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紅樓影視小說——遺帕情緣

作者:量子在  於 2017-11-12 22:4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長短篇|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關鍵詞:紅樓影視小說

此紅樓中篇影視小說系按照編劇趙燮雨同名戲曲劇本改寫而成。與此同時,本著作者一貫的一雞三吃原則,還有相應的電影劇本。


《遺帕情緣》,當然其創作源頭是《紅樓夢》有關情節,然而經過了全新創編。

 

眾多紅樓丫頭裡,晴雯大概是最早被搬上舞台成為女主角的一個丫環。另外還有平兒紫鵑司棋等人。

 

而頗具性格的怡紅院小紅卻還是一個未曾見到在紅樓戲曲中出現過的女一號人物。這一次在《遺帕情緣》中,期待林紅玉這個身份性格特定的紅樓丫頭將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舞台上面和觀眾見面。當然,賈芸他也是從未見之於戲曲舞台的男一號,有人認為他是紅樓眾多男性中最值得欣賞的一位。

 

在眾多小姐里,我最欣賞賈探春;於是,率先就有了日邊紅杏依雲栽這部完整的大戲。在眾多丫頭中,我最喜歡林小紅;於是,就有了遺帕情緣這部大戲和小說。


引子
第一章節:借銀贈銀
第二章節:遺帕拾帕
第三章節:斗槽跳槽
第四章節:傳機泄機
第五章節:攆紅嫁紅
第六章節:避禍惹禍
第七章節:感恩報恩

尾聲

 

 

引子

 

    遍游紅樓,陰盛陽衰,女性為主。

 

    泥和水,並非和稀泥,最終是水沖刷了泥。水的清澈,反襯了泥的惡濁。可以說就連男一號怡紅公子賈寶玉也不例外。可總算還有一個姓賈的男人不會讓你感到討厭。

 

    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總共卅六位。除開曹雪芹明言正冊十二位之外,另外兩本冊子都未能道盡其詳。總覺得小紅這丫頭必定會在其中——或許還是副冊吧。可又總覺得她,如此聰明伶俐而又勇敢的一個丫頭,不應該歸在薄命司里。

 

    可以這樣說——在眾多小姐里,我最欣賞賈探春;在眾多丫頭中,我最喜歡林小紅。於是,就有了遺帕情緣這部小說。

 


第一章節:借銀贈銀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句俗話看來不管用了。

 

    榮國府老祖宗的長孫女,二老爺賈政的大女兒賈元春,當今元妃娘娘蒙皇恩浩蕩,准予回娘家省親——這一特大喜訊早就傳遍了寧榮街。就連後街上的那些個窮親戚也每天嘮呱個沒完。

 

    春江水暖鴨先知,精明的會鑽營的神速地行動起來。不少子弟輩捷足先登。

 

    有原本就備受寵愛的,賈薔照管了梨香院;有向來會溜須拍馬的,賈芹掌控著水月庵。個個油水不少。

 

    後街的后廊,住著賈府族人賈芸母子。早先,賈芸父親投奔了來,頗有書卷氣的他和榮國府二老爺賈政很談得來。不幸一病身亡。孤兒寡母的日子就艱難起來。

 

    夜深人靜,燈火如豆。賈芸捧著一冊書卷,母親縫著一件衣衫。縫著縫著,做娘的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

 

    「兒啊,早點歇息吧。我這件衣服也快縫完了,明兒個一準能交貨。暫時收工,也好省些燈油錢。再說,現今,念書又有什麼用!你看看那寧榮兩府,誰又是登皇榜中狀元來的功名富貴?」

 

    「娘,孩兒知道了。」——賈芸老實本分,是個左鄰右舍都交口稱讚的標準孝順孩子。

 

    一夜無言,也一夜無眠。

 

    賈芸苦思冥思想來想去,還是得豁出去找找門路。

 

    由是,早早爬起來,匆匆梳洗,扒了兩口稀飯就急急地趕往榮國府去候二叔賈璉。

 

    可巧,大門口等不了多長時間,只見賈璉從他父親那裡請安出來,趕忙上前打了招呼。還沒提到正事,那邊廂又一個二叔來了。

 

    這是賈寶玉,一早來給大爺請安。賈芸知道他是老祖宗的心肝寶貝,雖然不像璉叔那般掌權管事,可是實實在在是一尊菩薩。因此,乖巧的賈芸踏上一步,口中言道:「請寶叔安。」

 

