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們擁有同一個名字 ——老五屆第一部:山雨漸08,入駐

作者:量子在  於 2017-11-20 07:4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長短篇|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關鍵詞:山雨漸

08,入駐

 

暑假的校園,除了蟬鳴聒噪讓人昏昏欲睡外幾乎沒有聲響。也根本沒有往日熙熙攘攘的讀書聲。本地的學生回家外地的學生也回家。僅有極個別才是打算不到畢業不回家的真正窮學生。還有就是暑假在校打工的。陳家棟前年就在校園打過工,乾的活計是裝日光燈刷黑板。機械系徐佳華刻得一手好鋼板,他從教材科領來活計在家干外包。

    今年暑假大大不同。

 

東方工業大學就近去了嘉定縣。染化系是學校的寶貝都是重點學科,化四大班位置離市區最近,到了長征公社和真如鎮。六六屆本系師兄師姐去了稍微遠一點的江橋。十七級幹部系總支書記沈煥明出任南翔工作隊隊長。機械設計專業的徐佳華他們班級在黃渡。不過無論遠近大家都十分興奮,誰都想好好地干一場。畢竟是平生第一回當上四清工作隊隊員!

 

後來在上海主管文化事業的龔學平書記第一次看到當年的滬劇皇后現今的共產黨員王雅琴可以回顧到大四清年代。藝華滬劇團對口在上海縣梅隴公社,而時為復旦大學新聞系新聞專業62級大學生的龔學平也正好來此地參加社教工作隊。


    考完期末考試,上大班課的階梯教室里照樣坐得滿滿的,三個小班同學全數到齊。講台上指導員孟滿彩每念一個名字,下面就是一陣鑼潮——哦,噢,啊——也不知道是讚歎還是遺憾。弄得孟老師幾次停頓下來,最後不得不發話:像你們這樣子,到畢業分配宣讀名單時怎麼辦?!

    稍稍靜下來一點點,其實也不管用。要去噹噹權派的當權派,毛主席派來的四清工作隊,第一次真正地踏上社會,能不激動嗎。

    第一批公布的是超前下到農村生產大隊的名單。總共是四個人:邵智星和鄺英奇一組,應其望和安嘉璐一組。去向是先行的兩個生產大隊:燈塔和新星。彷彿小四清上海市選擇金山奉賢作為試點先行一個樣。想必是先期下到農村的要艱苦些,越是艱苦越向前的預期就是爭取入團入黨。或許是他們自己事先要求,或許是組織特意安排。總而言之一句話,安嘉璐這一年下來入團一定有戲!因為感覺受到重視早一步到艱苦的農村,這四位同窗都感到臉上有光十分振奮。

    其餘大部隊都是先去城鎮工交財貿。城鎮是居民點,主要在真如和桃浦。工交口則分成幾個片:橡膠片,化工片,服裝片。每個片包括好幾個社辦工廠。財貿口按供銷社等划塊。再具體的要下去了才知道,也就是說到了基層再分配確切的單位。

    分在一塊的自然就是經常會在一起,至少是片頭召開碰頭會時。如果落實到同一個具體單位,那就肯定朝夕相處。三年同窗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既有好相處的也有不好相處的,更有針尖對麥芒不想呆在一起的。所以,每每念到一個名字,大家就會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感慨。

    周迅李碧霞等幾個分在橡膠片,樓永建余心純還加上劉夢雨他們幾個分在化工片。貝立銘曹倚生分在財貿口,范仰祖常元笛分在居民口。最特殊的是在工作隊隊部的三個人:孟老師是指導員,當然同我們一起去,她坐鎮組織組掌工作隊大印管開外調介紹信;董曉林分在材料組再加上武勝民分在政法組。

    真了不起!工作隊隊部三個組都各有一人坐鎮。指導員管組織名正言順;董曉林是公認的筆杆子,他出身成分又好是標準的工人階級;不用說別的同學,武勝民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竟然分到大隊部直屬政法組!——有分教看來入黨有數。

    看起來,雖然不是畢業分配但裡面的花樣也不少。

拿到了人手一份的二十三條」——大四清的綱領性文件《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威力無窮。這是黨中央毛主席發下來的紅頭文件,第一次到了平頭百姓手裡,可得要好好學習通讀精讀。吃透精神作為武器,向農村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作鬥爭。

