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用「越位」嘲笑女人，女人用「楊超越」鄙視男人

早在世界盃開幕前，網上的營銷號就已經開始熱心地搶著向女生解釋什麼是越位。

前兩天德國隊小組賽被淘汰，網上一片哀嚎之餘，也有高瞻遠矚的聲音開始痛批中國的德國女球迷拉低了中國球迷的觀球水平，並一針見血地指稱這些「德國女球迷」都是看臉，什麼都不懂。

甚至有分析大師從歷史的角度，指出德國隊被淘汰的根本原因是「被女球迷給奶死了」。

有趣的是，總有人能在傳統強隊被淘汰的幾分鐘內，振聾發聵地對那些「只會哭和笑」、「只會看臉」的女球迷發出靈魂的拷問。

而那句拷問，依然是「你懂不懂越位？」

我的童年成長經歷中，有過好幾個愛好，都是那種可能被主流社會認為比較「偏男性化」的愛好——當中恰好就包括看足球比賽。

之前有人吐槽，那些教女生什麼是越位的人，每隔四年出來蹦躂一次。但根據我的經驗，其實應該是每隔兩年一次，因為世界盃中間還夾著一個歐洲杯。

從我14歲開始看頂級聯賽，到長大成人，每隔兩年，就有一批大意為「世界盃/歐洲杯女生觀戰指南」、「如何通俗易懂地向女生解釋越位」的網路熱文，爭先恐後教我做人。

這些帖子的口氣，彷彿在對傻子說話：

「千萬千萬不要問『為什麼沒有中國隊』！別問姚明這麼厲害怎麼也幫不了中國隊！別問！」

「參加歐洲杯的球隊都來自歐洲！沒有巴西、阿根廷！」

「最有機會奪得冠軍的隊伍，是你男朋友支持的隊伍！」

而類似的經歷，也出現在對日本熱血少年漫畫的討論里。

如果你也喜歡《海賊王》，並時不時瀏覽相關中文網路討論區，你大概每隔一陣就會看見一個關於女生看《海賊王》的話題：

「想不到女孩子也喜歡看海賊王！」

「有女生喜歡海賊王的嗎？能不能說明一下理由？」

「如何評價女生喜歡看海賊王？」

我成為《海賊王》的粉絲已經12年了，而這種天問，似乎12年來一直經久不衰——儘管幾乎每部熱門的日本少年動漫，其實都一直存在大量比例的女性粉絲。

知乎網上有一個「如何評價女生喜歡看海賊王？」的提問，提問者是這樣寫的：

「（這部動畫）沒有凄美的愛情、沒有一大群長得非常非常帥的帥哥、每周才更新一次、劇情非常考驗耐力……為什麼會有女生堅持看下去？」

童年不幸的我還能再舉一個例子，因為我碰巧還是一個科幻迷。

而女性科幻讀者一直被認為讀不來技術含量偏重的「硬科幻」，只喜歡「軟科幻」。

就在上個月，哪怕連科幻都不太算得上的《復仇者聯盟3》上映時，某個萬達影城的廣播喊出了給女生的「溫馨提示」：

「因為劇情太快，請不要埋怨或是請男朋友解釋，你只要安靜地吃爆米花，不要打擾他們的朝聖。」

「敬告各位男性朋友，別試圖看電影時和自己的女人解釋誰是誰……多買點爆米花和可樂以及小零食堵住她們的嘴。」

廣播引起了軒然大波，以萬達道歉告終。

這些讓人不舒服的議論，通常包含著雙重前提預設。

有些人覺得，這些議論之所以令人討厭，在於預設了女性一定不懂某個範疇的內容——就比如為什麼不能是「教不懂足球的人什麼是越位」，而一定要把教育對象限定在女生？

為什麼不一併幫幫不懂什麼是越位的男生呢？

這是第一重的前提預設。

如果說這種「女生限定」可能還只是欠考慮，那第二重的預設前提，則更令人討厭了——因為在這些「玩笑」背後，通常都影射著女性無知且反智的形象。

