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2年初春,寒氣襲人。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背著一個石碑似的大背包,徘徊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她一會兒瞅瞅手中的紙片,一會兒抬頭望一眼街的盡頭,一雙大眼茫然地環顧左右。
她氣喘吁吁地走到一個路人面前,試探性地問:「同志,打擾一下,請問,去東海礦業學院的路怎麼走哇?」
那位中年男人很賣力地比比劃划,可他的當地土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只有一個字,她感覺對方使用的頻率極高:「離……離……離……」 後來,在這個城市住久了,她才知道,那是說:「你……你……你……」
之後,她又沿路問了幾個人,費了點周折,總算找到了東海礦業學院。從此,她變成了一名默默無聞的大學教書匠。
那時,大學畢業不用自己找工作,國家統一分配。徐爽和成千上萬的畢業生一樣,只需帶著行李,按時到各自的工作單位報到就可以了。
徐爽教書的這座礦院,就坐落在市郊的一面山坡上,與當地的一座大型磷礦隔牆相望。
她報道的第二天,便被通知到學院的一個大辦公室里開「迎新會」:一院之長將親自主持召開歡迎新教師的迎新盛會——瓜子糖果外加茶水一杯。
窗外是早春二月的寒冷天氣,室內卻洋溢著喜融融的暖意。全國各地分來的男女大學畢業生,有四十幾名,破了建院二十年來,一次到位人數最多的歷史紀錄。
此時,這些躊躇滿志的「建設者」們,全帶著一股投入新生活的熱切心情,略顯幾分拘謹地,整齊地落坐在一圈兒光禿禿的木頭椅子上。一些被邀請來的系主任和老教師代表,則三三兩兩地散落在椅子周圍的人造革沙發里,臉上雖透著疲憊刻著風霜,可全都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他們是老一代的開拓者,在礦院,辛勤耕耘了十多年,他們渴望注入新生力量。
院長更是春風滿面,連眼角的魚尾紋里都汩汩地冒著笑意。他身體微微前傾,用充滿內涵的目光掃視了一遍「新園丁」們,一字一頓地說:
「我!代表學院黨委和全體教職員工,熱烈歡迎各位新教師加入我們的行列!……你們是一支朝氣蓬勃的生力軍,必將進一步推動我院的教學與科研的振興與發展……」
院長的開場白后,是老教師代表發言,話語和院長是一個調調:先激動地表示「最熱烈地歡迎」;接著,是幾句場面上的讚美的話語,儘管這些新人初出茅廬,還什麼也沒做;最後,是激情滿懷地跟青年教師們一起展望光明的未來。
剛踏出校門的年輕人,由此感到肩上責任的重大,使命的崇高,臉部時而團結緊張,時而嚴肅活潑。不知怎麼,徐爽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偉人的形象,耳邊響起了他的諄諄教導,很熟悉也很親切:礦院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全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
也難怪,徐爽上高中時,有一段時間,每天清晨做操前,都要站在板凳上給全年級的同學打拍子,唱老人家的語錄歌,唱得最多的就是: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這種特殊的歌詞和鏗鏘的旋律,早已牢牢地刻在了她心裡。
正當徐爽胡思亂想時,察覺坐在身旁的白胖的小夥子,猶猶豫豫,屁股左挪右蹭地想換個姿勢。
恰好,院長正對著面前攤開的一本新教師花名冊,一邊看,一邊說:「我已經說完了,該大家說點什麼了。先自我介紹介紹,互相認識一下。簡單一些:叫什麼,哪裡人,畢業於哪所大學,學啥子專業……我不想給大家定框框了,想說啥就說啥,我們都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了,都不要拘束嘛。」
會場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冷場,院長馬上打破了沉默:「大家不說,我就點名了!韋君,哪位呢?站起來嘛,大家認識認識了。」
這時,猶豫的「屁股」才算堅定了一些,把個白白胖胖的,個頭不高的新教師——坐在徐爽身旁的韋君託了起來。他用手輕輕往後捋了捋光溜溜的頭髮,略顯靦腆地說:
「既然院長點了我的名,我就打頭炮說上幾句:我叫韋君,安徽人,畢業於合肥工大,機械製造專業……說實話,一踏進我們礦院,就開始喜歡它了。你看,高樓林立,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環境優美,跟我的母校不相上下……」
「是啊,是啊,我們學院已經連續三年獲得市綠化達標先進單位了!」不知是哪位陪坐的領導藉機插了一句話。