    記憶猶新。其實,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份紅頭文件。那時在上半年,大家叫到教室里去讀中央文件。什麼時候有過這樣子的大陣仗?文件當然不是薄薄的小冊子一本。一張張的文件,豎立在那裡像一張張大字報。教室的窗戶統統關死,遮上厚厚的窗帘。不記得啥辰光這間教室里掛過窗帘。開了日光燈也覺得怪怪的,像是在作秘密地下工作。或許就是中央文件要注意保密吧。大家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按順序依次看了一遍。當時毫無印象,也沒有興趣記住,也實在是記不住。有幾個人能過目不忘?況且和我們也沒有直接的關係。家不在農村,更是事不關己。那個紅頭文件不就是高高掛起在牆頭上展示著。

    不過半年多一點時間,文件到手上來了。一人一本,像教科書。看了又看。讀了又讀。認認真真划杠杠加重點,以後還要帶領大家特別是四清代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連瓚他向來開會不發言,小組討論一直捱到最後,迫不得已說上一句:我沒有意見或者我和大家想法一致。下去做工作隊隊員要獨當一面怎麼辦?!

    聽老四清隊員盛又清講,金山奉賢是小四清,這次全面鋪開是大四清。她還開玩笑說,她的名字叫又清嘛,也就再來搞四清。搞了一次小四清再搞一次大四清。

    小四清的指導文件是《關於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簡稱為《前十條》)和《關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的一些具體政策問題》(簡稱為《后十條》)。這兩個文件沒有看到過。老四清隊員盛又清手上也沒有。金山奉賢四清結束后全都收齊上交了。神秘兮兮的做法——神秘兮兮的印象中還是曾經有一次也是把大家叫到教室里學文件。那一次不是關上窗戶掛起窗帘來走馬觀花似的通讀廿三條。那一次是大家排排坐端正,系總支副書記戈千在台上逐字逐句地讀。旁邊再要有一個青年教師——當然是黨員——看著戈千他念以防他有可能讀錯。讀錯不就是篡改中央文件精神嘛,可見得其神聖性質。

    讀了聽了,雲里霧裡,根本記不住這前後十條講了點啥意思。速度倒是比教授講師授課慢,但是沒有前文提要沒有預習摘記沒有來龍去脈。關照大家只允許聽,不允許記。這一點也是跟二十三條一個樣——只許看不讓記。

    好了,現在哪有什麼關照大家只許聽不許記或者只許看不讓記。人人手裡有一本廿三條,根本不用再抄錄再記筆記了。保存好,千萬不能弄丟了。

 

進村。——蠻喜歡這個說法。習慣性地進入陣地進入角色。又習慣性地觀察四周的人和事。還有地理環境交通條件,彷彿隨時都要找個方向逃竄躲藏似的。

    老工作隊員相當一部分來自農科院,大多是六五屆畢業生。此外,還有來自吳淞化工廠上海血防站的。吳淞化工廠來的也是老大學生,血防站來的應該是專科生。剛分配到社會上報到后就被單位送出來參加社教。有名額指標啊,正好讓他們抵數。反正沒有在實際崗位上干過,單位里也離得開。先是小四清,再是大四清,都是老資格,要好好向他們學習請教。

    各個片的片長都是老工作隊員,可能在原先就是黨團員組織內有職務的。有機教研室的老曹也在工交口。曹康友老師不讓我們稱呼他曹老師,大家也就就此叫他老曹。

    工交口的大組長姓余,矮矮的個子人很精幹。後來知道這四清運動是兵對兵將對將同樣講究級別。我們系總支書記到南翔是當南翔社教工作隊隊長,公社一級的公社社長書記和系總支書記相當級別。嘉定縣社教工作團團長來自上海警備區,姓羅。大家叫他羅隊長。既然說級別是縣團級,這樣說來縣和團相當級別。先到大隊的工作組組長級別相當於中學黨支部書記。原來做一個中學黨支部書記只相當於一個大隊書記——農村最低一級吃皇糧的正式幹部(連得大隊長也是吃工分的幹活)。餘下的小八臘子就是游兵散勇,拿工交口來說就是分到各個社辦廠的工作隊隊員。

    長征公社社教工作隊隊長他們有的從建工局來,是建築公司的書記等職務。隊長他常常說他是個婆婆嘴,人長得也有幾分婆婆相。第一次大會在真如鎮上召開,隊長說了歡迎詞后無非是勉勵鼓勵大膽放手干好。接下來就是提醒大家,都是青年男女在一起工作共事,一定要注意。注意的事項便是不要談戀愛,尤其不要和四清單位的小青年談戀愛。大學生是名分規定不讓談戀愛的,下來搞四清更加不會有非分之想。隊長他很可能是擔心那些老工作隊員吧。日久容易生情,只是要把握分寸,不要越雷池一步。說了又說,說了好幾遍恐怕是怕出軌鬧笑話。

