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人慢慢成了溫水裡的青蛙
佩服陽和平的父母,那時不但全國的優秀青年人都要到延安去,連遠在美國的也不例外。一個真正的紅二代:美國人陽和平。
用他弟弟陽建平的話說,就算有兩隻兔子,「我哥也能分出哪只是貧下中農,哪只是富農」。陽和平卻認為自己的階級對立法放在當下再適合不過了:階級無處不在,當年的中國工人慢慢成了溫水裡的青蛙,失去了當家作主的權利。而官僚特權階層則迅速積累著財富和資源。
中國農場里的童年。上完一整天的課,坐在小餐館里灌下一碗酸辣湯后,這個大鼻子老外甩出一口京腔「沒有中國革命,我媽肯定不會嫁給我爸,更不會有我」。
在中國出生,度過少年時光;到美國求學工作;最終回到北京定居。現在,59歲的陽和平是對外經貿大學的一名講師。和他的中國同齡人一樣,他的一生被時代左右,只是左右的方式更為不同。
陽和平的母親,Joan Hinton,曾是芝加哥大學核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曾在曼哈頓工程中擔任「原子彈之父」費米的助手。日本廣島的慘狀,促使她放棄了自己的工作。1949年,為追尋《西行漫記》里描述的革命生活,她來到中國延安。同年,與比自己早三年來到中國的同胞Erwin Engst在瓦窯堡的窯洞里結婚。Erwin Engst是個地道的美國農民,為了來到中國,把老家的三十多頭奶牛都賣了。當地的同志們給這對外國夫婦起了中國名字:寒春、陽早。之後的歲月里,他們成為中國奶牛品質改良和農機革新方面的專家。六十多年,寒春、陽早一直在「為中國人民養奶牛」。
最初,他們在陝北的三邊牧場工作了四年。直到現在,陽和平還是懷念那兒的鍋盔:「一張大號的發麵餅,放在鐵鍋里烤得兩面都脆,掰成七八塊,我這輩子最愛吃的就是它了。」
1953年,陽和平隨父母來到西安,他的童年在西安草灘農場里度過。七八歲時他就敢爬上最高的水塔,看農場的全景:麥田、樹林、農舍的炊煙。「太美了。」他一臉陶醉。和很多中國男孩一樣,陽和平愛玩火,有次點著了農場的柴火垛,差點釀成大火災。父親在救火中抓住了他,「臭小子又敢玩火!」掄圓胳膊打他屁股。
在這裡,他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聖誕節。1962年,陽和平的姥姥卡瑪麗達為了看望久別的女兒,從蘇聯入境,來到中國(這在當時是非法的),帶來一棵掛著糖果和玩具的小松樹。父親告訴他,晚上會有一個白鬍子老頭拿著禮物從煙囪里進來,給乖孩子的襪子里放上禮物,給淘氣孩子的襪子里會放上一大塊煤炭。「兄妹三人,我總是拿到炭。」
牛場里的聖誕節,沒有燭光晚餐,也沒有聖誕歌曲:「能有啥好吃的,白菜幫子就著麵條就算好的啦,初中才第一次吃粉蒸肉!」一粒糖果,能讓陽和平開心很久。
農場是他的家,離開那兒,一切都變了。周圍的人總在提醒他:你不是中國人。
上小學時,陽和平沒少和同學們打架,因為被嘲笑「大鼻子」。每次打了架,老師就會單獨教育他:你怎麼能和中國孩子打架呢!上課開小差也是同樣的待遇:你就不能學習好點么?