這些想象中的對話，通常都帶著一種低幼語氣。而這些想象中的對話對象，都顯得無一例外地蠢。

哪怕一個女生不了解足球，就一定沒有基本常識，不知道巴西、阿根廷不在歐洲，而且非得在足球場上找姚明嗎？

一部全球熱門的動漫，因為「沒有凄美愛情、沒有帥哥、劇情考驗耐力」，女生就只能「堅持看」嗎？

女生就一定會覺得《復仇者聯盟3》的劇情太快，而在影院中不停向男友抱怨或者要求解釋嗎？

恰恰上個月在復聯的新聞傳出后，有聲音就跳出來說：這一切只是「開個玩笑」——感到被冒犯、出言追究的人都是脆弱的「玻璃心」，真正強大的人應該「一笑置之」。

倘若在一個發聲成本這麼高的社會表達不滿還叫脆弱玻璃心，我真的不知怎樣才算強大。

我們對於何為脆弱、何為強大的定義如此微妙——一方面，我們容忍社會上各種標籤、刻板印象橫行，並且要求人在其中成長，而不受那些言論的打擊與影響（因為那是脆弱）；另一方面，我們又要求被污名化的對象不能表現出不滿，因為那也代表了脆弱。

那我們大概只剩下一種成長形態，就是放任那些惡意的調侃而不發聲批評，然後悶聲生活。

這真的算是一種健康的「強大」嗎？

與上述「女球迷」這一例子對應的，是我和朋友最近看女團選秀節目中的一點感受。

《創造101》中的選手楊超越最終名列前茅，她相貌姣好卻唱跳實力堪憂，成了爭議熱點。

有一種觀點認為，她代表了直男喜歡的「漂亮無腦」可控美少女，她的勝利是直男審美的勝利。

我看了一些討論，隱隱感覺似乎有些問題，於是跑去問某位追看了節目的直男朋友，你怎麼看待這個說法？

他想了想，回答我：「我覺得這算性別歧視。」

我也覺得這是性別歧視。

因為這種思路背後的邏輯，與上述幾個例子如出一轍——先在某個領域將一個群體畫地為牢，再去影射這個群體的愚蠢和膚淺。

「直男」也是有基本判斷力的人，他們同樣是在考量了偏好、實力和各項內容之後，才有自己的選擇。而那種武斷的判斷，阻斷了討論楊超越走紅背後更多心理和社會成因的可能，對於「直男」和楊超越來說同樣不公平。

我這個直男朋友甚至看了另一檔男團選秀節目《偶像練習生》，也能對其中各位男選手的實力做出公允判斷，還有自己支持的選手——他並未如一般人們想象中的「直男」，因為選手打扮較為「中性」而對這個節目嗤之以鼻。

然而，他會在朋友圈等社交平台公開討論《創造101》，卻從不見他公開聊《偶像練習生》。大概還是需要維持外界對於「直男」的某種形象吧。

我因而意識到，事實上，那種「你一個女生你也看足球/看科幻？」、「你一個男生也看男團選秀？喜歡迪士尼公主？」一類充滿規訓意味的疑問，確實會影響一個成長中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近年來一些大玩具商在逐漸取消「給男孩」、「給女孩」的性別分類。

一年前，香港歌手楊千嬅的一段訪問引發了巨大討論。

她說自己兒子總喜歡粉紅色的玩具、喜歡迪士尼公主（例如《冰雪奇緣》中的公主Elsa）、喜歡廚房用具玩具，她擔心兒子長大后變娘娘腔，於是把孩子的玩具扔掉。

在被大量的批評冠以「怪獸家長」之名后，楊千嬅在臉書道歉，說自己作為新手媽媽，會有一些愚昧無知的憂慮，後來「幸好得到一些客觀的意見，所以會忠於兒子的選擇，並且嘗試更投入他的世界」。

