略微低一點,眼鏡有點反光。」
其實,人群中的眼鏡佔了一大半,但小王通過鏡頭似乎只能看見院長和書記的鏡框。「好勒,準備好了。茄——子。 OK,」 小王直起身,「各位別動,還要再照一張。石書記,李院長,請您二位交換一下位置,再拍一張。兩位領導也正好活動活動。」李院長和石書記微笑著起身換位,顯得相當平易近人。
在礦院,領導們對兩類人特好:開小車的,拍照片的。前者照顧的是腿腳,後者伺候的是臉面。
照片拍好后,徐爽起身走出隊列,徑直去體育場打球去了。於卞莉和李瑤她們,戀戀不捨地從椅子上起身,先與校領導逐一打過招呼,再與夏明德和蘇善林說上幾句話,然後就去系辦公室看報紙了。系裡訂了五六份報紙,教師們大都喜歡在下課後或開會間隙,利用一下這些免費的「信息通道」。
照片很快洗出來,每個任課教師一張。徐爽拿到照片后,看了一眼,就放到一邊了。於卞莉和李瑤注視著照片上的自己,都誇對方上相,照得好。李瑤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跟閉著眼差不多,沒有她本人好看,但她的姿勢擺得恰到好處,身體微微前傾,頭部偏向夏明德一邊,有點依人小鳥的味道。於卞莉在照片上顯得莊重成熟,儘管沒有張嘴笑,可面部表情里含著笑意。唯一不足的是,她的右半個身子給蘇善林擋住了。
徐爽的最有意思:沒有表情,半張著嘴,身體偏向了沒人的一邊,視線也不對勁兒,沒有投向鏡頭,倒像是往旁邊的樹林里張望。李瑤和於卞莉指著照片上的徐爽,一陣開懷的大笑,一下子感覺輕鬆了不少,畢竟她倆留下的倩影較徐爽的優美多了。二人滿意地將照片放進隨身攜帶的小包里。
畢業照一關過去后,畢業生聯歡晚會又拉開了序幕。東海礦業學院「年華似錦」歡送畢業生晚會將在學校新建的大禮堂里隆重舉行。大紅紙大黃字的海報就貼在了學校大門口的展示窗里,它吸引了學子們的眼球。在這種場合,院團委、學生會是組織者,學校的各級領導是嘉賓,浩浩蕩蕩的學生是觀眾。
由於學校禮堂的容量有限,想一飽眼福的礦院人眾多。每年,學校都要印製一些門票,限制人數。於卞莉是教研室副主任,作為教師代表拿到了一張入場券。李瑤在晚會上將和夏明德跳雙人舞,理所應當入場。韋君人不可貌相,竟然也有一副唱二人轉的好嗓子,被安排跟畢業班的人稱「小甜甜」的女生對唱。徐爽是「大白板」(無官無職)一個,又沒有安排節目,自然不能入場一飽眼福,只能呆在宿舍里默默看電視。她的宿舍與學校的大禮堂,僅隔著一條林蔭大道,那邊發出的巨大聲響,不時傳過來,攪得她心神不寧。
殊不知,在這台晚會上,李瑤與夏明德的雙人拉丁舞,在學生們的歡呼聲和起鬨聲中,跳得是激情澎湃,奪人眼眶,將晚會推向了第一個高潮。
坐在台下的於卞莉直直地盯著像蝴蝶一樣翩翩翻飛的李瑤,既吃驚又羨慕。她難以想象,這個她那麼熟悉的李瑤,在舞台上簡直像個公主,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在優美明麗的樂曲聲中,李瑤與夏明德配合得天衣無縫,珠聯璧合,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浪漫的韻味流淌在那舞動的腰胯腿膝之間,並隨著音樂節拍的強弱起伏而變化,兩人像是在音樂的河流中暢遊。於卞莉還注意到,他們在舞蹈的間隙,還有時間四目相對,那裡面尤其是夏明德的雙眼裡,盛滿了脈脈柔情。怪不得她身邊的兩個女生小聲議論:「李老師和夏老師像是一對兒。」
李瑤的身材不說是魔鬼身材,也接近於魔鬼的體形,從側面看:從胸到腰,從腰到臀,是個流暢的S曲線。而且,隨著舞蹈的節奏與韻律,李瑤的S形妙曼軀體不時生出不同韻味的變化線條,正是這些不斷變化的優美線條,形成的一個個生動美妙的舞蹈動作,撞擊得於卞莉的視線支離破碎。與其說於卞莉是在欣賞李瑤的舞蹈,毋寧說她是在承受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靈折磨……
突然,現場掌聲歡呼聲一片,於卞莉一激靈,舉目朝台上望,發現李瑤正在做胯部擺動,那樣子舒展優美,婀娜多姿,柔媚抒情,撩撥得於卞莉的心裡說不出是啥滋味。據說,恰恰是這個倒八字形的身體擺動最突出拉丁舞的風情。於卞莉不太懂什麼倫巴恰恰,遠沒有學生知道得多,但她能根據學生的反應猜測哪是看點哪是精華。在這台晚會上,李瑤出盡了風頭,而坐在台下的於卞莉卻有種寂寞寥廓的感覺。
