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你該吃點啥?
冬至,在中國的傳統節日中還是有很重要位置的,但遺憾的是我從小竟一無所知。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工作生活於廣東,發現嶺南人對冬至節的重視程度相當高,有「冬至大過年」的說法。春節假期回老家和父親聊起,他不以為然的說:「我小時候以前也過冬至呀。」
「為啥不告訴我們呢?」我奇怪道。
老爸說:「到你們那個時候破『四舊』,誰敢提這個事情?冬至最主要的一件事情是祭祖,你小時候正好文革,家的祖宗神龕都被換成紅寶書台了,你當然不知道這個節。」
……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社會管制鬆懈,那些 「四舊」才死灰復燃;最新的「中國夢」更是以復興中華文化為主題。政府的鼓勵,商家的忽悠,幾乎所有的中國傳統節日都枯木逢春了。只是對於這些節日的理解,各方有較大的偏差,有些謬誤甚至在主流媒體上大行其道、以訛傳訛。
冬至節也不例外,如今天我就收到眾多好友的微信祝福,有近三分之一的賀詞中溫馨叮囑我吃餃子,似乎「吃餃子」是冬至的一個主要項目?幸逢今聖大力弘揚傳統文化,我也來湊個熱鬧,談談古時候的人們冬至節吃的是些啥?
我國最早記錄冬至的時令專著中,東漢的《四民月令》是這樣描述的:「十一月,冬至之日,薦黍羔,先薦玄冥於井,以及祖禰。」這就是說漢民族的先祖們這天要準備黍米和羊羔(也有人以「羔」通「糕」,而解釋成黍糕—用黍米做的糕點。我則以為是黍和羔,因該文後面還有「如薦黍豚」,不至於黍豚是用黍米做的小豬吧?)來祭奠神靈和逝去的祖宗們。通常,祭禮完畢后,祭品可以分享,於是漢民族冬至節可能吃的是「黍羔」。這應該是冬至節吃什麼的最早記錄吧?
另一部較早的時令專著《荊楚歲時記》中有關冬至的介紹是這樣的:「冬至日,量日影,作赤豆粥以禳疫。」中國人測定每年冬天的某日後將晝長夜短,於是將此日這天定為冬至,「量日影」就是該日很好的一次科普活動。至於「作赤豆粥以禳疫」則是傳說中堯時的治水官員共工氏的兒子死於冬至日,變成厲鬼,禍害百姓,但聽說他害怕赤豆,於是大家就煮赤豆粥喝,用來消災。雖然《荊楚歲時記》是反映兩湖地區風俗,但共工氏卻是漢文化中的水神,活動區域在中原一帶,是炎黃子孫的競爭對手,這個喝赤豆粥的習慣應該是漢民族在冬至日的飲食習俗吧?所以直到梁代(約1500年前)還沒有「冬至到,吃水餃」的習俗。
到北宋時期估計飲食文化有了大的進步,冬至節吃的內容有了較大變化,在《歲時廣記》有「京師人家冬至多食餛飩。故有『冬餛飩年餺飥』」這樣的記載,即在北宋開始,人們除了繼續喝赤豆粥外,生活水平改善,開始吃餛飩了。有些熱愛水餃的朋友總愛說餛飩就是水餃的前身,其實,古時的餛飩更接近今天的江浙一帶的餛飩,或者嶺南的雲吞、湖廣的包面與巴蜀的抄手,如果說抄手是古時餛飩的某個親生兒子的話,那今日的水餃只能算是外甥頂多是個侄子。
那麼,中國明清民時期各地人冬至節又吃些啥呢? 我曾查閱兩百多部明清兩朝及部分民國時期的地方志,重點考察各地風俗包括歲時禮儀,現將冬至的部分略作分享。
首先,明清時絕大多數的地區都過冬至,且保持了中華古風:該日最重要的禮儀是祭祖!!