50多年過去了,陽和平還是有些忿忿不平:「都是孩子,憑什麼剝奪我打架的權利?為什麼就我必須好好學習?」
有件事他印象深刻:1963年左右時,寒春帶著他去城裡送奶。很快,馬路被堵住了,圍觀的人們像看動物一樣看著他們,警察來了才把他們解救出來。陽和平很難受,母親安慰他:「他們沒有敵意的,只是好奇。」
因為是美國人,他們必須定期去公安局申請「居留證件延期」,他第一次去的時候,工作人員問:「你為何留在中國?」他無奈地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我生在這兒,不留在這兒我去哪兒!」
1966年,寒春和陽早調到了北京做文職工作。後來他們主動要求去北京南郊的紅星農場繼續養牛。「文革」開始后,剛讀完初一的陽和平也想和同學一樣上山下鄉,可學校沒有批准,找區里、市裡的領導也不行。「因為我大鼻子唄!」
1969年,陽和平被分配到了北京光華木材廠當工人。一開始,他在8車間干壓縮木頭的活兒。1970年代初,8車間要生產一種特殊的軍用玻璃鋼,因為保密需要,陽和平被調到了5車間,連學習和討論都不能參加了。「這不算歧視--美國種族主義對黑人那才叫歧視。」他想了好一陣才說,「是提防,沒把我當自己人。」更讓他傷心的是,走在大街上,一旦遇到反帝遊行,激動的人們就會瞪著眼指著十七八歲的陽和平喊:打倒美帝!那時候,父母這樣開導他:革命總是要有犧牲的。陽和平深吸了一口氣,「我還不夠反帝么?前些日子我還聲援了在華爾街鬧革命的朋友呢。」
巨變在悄悄地發生,1971年,一支美國乒乓球隊來到中國,「乒乓外交」解凍了兩個大國的冰凍關係。這一年春天,陽和平的舅舅、美國記者韓丁受周恩來總理邀請來中國訪問。韓丁之前也曾訪問過中國,並把自己的女兒卡瑪留在中國。那年秋天,卡瑪跟著父親韓丁回到美國。打那時起,陽和平最盼望的就是收到表姐的美國來信,「當時特崇拜她,好奇死了!」表姐的信是用中文寫的,信里新奇陌生的故鄉,開始誘惑他。他開始努力學英語。
1974年3月,21歲的陽和平坐上了從香港飛往洛杉磯的航班,然後轉機到費城鄉下找舅舅。「爸媽沒有阻攔我,他倆認為18歲之後,孩子就不用管了,隨我去。」
他至今還記得剛下飛機的場景:急匆匆的人流里,自己穿著特地新買的中山裝,很顯眼,但沒人注意他。他留著平頭,很像美國大兵,求助時,人們都不大願意幫助他。「越戰還沒有結束,美國老百姓的反戰情緒特別高。」他解釋道,「不過,再也沒有人偷偷看你,那種感覺太舒服了。」
美國沒有鐵飯碗。
在舅舅的農場幫了半年活兒,陽和平決定去城裡求職。花了五百美元中介費,找了一份修理收銀機的工作,兩個月就被辭退了。1975年他當上電工,在修理鍊鋼廠吊車電線的時候,他差點掉進高爐。過了十個月又被解僱。他問老闆:「是我幹得不夠好么?」老闆解釋:「跟你沒關係,我們不需要這麼多人。」
「當時中國可沒有『解僱'的說法,我崩潰了,感覺天塌了下來。」
「過去的中國,工人可以當家做主,管理工廠,可以批評幹部,分工不同,地位相同。美國工廠,我在這打工就是掙錢,一天辛苦勞動掙一天辛苦錢,我不會耍滑頭,也服從管理。」陽和平這樣描述在中美當工人的區別。
房租、吃飯都沒法解決,陽和平不得不住在表姐家,靠修理複印機賺錢。
1976年,陽早回到美國,陽和平索性辭了工作,跟著父親一起作全美巡迴演講。美中友好協會對他們管吃管住,還在各個城市做宣傳,報紙、廣播鋪天蓋地。「每場都有幾千人,我們爺倆各自講述在中國的經歷,美國觀眾特別感興趣。」說起這事,他突然來了精神,「好傢夥,白天黑夜地去講啊!我的口才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美國轉了大半圈,他們在舊金山給自己放了假。父子倆租了部車,在中西部的高速路上兜風。路過一個小鎮,他們買了兩盒半加侖裝的冰激凌當午飯。「我們全家都愛吃冰激凌,」陽和平捂著臉笑,「美國的冰激凌好吃!」一路上,副駕駛座位上的陽早滔滔不絕地講著笑話。陽和平突然發現,那個脾氣暴躁、不苟言笑的父親,竟然如此幽默。
「那是我在美國最開心的一天。」他把手挪開,眼圈紅了。
1977年,陽和平回到中國,常常對同事們講述美國的經歷。可他有些失望:人們感興趣的是美國的物質生活,卻看不透「資本主義的本質」。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陽和平陷入了迷茫,常常會和父母爭論。他又一次去了美國,打算看看「西方是怎麼研究社會主義的」。
1980年,他已經28歲了,在美國一邊打工一邊讀書。他本科的論文研究「什麼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博士論文研究「資本主義的周期問題」。從1980年到1997年,陽和平花了七年讀完大學,花了九年才讀完博士。
「大學畢業我沒懂,研究生時候更迷糊了,後來看了斯蒂格利茨的《社會主義走向何處》,終於有點懂了。」他總結自己17年的求學經歷,「把西方主流經濟學弄懂了,再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就特別明白。」他對如今中國大學生的考研熱潮搖頭不已:大部分是為了找個好工作,不是為了「追求真理」。
從拉特格斯大學讀完博士學位后,陽和平在一個信用卡公司工作了三年,後來他厭倦了,因為老闆只知道吸引那些「沒有破產卻花錢多的人」,卻創造不出一點社會價值。
在美國求學的日子,陽和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他不懂美式玩笑,不習慣人們雖然很禮貌卻「從來不串門」。他很難和大多數人交流自己的政治觀點。只有花幾個月時間,等待一份從中國寄過來的《人民日報》,透過那些鉛字,他才能找到些許的歸屬感。
他覺得在美國的二十多年,好比看了一場電影,自己只是觀眾,卻在影片中找到了尋求已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