下面的一些相聲、詩朗誦、時裝表演、說唱、健美操等節目,平平常常,沒有引起大的轟動。壓台節目是韋君和一個畢業班學生的二人轉。歌詞是黃梅戲的《夫妻雙雙把家還》,曲調卻是東北二人轉的。當韋君亮出第一嗓子「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時,現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五短身材的韋君有一副「魔鬼」嗓子,跟「郭頌」的不相上下,這也是於卞莉始料未及的。她望著台上的韋君,忽然覺得他多了幾分瀟灑。難怪人家都說「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用在韋君身上就是「一個人無才再好看也不好看,一個人有才再不好看也好看。」才華,一技之長確實能給人增光添彩。
想想自己有什麼呢?跳舞不如李瑤,打球不如徐爽,唱歌不如韋君,「我欣賞你溫婉的性格」,她驀然想起夏明德曾經像開玩笑似的給她說過的一句話。是啊,自己應該有信心,性格是非常重要的,在某種意義上,要比這些令人風光的特長,更有張力。風光只是暫時的,也就是在此時此地,管一會兒用;而性格卻是持續不斷地發散出魅力的。出了大禮堂,體育館,人們還不是靠性格吃飯?想到這裡,於卞莉便心平氣和地欣賞著矮胖的韋君與甜美的小女生,你一句我一句,眉來眼去地「咿咿呀呀」。當韋君像趙本山一樣熟練地用二個手指將一塊紅布轉得如一把茸茸的小紅傘時,晚會徹底達到高潮。於卞莉和眾人一樣,不由自主地拍響了巴掌。
那邊徐爽在宿舍里,捏著電視遙控器昏昏欲睡,雷鳴般的掌聲提醒她,畢業生晚會就要結束了。她知道接下來不會馬上散場,領導們還要走上舞台和演員合影,「你以為你是誰?中央首長?邯鄲學步。」她心裡想。
以前,她也曾觀看過學校舉行的五一、十一慶典演出,每當學校領導走上舞台,仿效國家領導人逐一與演員握手問候,然後衣冠楚楚地在俊男靚女的簇擁下,拍一張「大團圓」時,就覺得好笑。中國人就喜歡模仿,地方電視台模仿中央電視台,基層領導人模仿國家領導人。
正在她胡思亂想時,忽然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是以前她上力學課時的課代表,也是今年畢業班的學生之一,好像還擔任班級的生活委員。
對了,前一段時間學校熱熱鬧鬧為即將赴西部工作的畢業生開歡送會,21個青年志願者中就有這個學生。徐爽那天被要求和其他教師一樣坐在禮堂里,參加了這一盛典。這個來自河南的敦厚的男生,代表所有的西部志願者發言,給徐爽留下了一些印象。徐爽還記得他的名字,很有鄉土氣息——周貴。
「有事嗎,周貴?」徐爽倚著門框乾乾巴巴地問。
「徐老師,是這樣的,於老師和李瑤老師可能都在聯歡晚會的現場上。我和另外幾名同學在籌備畢業生告別晚餐,明天晚上7點,在市錦山酒家會餐,歡迎您參加。請您將這兩個請帖轉交給於老師和李老師。明天我還要去市裡採購紀念品,擔心見不到她們。」
課代表是個客客氣氣很有禮貌的矮胖的男孩,比徐爽低半頭。徐爽俯視著他,說「就這些,沒有別的事了吧?」 男孩搖搖頭,說天晚了,不打擾徐老師了,便告辭了。
其實,他還是想跟徐爽聊聊的,畢竟他比較喜歡徐爽的課,又擔任了一個學期的力學課代表,更重要的是,他考徐爽的課,得了全班的最高分94分。在他的內心裡,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對徐老師的好感。每當班上的男同學在宿舍里調侃地說徐爽的壞話時,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護著徐老師,唯恐同學們傷害了她。弄得有人開玩笑說,他對老徐有點意思。
有一陣子,他天天想見到徐老師,看見徐爽就覺得踏實舒服,他知道徐老師比他大半輪,其他方面也是天差地別的,在他們之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發生。所以,他沒有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只是渴望與她見面說話。當徐爽的課在上學期結束后,他們班去杭州搞生產實習時,他一連好幾天睡不著覺,腦海中總出現徐爽的身影。在班上的男生對李瑤老師議論紛紛,嘖嘖稱奇時,他似乎不感興趣,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孤獨頎長的身影,那專屬於徐爽。
他本來是想借這個機會,跟徐老師接觸接觸的,但一碰到徐爽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冷的目光,他的自信心就沒有了。他悵然若失地離開了徐爽的家門,擺動著兩條腿,慢慢挪下樓梯,在大禮堂曲終人散之際,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