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應該是有過志向的人,特定的時代使他遠離了夢想,他自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孩子身上。
家裡三個孩子姐姐年齡最長,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時她小學剛畢業,上初中正好趕上「停課鬧革命」,這些紅衛兵小將在初中三年裡沒在課堂上過一天文化課,時間都消耗在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中了。那時候雖然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已經停滯,但一些重大國防科研項目仍照常進行,其地點經常選擇在地廣人稀的新疆,比如核武器試驗。每當國家進行新的大氣核試驗時,姐姐他們就被組織去看護同北京相連的電話線,確保國家領導同試驗基地之間的通信安全。一般一根拉有通話電線的電線桿由三人把守,以防「階級敵人的破壞」或「蘇修特務的竊聽」。那時候新疆晝夜溫差很大,姐姐她們守護電線桿時都自帶棉大衣,以便夜裡禦寒。對此我記憶猶新。
一九六九年,姐姐這批沒有在課堂學過一天課本知識的初中生終於離開學校,發配到托克遜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
托克遜縣地處南疆,距離烏魯木齊約一百七十公里。當地公社主要種植高粱,社員以維吾爾族為主。他們基本聽不懂漢語,姐姐這些知識青年同社員交流時連比劃帶蒙才能勉強弄懂對方。當地乾旱缺水,社員們的灌溉、日常用水都來自坎兒井,那是一種為避免日照蒸發而建於地下,類似於地道的水力網。這種水力系統最早起源於伊朗,已有三千年以上歷史。生產隊的坎兒井渠水清澈見底,但水中游弋著一種細如粉絲全身透紅的生物,長度約三四寸,打水做飯時需將這些水蟲一一撿出。那地方雖說距離縣城只有一二十公里,但社員的交通工具只有驢車,道路也是土路,進城採購並不方便,再加上社員普遍貧窮,一切需要花錢的生活用品在他們眼中都是奢侈品,也包括食用鹽。平時社員煮飯靠從地里刮來的薄薄一層地鹼代替食鹽,長此以往,由於身體缺乏碘等微量元素,社員們普遍患有一種大脖子地方病,脖子上掛著足球大小的肉瘤,這給他們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知青們雖然脖子上沒長這種肉瘤,但下鄉半年後每位知青開始掉毛髮,臉上的眉毛掉得一根不剩,看上去光禿禿的,灰頭土臉十分怪異,女孩子就像庵寺里的尼姑。
上山下鄉那段時間,知青們經常吃不飽飯。餓著肚子就不出工,女知青窩在宿舍里睡覺,實在餓得受不了,她們就到社員的羊圈裡尋覓食物。社員把吃剩的高粱面干饢丟給自家羊圈裡的羊群,姐姐她們從羊槽中把這些餵羊的干饢撿回來充饑。南疆乾燥的氣候再加上烈日暴晒,使這些餅子硬得像石頭,必須用開水煮軟了才能下咽。男知青或厚著臉皮到臨近的知青點蹭飯,或翻牆入室,今天偷只雞,明天弄只鴨,搞的四周雞犬不寧。那年我到姐姐那兒度暑假,一位知青帶我出去找吃的,他讓我在一家住戶門外放哨,他從窗戶上翻入室內,只為弄點果腹的食物。
報紙廣播天天宣傳工人、貧下中農是領導階級,但現實生活中生活在農村的貧下中農卻處於社會金字塔的最底層,紅衛兵小將們此時才體驗到他們不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更不是時代的主人。
父親幾次前往托克遜探望姐姐,自己女兒所處的那種環境讓他非常心痛。
維吾爾社員為了醫治脖子上的肉瘤,陸續有人來烏魯木齊治病。父親邀請他們在烏魯木齊治病時到家裡做客,我家再次成為社員們歇腳的驛站。記得父親為了接待這些遠道而來的穆斯林朋友,特地把家裡的鍋碗瓢盆用肥皂水清洗乾淨,然後再用開水煮了一遍,以便確保它們的清真,那時候還沒有洗潔精。父親雖然只是一介平民,但在待人上確實有一種「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的古人風範。
五十年後,當姐姐這幫年逾七十的知青夥伴到托克遜舊地重遊時,受到了維族老鄉的熱情招待。一些上歲數的老人在閑聊時還談到了父親,這不免使姐姐淚眼模糊。
一九七零年大學開始恢復招生,按照當時的規定,招收對象為有兩年以上工作經驗的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俗稱工農兵學員。姐姐因為在農村接受再教育只有一年而未能如願。父親不忍自己的女兒在那麼苦的環境下煎熬,也是為了幫她補習文革中荒廢的學業,想辦法把姐姐轉到烏魯木齊市郊繼續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改造,落戶的地點正是父親十年前打成右派時接受勞動改造的同一家生產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