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工科大學要求新生在入學之前完成在工業界為時十幾周的實習。在被大學錄取后,利用開學前的假期,去一家中型塑料品加工公司參加實習。這家公司的老闆原來是一個普通工人,後來一邊工作一邊在技工學校學習,幾年之後通過了技工師傅考試,於是便開了一家小型的家庭企業。經過近十年的苦心經營,生意逐漸做大,公司擴大到了有二十來個工人和十來個職業培訓生(也就是學徒工)的規模。
老闆的兒子負責業務調配,每天給工人領班發工作單。拿到工作單后,領班和手下的工人去車間或者工地做工。一般情況下,工齡長的領班能分到技術含量較高的工作,而工齡稍短的領班分到可能是現場條件比較差的工作。在傳統的德國企業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等級最低的工人必須在下班后打掃車間,而實習生的等級還在職業培訓生之下,他們除了每天上班前做好準備工作,下班后還要把車間打掃乾淨。由於整天做一些簡單的搬運和清理工作,幾天後便請求老闆安排一些技術活,結果第二天就被派給一個技術工人當助手,去施工現場安裝通風管道。
施工現場大多在樓房頂層的通風機房或者地下室內的供暖房,這些地方長年累月沒有人打掃,稍有動作就會塵土飛揚。這位技術工人有個特點:每次到了現場都會一邊吸煙一邊看施工圖紙,總要在吸完兩支煙以後才會想出施工方案。工作幾天之後,已經弄懂了如何計算施工用料,也掌握了焊接和安裝管道技術,可以按照圖紙的要求鋪設通風設備。以後在空間狹窄的現場,我都會在幾分鐘內做出一個既節約材料又節省安裝時間的管道鋪設方案。每到到午餐時間,我們會在施工現場找一塊稍微乾淨的地方,鋪上幾張報紙,然後席地而坐,拿出各自帶來的午飯和飲料,一邊吃喝一邊聊天。
這個技術工人年紀大約二十齣頭,在公司完成職業培訓后成為公司的正式僱員。他是出徒不久的新工人,每月的收入加上外出工作補貼可以維持生活開銷,但他如果不去職業學校學習,參加技工師傅考試,在公司里基上本不再有上升的空間。因為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他和許多青年工人一樣,白天來公司上班掙錢,晚上回家看電視、喝酒,周末去酒吧找人聊天、消磨時間。他的唯一興趣是買彩票,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中頭獎,變成一個有錢人。
有一次,跟一個西班牙人去大學醫學院放射科安裝管道。醫院方面交給的任務是:在放射科的住院部安裝一條輸送放射性物質的塑料管道。院方反覆叮囑,在沿著舊管道安裝新管道時千萬要小心,如果不慎損壞了原來的舊塑料管道,就會釀成放射性物質泄漏事故。為了防止不測,在去現場工作前,院方給我們發了放射性物質探測器。
這個西班牙人看上去五大三粗,原先以為他是個沒有文化的外籍打工仔,後來發現他喜歡讀書,也熟悉西班牙語的文學作品。午間休息時,我們經常討論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一樁事先張揚的殺人案》,略薩的《胡莉婭姨媽和作家》和《綠房子》等的作品。他出生在一個貧困家庭,來德國工作不僅為了掙錢補貼家用,也想為今後上大學攢點錢。他的願望是:攢夠錢後去學經濟管理專業,畢業后找份好工作,使全家從經濟困境中解脫出來。
後來在給德語教師信中介紹了實習經歷,自然也提起了這個西班牙人。德語教師在回信中不無感慨地寫道:「哪怕是在『工人階級』中仍然有受歡迎的人:他們是思想上和行為上健康的而且頭腦清醒、願意助人為樂、富有同情心的人,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他們求知慾強烈,謙虛謹慎,也許是某個思想領域中或者行為領域中的能人,也許很有音樂或者技術天賦…… 也許如同這個西班牙人一樣…… 我們應當選擇這樣的人為同人或朋友。」這個西班牙人正是老師說的「思想健康」的和「頭腦清醒」的外國打工仔。
大學讀書期間,除了在不同行業的企業打工外,還在一家大公司有過流水線上打工的經歷。沒有流水線工作經驗的人,很難體會這種工作對勞動者意味著什麼:在生產流水線上,每人負責操作一台機器,勞動者被限制在一個很小的活動範圍內,按照機器設定的工作頻率,從機器的輸入口上取下原料,完成工件的加工后,把成品放到機器的輸出口上。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中,這種高速度的強體力勞動,似乎時刻都在挑戰勞動者的體力極限。
有個喜歡發表議論的打工學生曾經表示:流水線上的工作有點像電影《摩登時代》中描寫的美國1930年代的故事:工廠主為了提高生產效率,給每一道工序設定機器運轉頻率,讓勞動者象機器一樣無休止地工作。這部電影中,擰螺絲帽的工人必須不停地擰緊螺絲帽,最後因為重複單調勞動而變得發狂。在這位打工學生看來,這種「提高生產效率」的措施是對勞動者的一種盤剝手段,它嚴重地摧殘勞動者的生理和心理健康。