    再有一個規矩是,工作隊員可以調看四清對象和意向中的四清代表檔案材料的等級。這可是一個新鮮事兒。第一次看別人的檔案材料。我可是連自己的檔案材料是個啥樣子都不曾見過呢。查閱檔案材料的規矩是如果工作隊隊員本身不是黨員,那麼調閱材料中的入黨材料部分就必須抽掉;同樣,如果調閱人自己不是團員,那麼被調閱人是團員的話,其中入團審批等有關材料就不能被查閱。

    這也是兵對兵將對將一樣的道理吧。身份相當門戶相配的原理從古到今一個道理。怪不得要入團要入黨。

 

在這裡權且摘錄一些周迅的四清日記。

    ——剛進村時的感覺真好。賽過上中三年坐春風。老工作隊員向廣大群眾和潛在的四清對象一一介紹我們這些新來的隊員。從此,掛在口上我們是毛主席派來搞四清的我們是當權派的當權派一類在動員會上鼓舞我們這些在校生的鼓動詞開始在我們的心裡膨脹壯大。第一次有了小小權柄。眼看著一個個廠長會計之類的掌權人物對我們客客氣氣滿面笑容,嘴上雖然不說心裡自然是滿得意的。


    ——麻煩來得也很快。照理,群眾來反映情況是好事,積極參與四清運動。誰也想不到群眾的覺悟那麼低。一個個來提供的差不多都是男女關係的事兒。


    ——隊長組長召開會議,總是強調要引導要有意識地引導。不要被男女關係一類的事情攪渾了大方向。本來,真有嚴重問題的早該公安出動。剩下的都是些上不了檯面的事情。再加上證據不足,老是些捕風捉影的蛛絲馬跡,叫我們怎麼辦?


    ——這個橡膠廠,社辦性質。不出什麼正經的橡膠產品,據說五八年創辦的時候曾經做過輪胎,可怎麼看也不像有輪胎成型機的模樣。眼下也就是壓壓翻造套鞋補補車胎那麼一些業務。


    ——橡膠廠要補胎,廠門邊上就是業務部對外接活。櫃檯後面坐的就是女出納,管開票收錢。油水不大,這個出納就是天天貪污也成不了氣候。成氣候的是她的漂亮,多半人家來補胎也沖著這張臉蛋。她丈夫在部隊,屬於軍婚。輕易敢真打她主意的人也不是那麼多,無非是吃吃豆腐罷了。可是群眾反映的問題卻並不少,特別是廠子里的一些女職工。人家都在裡面守著高溫爐子,她倒好。舒舒服服在外面涼快著,又沒有多少事可干。活像《空城計》里諸葛亮唱的我坐在城樓觀山景,觀看的是街景——交通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消息也特別靈通,東家長西家短的什麼秘聞都有。不過出納也是四清對象,她對我倒也很客氣也很規矩。


    ——今天,看爐子的小王終於表示要找我談談。還表示不在會上面談要私下個別談。我還著實暗自高興了好一陣,心想私下談一定要揭發重大問題,這下子可好了。


    ——白天放晴,到夜裡天氣就陰惻惻。等中班下班,小王交了班迫不及待就會悄悄地到我住處來。工作隊員住處也就是廠里原先一個破舊的隔間。間壁就是堆雜物的倉庫,沒有人住也不用有人看守。夜闌人靜,正好是私底下談話的好辰光。


    ——小王偷偷掩進門來,在床沿挨著半邊屁股坐下。我照葫蘆畫瓢地說了一通套話:不要有思想顧慮不要怕打擊報復不要以為工作隊遲早要走人我們一定要組織好新的領導班子讓大家放心特別是四清積極分子放寬心。


    ——本以為揭發什麼重大問題,可小王他一開口,我就知道完全不對路。他吞吞吐吐地……」我和她……」了半天,這才說清楚她和我乾的好事。小夥子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如果認真裝扮起來走在南京路上一定神氣。平時上班時開會時臉上有油膩特別是有黑跡,還看不清廬山真面,今天洗得乾乾淨淨,穿得整整齊齊,才是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架勢。尤其是他勞動出力,身胚骨架長得好,比我這個大學生要挺拔得多。相比我們班上體育委員踢足球校隊的差不離,個頭還要高一些,更像個體操隊練吊環的。


    ——哪個日子開始不重要,斷斷續續了有多久也不重要。據小王他說是櫃檯西施勾引的他,之前保證是如假包換的處男,詳細過程也不記錄啦。小王膽戰心驚地保證再也不和她發生關係。還提心弔膽地問——到底會不會按侵犯軍婚罪處置給抓起來。只好反覆交待給政策,替他保證不外傳。


    ——小王定下心來,表示和她搭上手的還大有人在,遠不止他一個。人嘛他不說,我也沒興趣追問。把他送出門一走了事。軍婚,啊,軍婚!