    賈寶玉定睛一看,只覺得面善。眼前這廝,年約十八九歲,長挑身材,麵糰團一張笑臉,著實斯文清秀,心下就十分喜歡。偏就是想不起叫甚名字,不知是哪一房的。

 

    賈璉見寶玉發獃,即便笑道:「寶兄弟連他也忘懷了?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獨生子,你叫他芸兒便了。」

 

    寶玉敲著腦袋,笑著說:「是了,是了。我怎麼竟一時想不起來了呢。」

 

    寶玉忙著問他母親好,又問他幹什麼來了。賈芸答道:「找璉叔說句話。」

 

    寶玉笑著對璉二哥說:「芸兒越長越出息了。這圓臉這身材,倒像是我兒子。」

 

    賈璉笑話他——「你也忒託大了。人家比你大好幾歲呢,你就當他老子了?!也不怕五嫂子去太太跟前告你一狀。」

 

    賈芸忙忙地介面:「那是寶叔抬舉侄兒。我娘要知道了,高興還來不及呢。俗話說得好,『搖籃里的爺爺,白鬍須的孫子』。輩分在那兒擺著。我親爹死得早,正愁沒人教訓。這不,倘使寶叔不嫌棄侄兒蠢笨,侄兒今天就改稱呼,斗膽叫一聲乾爹。」

 

    賈璉聽得,笑道:「聽聽,聽聽,多伶俐乖巧!寶兄弟你今天有了乾兒子,可得要給見面禮哦。」

 

    寶玉上下掏摸,不好意思地說,「老祖宗一早讓來給大伯請安,找不出什麼稀罕物件。回頭你甚時得空,只管來怡紅院,給你這個乾兒子補上。」

 

    這廂賈寶玉和他們兩人作別。見他進門而去,賈璉忙著問賈芸找他有什麼事情。

 

    賈芸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我娘讓來問問二叔——雖說娘娘省親大事已畢,不知道可還有什麼事情要差遣的。」

 

    賈璉笑著說:「連你這老實孩子今兒個也會來開口了。實在不算早,可也不算晚。」

 

    賈芸一聽,喜上眉梢。忙問:「什麼事情,二叔只管吩咐就是。」

 

    「二叔實對你說了吧——園子裡頭該種花木的地方多了去!」

 

    賈芸詫異——「怎麼,前些日子,娘娘省親回來,還沒弄舒齊?」

 

    「這你就不懂了,到底年輕!建造大觀園工期那麼緊巴,哪來得及顧得上面面俱到。還不就是按照事先和大內公公商量定下的路線走個過場。好些個地方,娘娘一時走不到,也就顧不得許多。如今,娘娘吩咐,園子不要空閑了,要讓住人。這不,姑娘們和寶玉都住進去啦。還不得填平補齊,趕緊把那些原先欠缺的荒僻地方補起來。」

 

    「是是是,二叔這麼一說,侄兒明白。」

 

    賈璉叮嚀:「你還有不明白的呢——外場是我在管事,內里可是你二嬸娘當家。那錢袋子在她手裡。求我不如求她,當然,我一準給你打邊鼓。」

 

    「多謝二叔,多謝二叔。」

 

    賈璉又給出個主意——「端午將近,若能湊趣,備下些節貨,管保有用。」

 

    賈芸心領神會,千恩萬謝地告別。

 

 

    是啊,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哪能沒有一個進門法?

 

    也是湊巧,端午節,還不就是要備下些麝香冰片等香料——那自家親舅舅就現成開著一家香料鋪。

 

    雖說舅媽那臉色老是沒有些些笑容,舅舅總是親舅舅。無論如何,該去走上一遭。

 

    為了避免和舅媽照面,賈芸直接去了卜記香料鋪,

 

    夥計說的是——老闆剛走,回家去嘍。沒奈何掉頭轉過幾個巷子,前面就是舅舅卜世仁家門首。

 

    裡面的主人家一胖一瘦,豎起四隻耳朵聽得將近午飯時分有人敲門,心裡一陣嘀咕。別要是乞討化郎遊方僧道?