這是距今不到一百年杭州蕭山區人民的冬至習俗
浙江地區的習俗有古中原地區的原味
趙宋王朝南渡后,所控制的江南福建湖廣嶺南等地似乎吃餛飩的習俗衰減,到明清時期多以糯米糍粑來祭祀祖先了,比如民國時期編撰的《蕭山縣誌》(今杭州市蕭山區)記載:「城鄉皆作糍粑粉餅祀神享祖,又糅糯米粉為團……人人說冬至大如年」。還有些地區更是「反其道而行之」,比如清乾隆年編撰的《武進縣誌》(今江蘇省常州市)有:「諺雲夏至餛飩冬至面,吳門最重冬至……」也就是說清朝的常州人夏至吃餛飩,冬至則是吃麵條。同治年間的上海人是用花糕、粉圓來祭祀祖先,意味著冬至節吃花糕和粉圓。再看看明朝福州人民冬至日吃些啥? 「冬至,粉米為圓祀先,又粘門楹間,取其圓,以達陽氣。」至於重視冬至的南粵地區呢? 查閱清康熙年間出版的《陽江縣誌》如是說:「冬至以粉糍及酒饌祀先……」
清代的常州人是「夏餛飩冬至面」
接著來看北方地區的冬至日如何度過? 明萬曆年的《沁源縣誌》記載:「十一月冬至節士民禮拜尊長,隆師,逆女。」沁源縣今屬山西省長治市,當時當地的風俗是禮拜尊長,探望老師和送女兒回娘家,這些都是東漢《四民月令》中提到的風俗,但沒有談到吃什麼—似乎明代的山西人並無冬至吃水餃的習俗。再看一個清嘉慶年間的《孟津縣誌》里有關冬至習俗:「十一月冬至煮餛飩祀灶及先人,士人相互拜賀。」這裡我們終於看到了清朝嘉慶年間河南省孟津縣人民冬至節是吃餛飩的(一般是用最好的食品祭祖,這說明當時河南人民最好的飲食是餛飩)。但此時餛飩在北方的演變與今天的水餃有幾分類似尚無考證。
北方誌(山西沁源)中多有冬至「隆師逆女」
最後看一個清朝同治年出版的《天津縣誌》,這是李鴻章親自作序的方誌,其中記載天津人民的冬至風俗有:「繪消寒圖,食餛飩。」這又是一個國人 「冬至到,吃水餃」的不利證明。
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古代中國人對冬至的重視程度極高,按《歲時廣記》的說法,是一年中最大的三個節:寒食、冬至和正月年。由於寒食節到冬至期間漫長,故人們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過冬至,而過完冬至一個多月就要過年,錢財已經消耗太多,於是很多的方誌中都有『肥冬瘦年』或『冬至大過年』之說—這點在廣東一帶保留的最完整。
至於吃什麼,從東漢的黍米和羊羔(或黍糕)或小豬,到梁朝的赤豆粥,到北宋時期京師(即今天的開封市)的餛飩,後來南方一帶演變為糍粑、花糕、糯米團等;北方則從餛飩變為今天的水餃,從眾多的北方縣誌來看,這個變化似乎也就一百多年的時間—從李鴻章作序的《天津縣誌》可以看出。
即使同治年編的《天津縣誌》此地人依舊是「食餛燉」
所謂「冬至到,吃水餃」無非就是一個有話語權的集團無意識構造、並傳播開來的。很難說算得上是什麼「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偉大復興」?
每近冬至期,不光帝京北地的好友,就是四川湖廣的故人們都叮囑我吃水餃,讓我無奈;還好,我的江浙福建尤其是廣東的夥伴中絕無此問候,但照此趨勢,他們的下一代在「冬至到,吃水餃」的歌謠中成長,將來彼此這樣問候也未可知?
這讓我突然想起一位可敬可佩的前輩鍾叔河先生的話:「謬誤一經群眾接受,便會牢不可破。」
參考資料:
1. 東漢《四民月令》 農業出版社 1981年版
2. 梁《荊楚歲時記》 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3. 宋《歲時廣記》 商務印書館 民國二十八年出版
4. 民國版《蕭山縣誌》
5. 清乾隆《武進縣誌》
6. 明萬曆《福州府志》
7. 清康熙《陽江縣誌》
8. 明萬曆《沁源縣誌》
9. 清同治《上海縣誌》
10. 清嘉慶《孟津縣誌》
11. 清同治《天津縣誌》
2016.12.21草撰首發
2020.12.21重訂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