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和我的中小學都是在文革中度過的,上大學后才開始接觸英語。離開大學快二十年,太太上學時學過的那點英語早已還給了老師。登陸加拿大后,她立即參加政府開辦的免費英語課程。我倆來加拿大時隨身攜帶的現金並不多,雖說政府提供免費英語課程,但吃喝拉撒、租房、交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花錢。即使拚命節省,銀行的存款還是一天天見底。看到我輕輕鬆鬆就掙了那麼多錢,太太十分羨慕,也想出去試試,可惜那時她沒有語言,只能在沒有語言要求的華人企業找工。
那天我和太太到超市買東西,出門時看到超市隔壁中餐館門前有「 請幫工一名,有意者面談」 的招聘廣告,隨即進入飯館表明來意。老闆看上去已經年過五旬,一見我們的衣著和舉止就認出是才來不久的大陸移民,「 我們這兒不要技術移民啦」,「 我不是技術移民,餐館的幫工我在國內干過」,太太蒙他。老闆明顯不相信,他不願意在我們身上多花時間,搪塞道,「留個姓名和電話號碼啦,合適的話給你們打電話」。太太向老闆要了紙和筆,趴在前台寫地址。「 用繁體字寫」 ,聽老闆口音他應該是香港人,考慮到香港人使用繁體字,我特意提醒她。在國內時太太在設計院從事設計工作,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內的科研設計單位大都在繪圖板上手工繪圖。多年的專業經歷讓太太練就了一筆漂亮的正楷仿宋體。她寫完姓名和聯繫電話,這場註定失敗的找工經歷也就結束了。
我們多傻呀,人家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不要技術移民,想請那種文化不高的粗人。太太卻用那麼正規的仿宋體寫下自己的姓名和電話,簡體字環境中出來的人用的還是繁體字!這不明擺著告訴對方我們受過很好的教育嗎?算了!就當是吃一塹吧。雖然在國內從事專業工作多年,但因為沒有語言和「加拿大的」工作經驗,來加拿大后無法進入相關領域;尋找體力崗位,我們又處在競爭的劣勢,現在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種尷尬的處境。路是自己趟出來的,既然選擇了移民,遇到任何挫折只能自己承受,想辦法從跌倒中爬起來吧。
來加拿大時互聯網雖已開始流行,但報紙和廣播電視仍保有相當的讀者和觀眾,商家更願意在傳統媒體上刊發他們的廣告。當時多倫多有三種華文報紙:「星島日報」、「世界日報」和「明報」,其中最受廣告商青睞的是「星島日報」。每天從英語班學習回來,我們都會買上一份。雖然廣告欄里刊有各種招聘信息,但發了簡歷或打電話過去幾乎完全見不到回復。後來才知道,人家嫌我們登陸時間太短,沒有「加拿大的」工作經驗。
那天太太終於接到一個回復,是一家衣廠,要求她隔日前往見工。這家衣廠離我倆住址很近,坐公交車上下班十分方便,當時我們還沒有買車。
見工那天是禮拜三,太太一大早就起來收拾化妝,情緒即激動又緊張。我陪太太一起趕往那家衣廠,抵達地點后發現時間尚早,我們在附近轉了轉。四周都是工業廠房,靜悄悄的,見不到一個人影。終於有一輛麵包車停在了這家衣廠門口,車上走下一名西人,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後徑直步入那家衣廠。估計十分鐘左右,幾名工人抱著紙箱出來裝入車中,隨後西人把車開走了。「這人怎麼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的」,我隨口說出了自己的觀感。「瞎講,人家是取貨的老闆」,太太反駁道。眼看預約時間已到,太太進入那家衣廠見工。此時她非常緊張,激動的感覺早已不見了蹤影。
二十分鐘左右,太太從衣廠出來。「怎麼樣?」 我趕緊迎上去,「星期一上班。」 太太十分高興。
見工過程非常順利。老闆是位三十五歲上下的香港女性,對太太很客氣。見面后她把太太領進一間很小的辦公室,問太太來加拿大多久,是否喜歡這裡,又問太太來自哪裡,聽太太說來自新疆后老闆很吃驚:「新疆來加拿大的很少嗷」,隨後又問太太是不是新疆的維吾爾族並談及那裡的風土人情。老闆帶太太參觀了衣廠的車間,介紹衣廠上班的作息時間和注意事項,返回辦公室后告訴太太禮拜一可以來上班了。
那天是大晴天,再加上見工的過程很順利,使得我倆心情十分愉快。回家的路上我問她時薪多少,「不知道,老闆沒說」,太太答,「你怎麼連薪水都不問?」,「不好意思問,也不敢問呀。好不容易有一個面試的機會」 。太太回答的有道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工作,哪裡還敢再問薪水。
太太終於可以上班了。她負責剪線,經過縫紉機扎制的成衣有很多縫製過程中遺留下來的線頭,太太負責把它們從成衣上剔除掉。那是衣廠中的低級工種,不需要什麼技術。上工的頭幾天太太興緻很高,每天回家都有很好的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心情也慢慢平復下來。
太太說衣廠車間的車衣工大多是福建人,車間里還有一名男性雜工,看上去像是南美人,負責打掃車間的衛生和裝卸貨物。那些車衣女工一有空就和南美人調情:「吃香蕉啦」,同時用手比劃著,看樣子南美人在這裡工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他顯然明白這句簡單的中國話的背後隱喻,隨後身體一搖一擺地用相應的動作予以回應,在場的女工一陣喧囂和鬨笑,體力和精神上似乎都得到放鬆。「很噁心」,太太這樣評論道,她無法適應那種環境。
車衣工里還有一位新疆人,來自庫爾勒,父母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支邊的上海知青。知道太太也來自新疆后總愛當眾炫耀,「我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這讓太太哭笑不得,也為那些上海知青感到悲哀。
終於熬到了開糧的日子,女工們把發薪水稱做開糧。太太的薪水是現金三百六十塊七十二分,每周六天,每天九小時,兩個禮拜的報酬。怎麼這麼少?我倆都為這點報酬感到意外。算下來時薪才三塊三十四分,正好是當時加拿大最低工資標準六塊六十八分的一半。
怪不得見工時老闆那麼客氣,即沒談到薪水也沒要太太的工卡。這根本就是一家黑工廠,裡面雇傭的都是沒有正式身份的偷渡客,不知不覺中太太和她們一起同甘共苦了兩個星期。「告他們去!」,當時我非常氣憤。「算了,告起來容易,打官司不是還要花時間嗎?我們哪有那麼多時間。」,太太說。是呀,初來乍到,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我們哪有時間奉陪。再說了,雖然我們能打贏這場官司,可是衣廠幾十名黑了身份的女工怎麼辦?好不容易偷渡出來,再讓政府逮個正著,這不害了人家嗎?包括那名「上海」老鄉?
那天晚上我和太太躺在床上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太太就去衣廠辭工。老闆更加客氣,恭維太太道,「我知道你在這裡干不長啦」,「你和她們不一樣啦」,「你有很好的前途啦」,甜言蜜語從她嘴裡泉水般涌了出來,此時好像她是僱員,太太才是老闆。
太太的第一份工使她對加拿大產生了相當負面的看法,經過很長時間,她才從負面情緒中緩過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