 

    內當家的悄悄示意當家的噤聲。期望敲門不應,他自己識相早早離去。

 

    誰料,敲門的堅持得很。

 

    胖舅媽邁著八字腳,慢騰騰地走過來,開口——「誰啊,這麼讓人不得消停?」

 

    一聽女聲,知道是舅媽,賈芸趕忙應道:「舅媽,是我——芸兒。」

 

    老公的親外甥來了,不能不開門。

 

    「來啦,來啦。『

 

    拔栓拉門。

 

    「啊呀,芸兒,今兒個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啦。」

 

    答非所問——舅舅在嗎?

 

    「在呢,在家呢。

 

    賈芸上前作揖:「甥兒拜見舅父舅母。」


    胖舅媽摘下斜襟上的手帕,抿著嘴:「好來好來,我的外甥兒子啊,用不著這麼客氣噢。」


    精瘦的舅舅開口:「哦,有一陣子沒有來了,你娘好嗎?」


    賈芸回話:「托福,母親安好。」


    卜世仁眼珠子骨碌一轉:「我說你啊,這等長大一個人來,也不去想法子弄點正經事情來做做。前些日子,我就看見你們賈家三房裡的芹官,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為啥你就不能放下架子,也去弄出點名堂經來給你舅舅舅媽看看?」


    賈芸趕緊順著杆子往上爬:「甥兒正是要來和舅父討教——眼看端陽年節將近,大戶人家置辦冰片麝香最是緊要。甥兒想和舅父來相商相商,能不能賒些香料讓我到璉二嬸娘那裡去求告求告,也是想走走門路。」


    卜世仁一下子站起身來。故作驚嘆:「啊呀,真正是勿巧啦!說起來介勿巧來真勿巧,我這爿香料店剛剛立下店規——只因為有人賒欠不還帳,從今往後無論什麼人都要現開銷,再也不能賒賬了。」


    賈芸急了:「舅舅啊,你是店主你作主,難道就不能通融通融?」


    胖舅媽的老闆鴨聲音傳出來幫腔:「啊呀,我的外甥兒子啊——只為你舅舅是店主是老闆,店東帶頭以身作則最最重要啦。若是他自己領頭先犯店規,不是有句什麼話來著——對對對,叫做朝令夕改,日後他怎麼還能去教訓夥計啊!」


    賈芸一想,連忙掉頭:「那麼,可能夠冰片麝香各借我四兩,就算舅舅看在我娘的份上相幫甥兒?」


    誰知道卜世仁他見招拆招,先嘆了一口氣:「唉,外甥兒子啊,你來遲了一步。冰片麝香都是節下應時貨啊,我們店面小本經營,存貨原本就少;昨天下午來了一個大主顧,全部賣光哉!就剩下些粒粒屑屑要用苕帚掃攏來啦!你真的要嘛,只好倒扁兒嘍!不過,光是些粒粒屑屑實在是不好去送人哦。何況是那個有名的鳳辣子,越發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胖舅媽接嘴:「對嚄,對嚄。粒粒屑屑要是去送給那個鳳辣子,我外甥兒子是更加沒有戲好唱來。」


    賈芸強行壓下一腔怒火,笑著回應:「既如此說,甥兒告辭!」一面作揖拔腿要走。


    卜世仁張口挽留:「做啥這樣要緊回去?開飯辰光吃了飯再走罷。」


    沒想到胖舅媽的兩片厚嘴唇上下撇嗒,對老公說出這番話來:「老頭子又糊塗哉。剛剛還講著屋裡沒有米,去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現在還想裝啥胖子呢。難道留下外甥叫他吃西北風不成?」


    卜世仁揮揮手:「好來,好來,閑話不要多,你就再去買半斤米來添上就是。」


    老闆鴨聲音大嗓門轉到里廂:「銀姐,你到對門王奶奶家去問一聲,有銅錢借二三十個,明朝就送過來。」


    賈芸一聽,這還得了,一面擺手一面往外走:「不用費事,不用費事。」

 

    胖舅媽一頭趕過來關門落栓,一頭對外囔囔:「好外甥,那我就不送了。有空再來啊!」

 

    賈芸當時氣得臉都發白了。當著自家親舅舅舅媽的面不好發作,趕緊拔腿走出來。

 

    走出卜家大門,兀自還氣得「啊噗」 「啊噗」。

 

    轉過牆角,不想氣糊塗了,該往左轉,卻朝右轉。這一轉身不打緊,偏巧撞在也是從那邊轉角過來的一個人身上。

 

    賈芸氣歸氣,還知道趕緊把來人一把扶住。

 

    一股濃重撲鼻的酒氣迎面而來,賈芸連忙乖巧地轉到他身後,生怕他會嘔吐。定睛一看,嗨,原來這個五大三粗的醉漢是自己街坊倪老二!

