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父親也有過迷徨的時候,混日子成為打發時光的最佳選擇。別人花錢買來魚缸養魚,父親弄些角鐵、玻璃板和膩子自己做個魚缸。社會上流行泡紅茶菌養身,父親就找來大口徑玻璃瓶跟著培植紅茶菌。白天在單位熬鐘點,晚上在鄰居家打牌,到了禮拜六晚上,經常一玩就是一個通宵。那時候每周只有禮拜天休息,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國家才引進了國外的雙休日。文革期間,一個普通老百姓即使能看透國家形勢又能怎麼樣呢?何況父親頭上還戴著一頂摘帽右派的帽子。母親醫院有一位護士,其丈夫因為對文革不滿給中央寫匿名信,后被公安機關偵破,他戴著幾十公斤重的手銬腳鐐被連拖帶架地攜往衛生系統各單位輪流批鬥,最後押赴刑場實施槍決。那情景,即使我們這些當時只有七八歲的孩子,迄今都記憶猶新。
哥哥因為學校停課,再加上當時的社會環境,一步步偏離了正道。那時候各省的物資供應主要靠鐵路運輸,鐵路沿線有一些盜竊團伙,專靠扒竊火車物資維生。人員構成以逃犯和一些家庭出身不好,性格強悍又不願接受監督改造的農村青年為主,這些人當時都是專政機關鎮壓的對象。哥哥不知通過什麼途經了解到他們的情況,對他們浪跡天涯的亡命人生充滿了浪漫幻想,他曾繪聲繪色地對我描述過這些人的傳奇,那是他最嚮往的生活,當時哥哥也就十三四歲。
哥哥喜歡打架,為了和別人鬥狠,哥哥用錫、鉛等易熔金屬澆制指模,套在手上再戴上手套加以掩飾,以便在鬥毆中佔據優勢。鄰居家有個孩子,比哥哥大一歲,就曾因一點小事挨過哥哥的拳頭。那孩子的父親是市衛生局局長,母親是醫院兒科主任,兩人都是抗戰期間投身革命的老幹部。為這事兒他母親堵在我家門口叫罵,諸如缺家教的東西,你一個右派子女還想翻天嗎等等。媽媽因為理虧只能躲在家裡任由人家發泄。其妹妹後來碰巧和我同班,我倆關係很好,她母親待我也十分熱情。其實這事自始至終都是哥哥沒道理,從鄰居父母對我的態度上看,人家還是講道理的。
哥哥在外面闖禍,回家沒少挨揍。「趴下!」父親喝到,哥哥隨即趴在床邊,父親掄起掃把,拖鞋一類東西對著哥哥的屁股就是一頓猛抽。那是父親懲罰哥哥的固定方式,對哥哥的身體不會造成傷害。後來情況愈發嚴重,哥哥闖禍後為了逃避挨揍乾脆躲在外面不回家了。我那時還小,八九歲左右。每當哥哥躲在外面不回來,我總是手拿夾了鹹菜的饅頭哭著喊著四處尋找哥哥,生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當時全國各地挖了不少防空洞,說是為了防止與蘇聯爆發衝突。防空洞里昏暗潮濕,到處爬著蛐蛐和蟑螂。哥哥闖禍後為了躲避挨打,經常在防空洞里過夜。那次哥哥又沒回家,父親一早拎上哥哥的早點,騎自行車四處尋找哥哥。哥哥剛從防空洞里出來就被父親碰到,父親並沒責怪哥哥,默默地遞給哥哥早餐,哥哥狼吞虎咽地吃著夾有鹹菜的早點,他清晰地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淚花。哥哥講述給我時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樣地眼中飽含淚水。父親被打成右派時三十齣頭。正是一個有志青年意氣風發的年齡、有知識有學問,然而殘酷的現實徹底碾碎了父親心中的夢想。把三個孩子帶大,讓他們好好成長已經成為父親生活中唯一的寄託,父親的眼淚中隱含著多大的痛苦和期待,不知哥哥能不能看到?
林彪事件后,國家恢復了高中教育,哥哥正好趕上頭一批。當時新疆規定只招哥哥他們那批初中生的百分之四十上高中,其餘的百分之六十需上山下鄉。哥哥自然屬於那百分之六十的範疇。當時姐姐還在農村接受再教育,農村的情況父親十分了解。哥哥自身的那種狀況,一旦遠離家長的監護,還不知會鬧出多大的麻煩。為了讓哥哥繼續讀書,父親把哥哥送回江蘇老家。父親在江蘇老家有一位舅舅,我們這些孩子管他叫舅爺爺,也是一位抗戰時期投身革命的老幹部,當時在江蘇淮陰市一所中學當校長。哥哥在淮陰市上了一個學期課程后,父親把他接回烏魯木齊,安置在另一所中學讀完高中。這期間哥哥和初中那些同學中斷了來往,身上的那股野勁也收斂了不少。
哥哥高中畢業那年,正當他一步步走向正道時,父親病逝了。父親過世后,母親擔心哥哥再闖禍,自己又無力管束哥哥,因而又一次將哥哥送回內地。哥哥前後在北京,河北待過。在河北期間,哥哥依然不斷和別人動粗,然而他待的那地方民風剽悍,自古就英雄好漢不斷。古人說「一之謂甚,其可再乎?」哥哥當年並不懂這個道理,當他重犯同樣的錯誤時,嘗到了比他更硬的拳頭。生活的磨礪終於讓他明白了「與其素厲,寧為無勇」的道理。最終哥哥輾轉回到了江蘇,個性也變得越來越膽小怕事了。社會這個大熔爐終於教會了哥哥本本份份地生活,這樣對他其實是最合適的。
親友們早已忘記了哥哥以往的過失,但想到小時候他給父親和家人帶來的困惑,迄今還常常令我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