流水線上的工人大多是年輕人,他們的文化程度基本偏低,幾乎都是沒有受過職業培訓的普通體力勞動者。流水線工作的收入高於其他種類體力勞動的收入,大家都為掙工錢而來,對工作自然沒有什麼積極性。1980年代初期,工人之間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懶也好,勤也好,都拿十三塊三毛。」這裡的「十三塊三毛」是指當時小時工資為十三馬克三十芬尼。到了1990年代初期,雖然小時工資已經超過了十六馬克,但工人們的工作態度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有一次,在操作一台電焊機時,看見電焊機旁的一塊木牌上鐫刻著操作注意事項:「注意焊縫(Auf Risse achten)」,它提醒操作者,不能把帶有焊縫的工件送往下一道工序。不知什麼人用刀颳去了字母R的筆劃「﹨」,這樣字母R就變成了 P,原來的警示竟變成了「注意小便(Auf Pisse achten)」。經過這樣的修改,一個技術問題就變成了一個生理問題 ―― 這也許是流水線工人釋放身心疲勞的一種特有方式吧。
工間休息或者在午休期間,大家都會湧入休息室,在匆忙咽下幾口飯菜后開始閉目養神。因為體力消耗過大,在休息期間,工友之間很少有語言交流,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等待著下班時間的到來。收工以後,浴室是交流思想的活躍場所,人們談話的內容大多是一些與低俗的「黃段子」。有一次,在下班排隊打工卡時,聽到一個小青年用調侃的口說道:「『流水線猴子』終於解脫了。」在場的人除了一陣鬨笑,似乎對這類調侃早已司空見慣,沒有人在乎這個比喻是否出格。
有個歷史專業的打工學生向大家介紹:一百多年前,有位德國政治經濟學家曾經提出過「異化」(Entfremdung)的概念,它的意思大致是:勞動對象(即產品)對真正的生產者(即工人)來說,呈現為一個異己的存在。在勞動過程中,工人的異化表現在「工作之外找到自我,但在工作中卻失去自我」。這個學生提出這樣的疑問: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中,勞動者必須按照流水線的速度搬運並且加工零件,在單調而且極度消耗體能的工作中,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是否處於「失去自我」的精神狀態?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明白:流水線上的工作雖然幸苦,但它能夠掙得一大筆收入,所以都不想失去工作機會,當然也不會有人公開抱怨「失去自我」。
就在打工即將結束之時,另一個車間接待了一個來自中國的約有五十來人的團隊。他們來自一家國營企業,前不久買下了德國這家公司的一條已報廢的流水生產線,現在來公司學習操作流水線,掌握操作技術之後,將把整條流水線運回國內。應德方項目負責人的請求,為團隊當幾個星期技術翻譯。在離開公司時,特地去向德方的項目負責人告別,感謝公司給了參與中國項目的機會。項目負責人表示,以後如果想來公司打工或者工作,他們願意提供幫助。
臨近大學畢業時,曾經給這家公司的有關部門發信,希望能在公司找一個畢業論文題目。公司很快安排了與一個車間負責人會面,專門討論畢業論文的題目。那天在場的還有一位經濟管理專業的女學生。車間負責人首先介紹了車間的生產情況,接下來,女學生介紹了已經做的工作。在此之前,她花了幾個月時間測定了流水線上工人肢體運動所需要的時間,得到的數據可以用來分析每一個流程的最小時間消耗。最後轉入了正題:這個題目涉及到優化生產原料和工時消耗,可以算是一個「有約束條件的多變數線性規劃問題」,加入「肢體運動時間」的條件,目的是優化(也即儘可能縮短)肢體運動時間。
從表面上看,縮短肢體運動時間可以優化生產過程,但如果把這種主張引入生產實際,並以此來提高生產效率,那就必然會加大勞動者的身體負荷。這樣的「優化」措施必然會引起廣大勞動者的強烈反對。當時雖然急需生活費用,但無論如何不能為了掙錢違背良知,做害損勞動者身心健康的事。在對這個課題的性質做出判斷後,給公司寫了一封,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無法完成這個題目。
此後不久,一位教授給我提供了一個具有挑戰性的畢業論文題目,同時也給了一個教學助教的職位,這樣我就可以一邊做助教工作,一邊專心完成畢業論文了。正是從這時候起,我擺脫多年來的經濟困境,可以潛心學習並且開始做研究工作了。
幾十年過去了,那些打工經至今歷仍然歷歷在目。當年為了完成學校的實習規定,也為了解決生活費用曾經在不同的企業中有過打工經歷。除了打工的經濟收入,最大的收穫是了解到了德國的企業文化,同時也接觸到了德國的工人階層。(行雲流水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