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易中天《勸君免談陳寅恪》
一個周末長假回來,看到好幾位文友都在微信朋友圈都轉發《易中天:勸君免談陳寅恪|陳寅恪逝世50周年紀念》,於是花了十幾分鐘來捧讀,閱畢,有幾句額外話想說說。
從文章看,易中天是欽佩陳寅恪的,認為時人既無陳寅恪的學問資本與膽略以及體制內的支持者如陳序經等,當下又無他所處時代的背景……頂不住,也就「勸君免談陳寅恪」了。這個調子既褒獎了陳寅恪,也暗貶了時局,這是一篇雅俗共賞的妙文,值得在網路上熱傳分享。
不過,對於文中的某些說法,也讓筆者遺憾。比如易中天挪揄余英時的一段話。摘錄如下:
海外學人的關注則難免帶有政治色彩。他們看到的是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生活的另一面:衰老病殘,冷清寂寞,心情鬱悶,晚景凄涼,最後被迫害致死,死不瞑目。對此,他們表現出強烈的不滿、極大的憤慨和深深的惋惜,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也一樣么!然而海外某些先生(如被李敖稱之為「國民黨同路人」的余英時),硬要有意無意地要把陳寅恪塑造成國民黨政權的「前朝遺老」,認為他留居大陸后不久就後悔自己的選擇,甚至對自己的「晚節」感到愧恥,為「沒有投奔台灣而悔恨終身」,便未免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人,有些想當然甚至自作多情了……
陳寅恪是否算是前朝遺老,見仁見智。他是否後悔自己留在大陸的選擇?這個,只有陳寅恪他自己知道。誰都不願背井離鄉流落他方,此乃人之常情。但陳寅恪的確是動過心,否則他不會跟著胡適乘坐搶運學者的專機離開北平!後來也是且戰且退到廣州的……他可能不會「後悔」,因留下來是他自己的最終選擇。但以此來判斷他們愛新朝,或不反感新朝,則是另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做個假設:如果1949年撤離大陸的不是國民黨,而是其對手退到中蘇邊境一帶如海參崴……。試問:會有多少文化學者跟著共產黨離開?同樣的情況,那一種隨著兵敗的某政權逃離家鄉的文化人更多?
當年中國的知識分子都面臨選擇。比如儲安平就明白「國民黨統治下的自由是多少問題,某黨上台後的自由是有沒有的問題。」但他還是在某黨勝利時選擇留下來了,能說明他更愛新朝嗎?竊以為不是,儲安平也好,陳寅恪也罷,還有眾多選擇留下來的知識分子,他們痛恨腐敗無能的國民黨政權,但留下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愛自己的國家:這片土地,這片河山,這裡的人民。他們都希望將自己的學識獻給這個國家與民族。只是後來的結果完全超越了他們最離奇最荒誕的想象……
事實上,當馬思聰被中央音樂學院的造反派學生喂草(因他姓馬嘛)而痛下決心帶著家人偷渡香港時,你能說馬思聰不為1949年他在廣州時堅拒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盛邀去美國而後悔嗎??那麼,陳寅恪五十年代開始被迫填寫各種表格交代社會關係,肅反期間挨批判時他怎麼回想自己留在大陸的決定,只有天知道?文革開始,自己雖沒挨造反派的打,那是他妻子,出身名門的唐篔替他承受了。作為一個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受辱,比殺了他還難受吧? 這個時候,陳寅恪有沒有後悔自己曾完全有條件離開而沒逃離大陸,易中天未必知道,在下也不知道,也許只有天知道。
如果再參看《吳宓日記續編》,我想易中天老師對余英時先生的嘲笑是很可疑的。不僅可疑,也缺乏自己文中的邏輯。比如他文中論述郭沫若對陳寅恪《論再生緣》一文的考證與爭鳴時,認為條件不對等,郭可查閱所有在大陸的資料,陳寅恪不能;郭沫若的發表文章途徑也壓倒陳寅恪,也就說有「院線」優勢。那麼,易中天嘲笑余英時,不也是郭沫若對陣陳寅恪嗎? 明知余英時的文章無法在大陸發表,余英時從風波后就不再返回大陸,兩人能有公平公開公正的辯論「陳寅恪是否後悔留在大陸的選擇」這樣的機會嗎?
其次,為了發表的方便,易中天也引用了某些陳寅恪夫婦讚美某些共產黨員的話來充數,比如這兩段:
……因為陳寅恪也和許多共產黨高級幹部有交往甚至有交情,或在內心深處敬重他們,比如陳毅、陶鑄、杜國庠、馮乃超。
也許,陳寅恪夫人唐篔對馮乃超的評價多少能透露出一點消息。唐篔說:「馮副校長雖是個老黨員,但倒是個念書的」。也就是說,是不是黨員或官員,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讀不讀書,或是不是讀書人……
陳寅恪夫人唐篔「馮副校長雖是個老黨員,但倒是個念書的」這句話,看你怎麼理解。也是否能說老黨員中大部分人是不讀書的?如此,易中天豈不是被審核出版的人當成高級黑? 事實上,當年傅斯年訪問延安,與毛主席聊天索字,太祖后書贈唐人詩句「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燼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就有自嘲大度之風。唐篔的話里有個「但倒是」,那是否說明馮乃超是黨內的一個例外呢?