韋君開了頭,大家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人們接二連三地起立,千篇一律地自我介紹著。不過,只要會場氣氛不太熱烈,稍微轉涼,就會有人鼓動大家:「說兩句」,「隨便說嘛」,「說呀」,「說說看」。聽著聽著,徐爽的頭就變大了,滿耳朵滿腦袋嗡嗡著「說說說」。
不怪領導要逼著教師說,教師的特長就應該是大說特說,教師就是靠嘴皮子吃飯的,教師「說」的工夫一定要到家,教師就是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說」的崇高事業中。兵不厭詐,師不厭說。徐爽感覺有條無形的鞭子在她的後腦勺上方揮舞著,非強迫她也加入到「說」的行列不可。她變得身不由己了。於是,當聽到院長的鼓動「大家接著說,暢所欲言嘛!」時,她就「騰」地從椅子上彈起。
徐爽的身材很舒展,寬肩細腰,臉上英姿勃發,目光炯炯有神,一副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樑上方,兩片嘴唇厚嘟嘟的,顯出幾分稚氣。她五官分明,很有立體感。整個人看上去挺拔、高挑、苗條、白凈、清秀,符合台灣老玩童作家李敖所說的美女標準「瘦高美白秀」,但一看,就是一北方女子。一串清脆的話語從她的嘴裡飛出來:「不用院長點名了,我來說上幾句。我叫徐爽,山東青山人,畢業學校:中國礦業學院,專業:機械製造……」
「我也主動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夏明德,夏天的夏,明察秋毫的明,道德的德。華中工學院畢業,也是學機械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梁院長是湖北人,聽說您也是從華工走出來的。那,我們既是老鄉,又是校友了。」夏明德不像剛出校門的「雛子」,倒像一個社會經驗豐富的「油子」。
「你猜得對,我老家確實在湖北,真是鄉音無改鬢毛衰呀!讓小夏聽出來了。不過,六十年代大學畢業后,就再沒回去過,一直在外面奔波吆……」梁院長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忽然收住了濃濃的湖北腔。也許怕別的青年教師感覺不好吧:怎麼可以只跟其中一個教師套近乎、認老鄉呢? 要搞五湖四海嘛。
就這樣,四十幾個人基本上輪流自我介紹了一通。之後,院長又說:「初來乍到,難免在生活中在工作上,會碰到一些困難。大家有什麼問題儘管提,我們一定會想辦法幫助你們解決的!」
突然,一個細細軟軟的聲音從角落裡飄出:「梁院長,我有一個小問題,不知道該不該講。昨天晚上,冷得睡不著覺。我摸了摸暖氣片,不熱。是不是沒送暖氣呀?」
梁院長瞄了一眼手中的花名冊,又仔細打量了一下說話的女孩兒,親切地說:「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你就是來自蘇州的李瑤。」
「院長,您的眼光真厲害,我是李瑤。」
院長接著說,「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們看,我們學院還是很有召喚力的嘛,能把住在天堂里的才女吸引過來,不簡單呀!從蘇南到蘇北,開始,一定不大適應,無論是天氣冷暖還是風土人情,都要做好一些思想準備了。對了,你說的供暖問題,是這樣的:這幾年,暖氣管道和幾個大鍋爐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老化現象,需要大修一次。本來,我們計劃在冬天到來之前,將這個問題解決。可是,經費實在太緊張了,沒辦法呀。今年,大家就克服克服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能體諒學校的難處。我可以向大家保證,明年,這個問題會圓滿解決的,到時,一定會及時給大家把『氣兒』送上!」
雖說李瑤想想夜晚的寒冷,實在難熬,但被院長冠之以「才女」,心裡感覺好多了。
接下來,氣氛變活躍了,好幾個年輕人幫李瑤出主意、想辦法:
「你可以買一條電熱毯嘛。」
「有暖水袋嗎?沒有,借給你一個。」
「不知道讓不讓燒電暖氣,市場上有賣的。」
……
幾個新男教師把注意力放在這個說著一口吳儂普通話,留著披肩發,個子不高但很豐滿的蘇州姑娘身上。
其實,李瑤還真不能算漂亮,但話語清脆柔軟,纏綿悱惻,聽得人心裡麻酥酥的。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那裡面的內容很豐富:嫵媚、多情,還摻和著一點狡黠和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撩撥人心扉的東西;尤其是她笑起來蠻有味道的:薄薄的嘴唇彎向兩邊,露出兩排像珠貝似的排列整齊的牙齒,越發顯得明媚動人。
……
兩個小時之後,「迎新會」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歡笑聲中鳴鑼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