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我對農具中塊頭最大的風車頂禮膜拜。
我佩服風車不僅因它結構的複雜、體態的魁偉,還因它居然能把院壩里一堆堆的小麥、稻子、黃豆等糧食中混雜的塵土、雜草、秕谷、石子等分得清清楚楚。它只需吹出一股股不疾不徐的風,就能把塵土、雜草、秕谷從它的出風口吹出去,讓糧食、石子從它身上不同的出料口流出來,分類清楚,絕不含糊。
而風車是沒有眼睛的,沒有眼睛的風車竟能做到心明如鏡,分辨出糧食與其他雜質的區別。在信息極不發達的年代,風車在我兒時的心中,算是一件科技含量很高的農具了。
我們村子的風車平時就放在教室外面的街沿上,每次下課後我們總喜歡學著村人的樣子,用手轉動風車的搖把,聽風車淺唱低吟的咿呀聲,看風葉急速旋轉的身影。特別是夏天,我們把風車當成乘涼的大風扇,一人轉動搖把,幾個人擠到出風口享受風車送來的清涼。風車就成了我們這些孩子爭搶的工具。當然,村人和老師一般是不讓我們動風車的。村人說孩子玩風車會肚子痛,老師則說夏天對著風車口吹容易感冒。村人的話我們始終持懷疑態度;老師的話我們也將信將疑,雖然他懂醫,能給人治病。因為吹過風車送來的涼風我們覺得渾身舒坦,身上也不流汗了,暫時逃脫了院壩驕陽似火的曬、教室蒸籠似的熱。肚子痛和感冒的自然有,我們卻不願相信是風車吹的。我們堅信是村裡大人騙我們這些小孩子,他們愛惜風車,怕我們把風車弄壞修起來費事,才故意這樣說的。老師礙於村人情面,怕落個對學生管教不嚴的名聲,所以不讓我們動風車。於是,每當夏季來臨,我們經常趁老師和村人不備,偷偷跑過去使勁轉動風車的搖把,抓緊時間涼快一會兒,當發現老師走出教室或有村人過來時,立馬四處躲藏起來,規避挨罵的風險。
村人怕我們這些孩子把風車弄壞應該是有道理的,因為做一架風車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親眼見過村裡的木匠做風車,他將采來的木料用尺子量,用墨線彈,用鉛筆畫,然後用斧子削去木料的皮,鋸成長的、短的、厚的、薄的木條和木板,再用刨子刨光,鑿子鑿眼,砂紙打磨,每天忙個不停。我們每天下課後都愛圍在木匠身邊看他有條不紊地一會兒拿塊木板眯著眼瞄,一會兒將木板放在木凳上用刨子刨。而這時木匠也不時讓我們給他打下手,讓把尺子遞給他,把刨子拿給他。他一句話出口,我們幾個孩子都會爭著去搶,為的想在木匠面前表現一下,得到他的表揚。誰若搶到的機會多,他便不時表揚一句,說,這娃兒懂事呢!受表揚的孩子心裡便樂滋滋的,像吃了水果糖。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在木匠師傅的敲敲打打中,一架嶄新的風車便巍然屹立在院壩的中央。這時木匠會點燃一鍋旱煙,圍著風車左轉轉,右轉轉,不時拿起鎚子再輕輕敲打幾下榫卯處,搖幾下風輪的搖把,調教到自己滿意為止。
風車因製作複雜,村民愛惜自然是很正常的事。
在我的故鄉,能做風車的木匠師傅都是木匠中的高手,一般的木匠是做不了風車的。遇有誰家娶媳婦或出嫁姑娘,需要給新房打幾件傢具或給姑娘做嫁妝,請木匠首先要了解會不會做風車,只要會做風車,工錢要得高一些也樂意。因為能做風車的木匠,做農村用的木箱、木櫃、桌子、板凳之類的傢具那是小菜一碟的事,是不必擔心做不好的。
每到收穫季節,是村人最忙碌的時候,也是風車大顯身手的時候。一堆一堆的麥子、稻子、豆子們,在村人和風車的密切配合下,在風車葉輪的悠悠轉動中,吹走了塵土,淘汰了雜草、秕谷和石子,只將乾乾淨淨的糧食留給辛勤勞作的村民們。
風車的神奇之處,還在於它自己能製造風,它的風與天氣無關,與季節無關,只要村人需要,隨時保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當後來我到北方生活,看到北方許多農民利用自然風揚場清理麥粒中的雜草和塵土時,更為故鄉農村有風車這樣的農具感到驕傲和自豪。
風車在工作中,總是那樣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秉公辦事,不徇私情。吹出的風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如和煦的春風,不急、不燥,帶著草木的清香。它絕不會時而太瘋狂,時而太柔弱,它知道如果風太大,就會將糧食也當秕谷吹走;風太弱,則塵土、秕谷、雜草、石子們又會混在糧食中吹不出去,達不到清潔的目的。
農閑季節,風車則靜靜地待在街沿或牆角,像一頭安靜的老黃牛,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反芻著自己的心事,聆聽著季節的足音,回味著曾經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