 

——隔天,湊巧和小王在簡陋的浴室(畢竟這家工廠有啊,連得附近的老同學也時不時地來蹭浴)裸裎相對。從來沒有碰到過,一看,難怪櫃檯西施選中他。從小受苦出力,長成一副運動員體魄,小麥膚色,非常有型,一絲不掛比穿著整齊更加入眼。軍人丈夫遙隔千里,壯小夥子近在咫尺。男子漢驕傲的本錢就在那裡擺著。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紙。一旦捅破窗戶紙,就什麼樣的事兒都可能發生。

 

——兩性關係是個永恆話題,開起會來一提上由頭大家精神吊起來剎車剎也剎勿牢。引導群眾實在也不是那麼好引導的

 

——今天挨批評了,幸好沒有點名。老余頭在工交口工作隊員全體會議上提到報上來一份材料,講裡面把個女出納寫成是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櫃檯上賣弄風騷招蜂引蝶完全不合適。什麼叫花枝招展,什麼叫賣弄風騷?什麼叫招蜂引蝶?符合事實嗎?口氣是特嚴厲的。還好,不知道底細的人不知道這份材料是我寫的。也不一定清楚寫的就是橡膠廠的那個女出納。各家廠子出納員多半是女的!大家都有著一個出納櫃檯。還好還好。看來寫材料不是容易的事,不是寫作文可以想象發揮。一是一二是二,來不得半點馬虎。更要提醒的是,記住不能亂用形容詞。

 

——三對口三落實,重證據嚴禁逼供信。最後到了寫總結材料時,還有一個用詞造句的關口。記住這個教訓。不能再出差池。要不得,要不得隨意發揮。

 

周迅他才不過是在工交口挨了一次不點名的批評。這一次厲害,這一次是全體工作隊隊員大會。工作隊老隊長這次不是婆婆嘴嘮叨關照不要談戀愛。坐在台下看得出他很煩——原來出了事死了人。

    死的是一個真如鎮上的老牌居民,據說總是有什麼政治問題。等於是受到點名批評的是常元笛。隊長沒有提到名字,但是提到他的體形特徵就等於把他從座位上提溜起來示眾。

    常元笛人很好,可個子特別小。初看大家都以為他是小學生,連中學生都不夠格。戈千副書記曾經講過歇:假如62年這一屆不是特別看重分數的話,恐怕他就不會招進來。每次組織大遊行,常元笛他只好走在隊伍中間。如果他是走在隊伍邊沿的話,路旁觀看的人群就要亂叫喊。


    老隊長說的原話是,你個子長得那麼小,卻把一條人命送掉了。這就等於告訴大家這出事的隊員就是常元笛。會後傳開來,事情也真是誤會湊巧——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場合遇到了錯誤的對象。那個死者找常元笛主動要談。常元笛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掉頭開口告訴他,有啥問題明朝到會上談好了。就這樣把他打發走了。常元笛根本不知道原來他是要來個別交代歷史問題。死者以為明天開會就是開他的會,要批鬥,一嚇之下連夜上吊。

    後來據說那歷史問題原先沒有交代而掌握了材料的也不過就是什麼忠義救國軍里混過幾天。就像後來樣板戲沙家浜里龍套跑腿的小兵,或許連得刁小三都不如。人死不能復生。這是隊長組長片長反覆交待強調的,一場運動下來死了多少人也要統計上報。聽說金山奉賢小四清死的人不少,大四清一定要加以糾正。此時此刻常元笛周迅根本想不到參加大四清的下一個半年在農村又死了一個人。

 

當時,差不多每個公社都有農機廠。跟馬橋一樣,這兒的機械廠是長征公社的樣板,是門面。一色的刨床車床沿窗跟前排開,也的確整齊好看。雖然不是正規的大型機械廠,但是對於一個公社來講已經足夠自豪。恐怕跟收益也有關係。機械廠的零配件訂單夠多,聽說有時還要加班加點。工人看上去也是那種有技術的老師傅。

