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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恐懼。
作者：何川
川總：
很久沒有和你溝通過，最近心裡憋到極點，想來想去這些年最信任的就是你了。心裡有個困惑掙扎無比，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今年1月我回到家裡考公務員，主要是家人長達7年的勸說，讓我難以承受了。
最近出成績，差0.8分上面試。
家人讓我再考一年，但是我特別想回北京。我很渴望在北京有一份事業，但家人深深地失望，又讓我痛苦萬分。我從小和爸爸關係就不好，如果執意回北京，可能真的很難維持這段父子關係了。
在家可以過上物質較為充裕的生活，但是內心的渴望就此熄滅，去北京的話，我自己不怕苦，不怕沒有未來，但怕以後家人老無所依。
怕和爸爸漸行漸遠，留下終生遺憾。
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川總給我一些指引吧！
老弟：
收到你的消息，我正走在小區的院子里。
今天的北京，晴間多雲，20多度，有風。昨天沙塵還很大，今天則乾淨了許多。
因為一夜沒睡好，腦子不太好用，眼睛也有些乾澀，你的消息我看了三四遍。心想，說點什麼合適呢？既感動於你對我的信任，也怕太主觀，誤導了你。包括，如果你父親，看到我給你的回復，會不會傷心？會不會認為我們都誤解了他？
所以，我只回了三個字：我想下。
你繼續問：如果你是我，會怎麼做？
看到你的追問，我停了下來。
抬頭看了看小區里茂盛的花草樹木，看了看藍天白雲，看了看陽光灑滿的每一家的陽台。
我回想起，這些年一直在外遊盪，很少有時間照顧父母，再一次深深感受到我父母的偉大。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但他們骨子裡自信、樂觀、好助人、從不患得患失，他們很少羨慕誰家誰家過得好，也很少談論生活的苦。
他們甚至都沒有說過，以後要給他們養老。我想，這也是自信和樂觀的表現吧，既對自己自信，也對他們的孩子，也就是我和我弟弟自信。他們應該會打心眼裡相信，這兩個孩子肯定是孝順的。
所以，無需要求，無需焦慮。
因為有這樣的父母，我從生下來，就一直放飛。小時候，我在村子里很活脫，經常走在哪兒，都帶著一堆小夥伴兒。上學后，我也很能玩，當班長，當頭頭兒，反倒上課沒那麼認真。
這些年，父母對我唯一的要求，是要讀書，要上學。至於以後做什麼工作？要有什麼樣的出息？要不要回老家幫忙？好像什麼要求都沒有。
我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也不多。
每次見面，母親一般會提醒我別太累，別操心多。父親內斂，喝兩杯酒之後才會說，不能沒良心，不能忘本，不能忘了你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理解父親的心思，他是怕我有點本事就飄了。
但是，我跟父母之間，也有一些摩擦和問題。尤其是，我很不喜歡父親喝酒，他是那種饞酒的人，而且很容易控制不住情緒。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每次春節回家，我都會因為他喝酒而吵架，每次都是摔門而出，負氣而走。
我也很苦惱，為什麼我的父親會這樣？為什麼我們之間，不能有那種更深層次的、更安靜的交談？這種一見面就吵架的狀態，差不多持續了七八年。
直到2018年，父親和母親來北京看我。
我帶著他們逛街，我們一邊散步，一邊拍照，穿過熱鬧的朝陽公園，來到更熱鬧的藍色港灣。
我說爸，我帶你去星巴克喝咖啡。我爸不好意思，說了句，你爹就知道喝酒，不會喝咖啡啊。我說沒事兒，我教你，咖啡和酒差不多，都上癮。
說完，我倆都笑了。
到了星巴克，我給母親點了一杯卡布奇諾，給父親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焦糖瑪奇朵偏甜一點，父親喝起來應該更容易。但其實他也沒喝出什麼，他還是渾身不自在，有點兒緊張。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突然，他指著不遠處的座位，小心翼翼地問我：
那個區域的座位是單獨收費嗎？
我轉頭一看，其實就是一個普通裝修的隔斷區域，但對父親來說，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一刻，我一下子意識到，父親的世界是那麼小，雖然他是我的父親，但他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比我多得多。想到這，我心裡酸了一下。
我好像也突然就理解了，父親喝酒這件事。對於很多普通人來說，喝酒就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三杯酒下肚，情緒上來，恐懼退去。
從星巴克出來，我們準備回家做晚飯。
一家人很久沒見，總要在一起好好吃頓飯。於是，我帶著父母逛超市，買菜買肉，也買酒。
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主動帶著父親去超市認真選酒。父親喜歡喝酒，但並不專門喜歡哪一款酒，他就是喜歡那種「恐懼退去」的狀態。
我指著一瓶很好的白酒對父親說：咱爺倆兒今晚上喝這個，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喝點好的。
父親一看，這瓶酒四五百，太貴了，喝普通白酒就好。我沒同意，我說你這些年也沒喝啥好酒，今天就喝這個，你兒子買得起，你跟著喝就完了。
那一刻，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了，笑得像個老小孩兒，抱著一瓶酒，跟著我後面，結賬買單。
但其實，那個晚上，是這些年我見過的，喝酒狀態最好的父親，他很認真地倒每一杯酒，話也不那麼多，而且主動說，今天就喝這些了。
這在以前，是根本沒有過的。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漸漸明白，我的愛，我的自信，可以化解父親的恐懼。
我不應該劈頭蓋臉地反對父親喝酒，我更應該勇敢接受父親的一切，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我要給他的，不是管束，不是講道理，而是愛。
而愛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先勇敢。
所以，我少了些恐懼，父親也就少了些恐懼。我們之間，也就多了些從未有過的輕鬆。
說了這麼多，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到什麼。
我無法去評判你父親的做法，但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恐懼。我也無法給你太明確的建議，因為我知道，你也有你的恐懼。你們之間，最需要的是勇敢地愛對方，學會去愛對方，用愛化解恐懼。
什麼是愛？
你真的過得越來越好了，對你的父親來說，就是愛。你的父親有恐懼，你能用行動證明，他的恐懼是多餘的，他可以安心享受餘生，這也是愛。
你想擁有一份事業，和北京沒有必然關係。父親是否老無所依，也和你在老家沒有必然關係。
人這一輩子，不可能沒有遺憾。
關鍵還是，在最重要的問題上，我們真的做了些什麼。我們這輩子什麼都可以選，唯獨父母是不能選的。但是不是說，我們就要什麼都聽父母的？
其實不是。
你還是要勇敢地和父親交流，抓住他狀態好的時候去溝通。溝通不是講道理，更不是邏輯論證，而是找到你們之間共同需要的那個點。
你要讓他真正體會到，你是愛他的，而且你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和家人。
如果你真的做好了這些，他依然糾結於你必須考公務員才行，那我覺得你也可以放鬆一點。
父子關係怎麼能斷呢？斷不掉的。
只要你是一個優秀的愛他的兒子，只要你過得好，你的父親怎麼會不高興呢？
可能，他也是太愛你了。甚至愛得太強勢了，太自以為是了。這也是很常見的。父親嘛，父愛如山，有些山是安安靜靜地，有些山是大山壓頂。
但我想，背後最主要的原因，還有可能是，你一直都沒有讓他真正放心過。
所以，你能先讓他放心嗎？不管在哪。
最後，回答你那句追問：
如果我是你，我會學著愛自己的父親，學習和父親相處，然後，做最好的自己，讓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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