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你這鄉間遊走的歌手,我深信你的內心一定住著神靈,歌唱的神靈,懂得唐詩宋詞的神靈,開口就能喚得風雨歸的神靈。
一襲煙雨,幾聲子規啼。在暮晚時分。
獨坐煙雨深處的人,獨得一份寧謐。這寧謐,有幾分宋詞的意境,遠處的薔薇兀自大快朵頤地開著,風從低處翻過牆院,濕漉漉的,像躡手躡腳的神,帶著夢境,輕輕地把昨夜未盡的幻夢喚醒過來,交付給這迷離的風雨。雨徐徐地落,若茶香,不緊不慢,迷迷濛蒙,絲絲縷縷地,凝結著淡淡的馨香,遠山浸潤在煙雨里,像畫,洇濕了的畫,輕輕地卷著角,這畫紙一定是江南所產,有徽派風格,像那些年在江南喝過的茶,那夢境一般的幽香至今似乎還在唇邊,一啟唇一咂舌那香氣就順著唇齒間遊走著,彌散著,縈縈不去。定睛看著,這畫幅就慢慢地,慢慢地挪動著裙角,向低處的河岸邊挪移而來。
河水是醒著的,或者,一直未曾睡去。
淙淙地流,偶爾翻捲起的浪花,它們是一些新鮮的詞語,撞在碎石間,吐納著明滅閃爍的斜光,三五隻燕子斜斜地擦著水面而過,它們總是喜歡斜插過來,那俯衝的間或里一定帶著箭,一支江南的箭,把水鄉的溫情射進北方的濃艷里。不是水光瀲灧的濃情,是岸邊如煙的柳。
我一直喜歡「煙柳」這個詞,春柳生煙,春柳醒過來的時候,幻夢裡就散發著迷迷濛蒙的煙靄。若是恰逢一場細雨,這柳就越發細嫩,若不著修飾的語詞,在河岸邊搖曳生輝。柳是搖曳多姿的姑娘,有鵝黃嫩綠的髮絲,在清風裡曳動。柳是著了煙熏妝的婦人,一顰一笑間,醉了春波,醉了歸鳥。
看鳥的人看柳也看杯盞。
杯盞靜默在木几上,木幾就在亭中,亭子就在山間,而山正被煙雨裹挾著。
裹挾著風雨,有一杯茶,是山野的福祉,更是人的造化。
周作人喜歡在瓦屋紙窗之下獨飲一杯清茶,瓦屋紙窗有情致,青青瓦舍,紙糊窗,窗里有夢,窗外有景,木格窗欞,吱扭一聲,窗外的風景就擠進了窗里,窗里的夢就溢出了窗外,一盞茶,盈盈一握,方寸之間就有馨香的天地。這樣的景緻里,茶因人而清香,人因茶而愜意。而此時此刻,山野迷離,獨坐一亭間,獨飲一杯茶,輕輕呷一口,身體和靈魂之間已然是通透了。
其實,喝茶是喝一壺風情,喝一壺好景緻。龍井醇香綿長,毛尖淡雅里暗藏著濃烈,鐵觀音里有沉浮,最是一壺山水讓人流連忘返,忘了時光旖旎,忘了歸路長長。
起身,轉過亭沿,又有子規啼。
子規啼血,暮晚的子規啼叫著歸人,這讓我想到饑饉的年月里鄰家的一個婦人,也是在子規聲里因了一碗清湯寡水,別過了塵世,別過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拮据生活。
此刻,煙雨正濃,子規聲聲,雨亦如煙,暮色正沿著山崖漫過來,跟在一個人的身後,去往村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