    一天,機械廠有外賓來訪,外賓外賓絕對貴賓。機械廠領導頓時如臨大敵。原來老師傅里有一位有政治問題。劉夢雨看過他的檔案袋,足足有兩本有機化學教科書那麼厚。經驗告訴年輕的工作隊員,檔案袋越厚這個人的問題越複雜。如果沒有啥大問題,就絕不會有那麼多的調查材料。即使把入黨入團表格全部加起來,也不過才一點點。除非你歷史上有疑點家庭社會關係複雜才會有很多很多外調材料。

    這個老師傅其實不算老,尊稱一聲「老」是指他的技術好。技術尖子也沒有用,他的歷史問題是搞大民主。據劉夢雨講,是有一次廠內選舉,他想要大家投票,自由提名自主選舉。結果當然陰謀被粉碎,他還算幸運沒有戴帽子。大概是正宗工人階級,家庭上三代沒有污點七大姑八大姨都沒有啥歷史不清白,連個極右分子都沒有划。

    沒有划是沒有划,但是檔案袋裡給他記上了一筆。右傾!有許多調查筆錄:張三揭發他上門串聯;李四交待他拉攏選票;王五說他是要推翻現任廠長妄想取而代之,最後是如何如何地被工交口現任總支書記衛書記發動群眾一舉擊敗。

    樣板要開放參觀,來的又是外賓。驚動了方方面面,連得劉夢雨這樣資格淺的工作隊員都發動起來打保衛戰。辦法是片長指令劉夢雨預約他個別談話。時間就在外賓來訪前半小時開始。地點不在廠內的工作隊員宿舍,安排在工交口大組長老余的辦公室。工交口工作隊頭頭召喚非同小可!工作期間就特地讓他停了床子,要專程跑到楊家橋鎮上的服裝廠來。來了之後,劉夢雨又先打招呼——老余臨時有事不參加了——本來就是個幌子,否則何必要跑那麼遠。然後劉夢雨的任務是要啟發誘導,顯得非常子坦心置腹地誠懇聽取意見。——提提看法,講講設想,交流交流大四清。指示是無論如何要拖住他一個小時,估計再回到機械廠他就不可能跳出來對外賓大放厥詞。外賓參觀訪問已經離開。

    劉夢雨任務完成得很好。當然第二天就被識破真相,這位老師傅回到廠子馬上明白有外賓來過。調虎離山計弄得劉夢雨再次看到人對面照面感到心中有鬼不好意思。

 

這種變相隔離的辦法並不稀罕。後來一次基辛格訪華問到乒乓外交功臣庄則棟,中方接待人員回答說「他出差了」。目的就是不讓照面。


    財貿口的曹倚生跟著老工作隊員來工交口找李碧霞同學。真如鎮鎮長的妻子陳佩芳在李碧霞她所在廠子里當出納,一個典型老實巴交的賢妻良母式女同志。曹倚生他們兩個來做啥呢?原來,工作隊老手政治嗅覺靈敏,鎮長兩袖清風查不出啥問題。只查出他有個在上海市區的資本家姑母去世了,留有一堂紅木傢具是遺產。這是明面,此外還有沒有細軟不得而知。老隊員準備從鎮長老婆身上打開缺口,所以借重曹倚生和李碧霞的同窗關係準備來一個三堂會審。還特地關照千萬不要暴露真實身份。

 

李碧霞把陳佩芳叫到辦公室。陳佩芳一看有三個人在場嚇了一跳,兩個還是陌生人!李碧霞介紹他們是從上海(完全扯謊!)來的工作隊員,想要了解一些情況;別緊張,不是說你有什麼問題哦。

 

陳佩芳這才放下心來。老隊員做主導,曹倚生敲邊鼓,李碧霞打哈哈。

 

遠兜遠轉,打碎水缸陰過去。老實的陳佩芳老老實實地回答。最後結果一無收穫。

 

第二天上班,陳佩芳悄悄地跟李碧霞咬耳朵:昨日子兩個陌生的工作隊員是真如鎮浪向來格,根本勿是上海來格!把李碧霞鬧了個大紅臉。原來,鎮長夫人當場沒有猜出來人用意,下班回家跟老公說起這件怪事,把肖像一描繪西洋鏡完全拆穿。

劉夢雨李碧霞他們幹了窩囊事,貫春雷他可在加工廠干成了一件得意的事情——青工姚玉坤的投機倒把案總算有了著落。說青工完全要造成誤解,姚玉坤已經27歲,早早從市區來到這家社辦廠學徒,卻一直沒有能夠轉正幾乎八九不離十年的學徒工。

姚玉坤他真是個可憐蟲。廠子里總共三個男青年另外兩個如期轉正。本來社辦廠已經不怎麼樣,姚玉坤在這三個人中顯得更加差勁。一起進廠,人家都早早轉正,只有他仍然是學徒不像是學徒,該轉正卻又沒有轉正的尷尬狀態。這個年紀的青年人,只有領學徒工的工資,還能不可憐?!