最後一點,易中天試圖解說陳寅恪「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代表他反感、反對馬列主義,如這段論述:
就說陳先生一再堅持的「不宗奉馬列主義」吧,是他陳寅恪反感馬列主義,或者反對馬列主義嗎?恐怕未必。馬克思主義畢竟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項重要成果。任何不帶政治偏見、有學術良知與良心的知識分子,都會對它持有一種敬重的態度。但問題是,這份敬重必須是我發自內心的,而不能是別人強加於我的。事實上,早在「宣統三年」, 陳寅恪就已經讀過了《資本論》原文,他對中國歷史的研究也十分重視經濟因素的作用和階級意識在政治鬥爭中的反映。就算沒有這些,也不等於陳寅恪反對馬克思。
我看段論述也是經不起推敲的。是的,陳寅恪在宣統三年就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這能代表他敬重這個主義嗎?否則按此邏輯,也讀過馬克思《資本論》等大多數著作,並訪問過蘇聯、還見過革命導師列寧同志的羅素,豈不是更敬重這個主義?恰恰相反,羅素對馬克思列寧的批評是隨著他越接觸這個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與革命領袖而尖銳,隨著蘇聯社會主義的實踐而越發猛烈。比如他在《我為什麼不是某某主義者》的論述中如此評價:
In relation to any political doctrine there are two questions to be asked: (1) Are its theoretical tenets true? (2) Is its practical policy likely to increase human happiness? For my part, I think the theoretical tenets of Communism are false, and I think its practical maxims are such as to produce an immeasurable increase of human misery. (試譯:關於任何一種政治學說,需弄清兩個問題:首先,它的原理是否正確;其次,它的實踐能否增進人類的幸福?在我看來,某理論基礎是錯誤的,它的實踐更是給人類帶來了難以估量的災難。)
The theoretical doctrines of Communism are for the most part derived from Marx. My objections to Marx are of two sorts: one, that he was muddle-headed; and the other, that his thinking was almost entirely inspired by hatred.(試譯:某理論學說大部分來自馬氏,我反對他的理由有二:其一,此君頭腦混亂,第二,他的思想完全源於仇恨。)
至於陳寅恪先生心底里對馬列主義是如何評論,尤其是隨著此主義在大陸的試行,陳寅恪的想法非易中天老師可揣度,我等就更無從猜測,大概還是只有天知道了。
以上三點,算是度假歸來的我對那些分享《易中天:勸君免談陳寅恪|陳寅恪逝世50周年紀念》的文友們的一個讀後感回應吧。
2019.10.08夜於雙松齋
【後記】前天是陳寅恪先生130歲的冥壽紀念日,很多牆內的微信營銷號又大肆轉發易中天老師的《勸君免談陳寅恪》這篇文章。網路時代,騙點流量是商業行為,無可非議。但易中天此文的誤導甚多,除了對余英時的言辭輕佻,很多的論點都站不住腳。故當時一蹴而就寫下那些文字。後來再讀,發現漏掉了該文極其關鍵的一點,易中天老師文中說:
......要知道,壓力並不僅僅來自官方,來自當局,也來自民間,來自群眾。比方說在「文革」前,官方對陳寅恪還是相當關心、愛護、客氣、尊重,乃至於「護短」的。反倒是群眾對陳寅恪很不買帳,極為不滿,正所謂「群情雖未洶湧,但相差也不太遠」。實際上歷史系一再堅持批判陳寅恪,一再堅持將陳寅恪劃為「中右」,在一定意義上即代表著「民意」......
雖然筆者在文中的「民意」二字打引號,但他還是表露出官方對陳寅恪還好,但群眾不滿意。這個從文革中的現象看,如此。但群眾對知識分子的仇視心理是誰調動起來的呢?易中天老師沒有說。
尊重讀書人,是幾千年來中國的文化傳統:「天地君親師」。傳道授業的老師,與天地君王父母一個級別。而到了毛時代,開始貶損讀書人,認為「書讀得越多越蠢」、「所謂知識分子,實際上最無知識,工農分子反而有一點知識」。既然知識分子那麼無知,不再是民眾尊敬的對象,而陳寅恪卻還拿那麼高的工資,住那麼好的房子,還要佔有學校寶貴的外匯,不歌頌新社會,反而寫怪詩涉嫌譏諷......難怪人民群眾不答應了。
可見,人民群眾對陳寅恪的不滿,是新朝挑撥、煽動的。這也說明,民意,是非常經不起政客們的誘迫和引導的。
2020.07.05記於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