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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蕎麥地

作者：vqweqweqwe 於 2022-5-17 09:46 發表於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母親總覺得我家的土地少。包產到戶，我家分了二十六畝地，五口人的地，後來增加到七人，但地的畝數已成歷史定局。二十六畝地，用母親的話說，還不夠過癮呢！

　　這土地，離家有遠近，有陡有平，有肥有薄，地塊有大小；遠的要過一條河，再沿著彷彿從天際垂下來的繩子一樣的山路，蜿蜒到山的最高處才能到達。陡的呢，連人都站不住，得弓著腰挖刨著種，弓著腰小心地拔糧食，要是滾了，準會一直滾到溝底。薄的呢，是雜草叢生，糧食年年硬被雜草排擠得半死不活，收成甚微的那塊。父母太老實，分到什麼，就認命。

　　當有些人因沒分到肥田憤憤不平的時候，作為赤腳醫生的父親認為，只要能分到哪怕最薄的土地也是求之不得的，只要畝數夠——薄地就像體弱有病之人，是可以變健壯的。可惜我家分到的那塊全莊裡最薄的地，名義上五畝，其實只有四畝，這是種了二十年之後，村上重新丈量幾遍之後核實的，已經沒有人對錯誤的過去負責。

　　父母斬草除根，養牲畜上糞肥，精耕細作，一滴汗水摔八瓣，不到三年，硬是把那塊全庄最薄的地，務成最肥的。

　　早先村裡默認，東西山上的荒坡，誰想種誰就去挖。近處東山上的荒坡家家平分了，河對面的西山又遠又陡，長滿野草，農業社栽樹都嫌陡，沒人願意去，羊也不怎麼去。村裡有戶人家，人多地少，最先在那裡開荒，母親看見了，也跟著去，還領著我和姐姐。我們每人一把?頭，必須面朝上坡站穩，弓著腰，從坡底向坡頂又是挖又是刨，冰草根像老樹根一樣盤根錯節，楔子似的嵌入土地，?頭的利刃都無濟於事的地方，母親讓我們彎下腰、腳蹬穩，雙手握住冰草，使勁往出來拽，以防拔出一撮根，卻把人滾下山坡。這塊土地成倍消耗著人的體力，我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腰酸背痛，恨不得從坡地的埂子上跳下去，平展展躺著休息。但母親不停，她用袖子擦一下臉上的汗，繼續挖刨，邊挖邊用?頭打碎土塊，耱平。

　　當我和姐姐很快哭喪著臉，不願意出這死力氣的時候，母親就停下來，指著對面東山腳下我們的家說：你站在咱家院里，能看多遠呢？當你站在山頂，會看得多遠啊，人一輩子不斷走上坡路，才能有出息。我不怎麼懂，但每使出一份力，彷彿就離「出息」近了一步。

　　我們兩家人用半個月時間，居然各挖了大約三畝地。接著就是運送肥料，母親挑滿一擔羊糞，我和姐姐抬一大籃子，天不亮開始，用最快的速度，一天四次，很快天就黑了。

　　一連六七天的勞作，倒在地里的肥料，也只是小得可憐的一堆。我們把細碎的羊糞手撒四處，再撒蕎麥籽，又開始挖刨，耱平。在這塊土地上力氣的消耗暫告一段落，接著就是等待下雨了。母親說，種不種是咱的事，下不下雨是老天爺的事。

　　「沒眼佛天照看」，那沒有上過多少肥料也沒淋過多少雨水的蕎麥，居然長得也歡，秋收時節，父母和姐姐割了好幾天，一捆一捆背到附近的梯田裡曬乾，等到星期天，全家出動，拉上架子車，套上兩頭毛驢，過河，從山底一直往山頂走，路越來越陡，陡到快要立起來，一人和毛驢使勁拉，三四個人使勁推車，個個氣喘地心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你不能歇息，否則車子會滾下山的。

　　毛驢使勁一拽，車輪拽到了平地里。把那一捆捆蕎麥裝上車，裝得像一座小山。拉到地頭，卸下毛驢，一個人抓住捆繩，使勁拽車，父親用肩膀扛住車身，母親和姐姐各撐一邊的車轅，倒著小心翼翼地走，必須竭盡全力控制住車速，寧可讓它像蝸牛似地走，一旦控制不住車，後果不堪設想。每次都是一家人提心弔膽，把一車蕎麥一步一步移到山底……

　　一直扛到山底，下河坡，再扛，過橋，套上毛驢，上河坡，竭盡全力地拉，和毛驢一樣，低著頭，弓著背，不敢停，再走三百多步，就到麥場里了。

　　這樣拉了五六天，一天四次，從早到晚就黑了。

　　打碾完畢，收穫了五六百斤蕎麥，這分外的收穫，被母親裝進糧囪里，連心裡也實誠了許多。

　　這塊高高的坡地，父母頑強地種了十五六年。蕎麥在貧瘠乾旱的高地上詮釋生存的意義。

　　春花秋實，我們吃蕎麥麵，節餘了不少小麥，每年除了按時足量上繳給國家，還能保證糶一部分，作為我們的學費，我和姐弟靠讀書改變了命運。

　　後來，大姐二姐相繼出嫁了，三姐有了工作，父母體力也越來越不支了，那塊土地也就荒蕪了，多少年來積攢的蕎麥一直吃了好多年，我在雜糧店買過幾斤蕎面，總沒有自家的味道好。

　　每年元宵夜，我就會想起母親做的蕎面燈盞，清油燈火在冷冷的風中頑強地搖曳；每當我遇到困難，垂頭喪氣之時，眼前就浮現出那白如玉蘭，粉若桃花，如夢如幻的蕎麥花，抬起頭來，它祥雲似的浮在山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