 

三個男青年都教過貫春雷騎腳踏車。姚玉坤是最熱心的一個。特別是剛開始扶著車把在場地上轉圈子,貫春雷吃力他也吃力。並非出於感激,只因為他的檔案袋實在太過厚重。厚重得難以相像。事情是斷定他在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是一個投機倒把分子,但又沒有提起刑事起訴。故而,他的檔案材料不是1964年小四清時期搞的,要上溯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這樣一來,厚厚一疊姚玉坤的檔案袋裡面主要是有一批關於他的家庭問題,重點是他自己的投機倒把案情。姚玉坤父親上海灘小資本家,在三反五反時候自殺。究竟是有啥問題還是沒有問題,檔案袋裡沒有任何反映。貫春雷猜想大概是屬於膽小扛不過去,總而言之這就是自絕於人民了。她母親跟著一病嗚呼,丟下一個孤兒。跟著一個老人——他的祖母過日子。沒有收入來源,靠香港的姑母接濟——其實是供養他祖母也就順帶沾了光。據說他祖母死後隔三差五地仍有香港的包裹寄過來——比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香港的聽裝豬油壓縮餅乾等等。

    姚玉坤他自己的問題嚴重,所以影響轉正至今只拿十八塊。人家一起進廠的那兩個都是二十七塊。他生活也夠困難的,一個大小夥子,已經二十七歲。平時窮得也只有兩條內褲替換——其中一條是游泳褲——到後面生產大隊池塘里撲水玩時穿倒換著平時也穿。在一個院子里晾曬,大家都看得見。

    厚厚的一沓子材料有人揭發他倒賣黃金倒賣自行車鋼絲,這兩項是主要的,其他還有滴瀝搭拉的一些投機倒把的物資。

    到底是怎麼樣放進檔案材料?為什麼不作結論作為投機倒把罪犯判刑?只是延期轉正?!延期究竟要延到哪一天?!

    繼續調查加上貫春雷原先提出的懷疑給他翻案作出了徹底的結論——並無投機倒把行為。因為根本不能落實任何一件投機倒把的指控。

    所有材料都屬於旁證。凈是聽說,還竟是傳言。傳言的基本來源難以置信就是姚玉坤他自己。比如姚玉坤說香港來了人有幾條小黃魚,要他幫忙脫手;某人手裡有一大批(幾千根自行車鋼絲)貨要價是多少多少等等。

    沒有交貨收貨上下家,沒有投機倒把贓款出入帳,一切一切都是提供人所言。不知真假確實,就放在檔案袋裡一塞了事。

    貫春雷所作的工作主要是尋找否定材料。重點是當初揭發人的重新回憶,是否看到過實物?——回答全是否定的;是否看到果真有人跟他接頭談生意?——回答照樣是否定的,……

    另外一個可以認為最最重要的證據是姚玉坤當時的生活方式。因為如果按照原先檔案袋裡的匡算結果,投機倒把獲利上萬!?所以,據此引申出來,一個香港有社會關係的小青年應該擁有典型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如果他真的是投機倒把要角的話。

    證據是有利的也是有力的。姚玉坤喜歡吹牛——這一點從他的狐朋狗友那裡得到證實;姚玉坤阮囊羞澀——這一點從他普陀區老窩的鄰居那兒以及交過的兩個女朋友那裡得到證實——請客只好吃吃一角一碗的赤豆湯。

    最後一個證據是姚玉坤姑媽在香港是當保姆的。因為她老東家解放前夕逃跑香港就跟了去。應該不會提供投機倒把貨源。只不過郵寄一些豬油聽頭罷了,小兒科!

    姚玉坤和廠領導看過總結材料簽了字,即時上報轉正材料。從下個月起姚玉坤他就可以拿二十七元。

 

姚玉坤第一筆轉正工資到手,馬上添了必要的衣褲。不用再穿那一件好幾個破洞的汗衫,之前的那條游泳褲也恢復到它的正常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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