圖源：台灣「中時電子報」

我一向自認天不怕地不怕，不會因他人的意見影響自己。

直到寫這篇文章時，特地翻出了自己在8年前南非世界盃期間的日記，才意識到「別人的看法」還是影響到我了：

「前幾天跟（兩年沒聯繫的）曼聯死忠同學說到荷蘭，他說，荷蘭缺個后腰，然後又笑笑說，這麼深的東西就不跟你說了……原來他已經健忘到，認為我連后腰是什麼都不懂了。

「為了喜歡的球隊又哭又笑，但如果有男生問起，我就直接說自己是外貌協會的……被說成偽球迷我會傷心，所以我都會先說自己不是球迷，封了成為『偽球迷』的後路。」

這種外在壓力對成長期愛好的影響，倒也不至於上升到童年創傷的地步，只是它一度讓我不太舒服，以至於塑造了我的一些看球習慣——在學生時代，如果看球的場合有認識的男生，我會很不自在，十分沉默，不發表意見加入局勢討論，甚至場上進球或者丟球時，無論多麼激動，都無法喊出聲，只會漲紅了臉，憋著一口氣，在心裡默默起波瀾。

再後來，由於不停更換居住城市和環境等原因，除了大賽、決賽，我很少再追聯賽了。

至今，我看球的偏好都和大多數人相反。

比起一大群朋友在酒吧里嘻嘻哈哈，我更喜歡一個人，或者和幾個讓我覺得安全的朋友一起看。

這樣我可以更自如地為場上的風雲變幻喊出聲音，因為他們必然不會嘲笑或者試圖教育我。

如果你接觸過一些特別劣質的網文小說，就知道一個粗糙的人物可以平面刻板成什麼樣子。可惜很多時候，普通人的想象力和對於人性的洞察力，還不如那些劣質寫手。

所以當人試圖用自己匱乏的想象力去把他人放進某種類型框架中時，往往把人想象成某種特別定式的樣子。但實際上反觀我們自己，每個人的層次，都比那些「人設」豐富得多。

喜歡足球的女生，必然只有「女漢子」和「只看臉的偽球迷」兩種面孔嗎？

不喜歡足球乃至運動的男生，必然較為文弱嗎？

從來都不是，只有在劣質網文里才如此理所當然而已。

無論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如果你平日不熟悉足球，那麼你看世界盃時一時半會搞不清越位是什麼其實很正常——並不是因為「你是女生你不懂」或者「你不夠爺們」。

就算你對足球這項運動本身不感興趣，你依然可以因為湊熱鬧、因為有好看的運動員、因為有激動人心的球隊故事而關注世界盃，甚至真情實感地喜歡上某一支隊伍。

這並不代表你比「懂球」的人更愚蠢或者更膚淺，只是你們的興趣點不一樣——可能在另一個對方感興趣但不了解的領域，你的專業程度就勝其百倍。這些都不代表什麼。

在世界盃面前，你，和那些能把90分鐘掰開分析三天三夜的觀眾，是平等的。

如果你碰巧從此對足球發展出興趣了，那可能未來你看多幾場球之後，就自然而然大概理解了什麼是越位。

如果你此刻依然很想讓人為你解釋「越位」，也不要去問那些愛說「比如你和你的男朋友是一隊， 你的閨蜜是對方球隊的守門員， 當你傳球給你的男朋友時，你的男票比對方任何人都更加靠近你的閨蜜，此時，你的男朋友越位」這種段子的人。

他們並不尊重你，也沒有想好好跟你解釋。

如果你需要人為你解釋，找一個真正尊重你、能與你平等交流的人類，找一個心態開放，願意與你一同探索足球樂趣的人——不論對方是男是女。

我不是懂球帝，也好幾年沒有看球，但「越位」是一個看似複雜，其實基本內容也不難理解的概念。我想我願意嘗試一下為你解釋這個概念。

如果當中再遇到什麼不懂的，我們一起學習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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