 

    倪二外號醉金剛,才不會吐酒呢。他酒量好得很,看樣子今天喝得比往常稍微多了些些,也不過腳下有點東倒西歪。或許也是被撞了的緣故。

 

    賈芸覺得把倪二扶穩了,待要放手管自走開,不料才剛邁步被對方反手一把撈住不讓動彈。

 

    倪二既然號稱醉金剛,天生人高馬大臂力無窮。年輕時還是個練家子,賈芸自然掙扎不脫。賈芸聰敏,見貌辯色,馬上停步不做無謂掙扎的舉動。

 

    醉金剛是個潑皮,專好賭博喝酒,平素靠發放高利貸過日。街坊鄰里等閑人等都不敢惹他。這下子被人無端撞了,倪老二立馬開罵——「臊你娘的!狗日的瞎了眼啦,敢碰起老子我來了!還要不要活啊!」

 

    覺道倪二會要揮拳就打,賈芸趕忙喊聲:「老二,是我啊!」一頭殷勤地作揖。

 

    倪二聽得聲音熟悉,睜大紅通通的眼眶,仔細一辨認,手腳麻利及時收回鐵掌。他一頭晃著一頭笑——「該死,該死!原來是廊上二爺!嘿嘿,今兒個多灌了幾杯馬尿,是我撞了您,不是您撞了我。怎麼樣,沒撞壞吧?」

 

    「老二說哪裡話來,是我撞了你就是我撞了你。這有什麼好客氣的。也怪我方才氣糊塗了,本當左轉卻往了右,恰好你轉過來,這不就撞上嘍。哦,方才這麼一撞,你手裡的小包袱掉地下了。我給你去檢來。」

 

    倪二自小看著賈芸長大,小孩從小就討喜長成后更是一張人見人愛的臉蛋。他本就是個好管閑事的人,這不,接過小包袱又鑽釘刨腳地問開了。

 

    「這會兒二爺要往哪裡去?是哪個王八蛋惹您生氣了?」

 

    賈芸嘆了口氣,不想多說——家醜不可外揚,

 

    「怎麼啦?」——倪二可是不依不饒。

 

    「真的是告訴不得你,免得平白里討了個沒趣。」

 

    「看看,看看,氣成這麼個樣子!快說!說出來就痛快了!格老子,爺咱就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頂天立地的漢子。今兒個一準給您出氣,說吧,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若是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賈二爺,管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賈芸又嘆了口氣,張口言道:「老二你哪裡知道啊——我是到我舅舅家裡上門借貸,想要到榮國府燒燒香走走門道。眼下不是快到端午了嗎?我舅舅不正好開著香料店!想賒沒有,想借不肯,舅媽更是到了飯點連留下吃飯都不願意。這還是氣出肚皮外了,只是拿什麼去見我那二嬸娘哦。誰知曉舅父吝嗇根本沒法相商,」

    倪二酒完全醒了,勃然大怒:「卜世仁就是個名副其實的不是人!做人有這麼個做法?實在太糟糕啦!街坊鄰居都知情的啊——想當初您的父親病故,他來主持喪事;七搞八搞你家的一點薄產都被他侵吞進了腰包。於今,居然良心這般黑,鐵公雞一毛不拔啊。哼,來來來——不必憂心不必煩惱,您正正巧巧撞上了我! 這裡恰好有紋銀十五兩,就是這個小包袱您拿去用就是。」


    賈芸:「啊呀,老二,我怎麼能使用你的銀錢?」

 

    其實,他是怕怕的,這印子錢是萬萬借不得的。


    倪二知道他的心思,接著就拍胸脯:「芸二爺,您說哪裡話來。街坊鄰居都知道我靠放高利貸過日子,您不用怕。我給您這點銀兩,一不要利息二不要借據,只管拿去用。等什麼時候您真有了出息,記得的話,把本錢還我就是!」


    賈芸:「哎呀,倪老二,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你不要跟我開玩笑!」


    倪二咧咧嘴:「開玩笑?!您當我吃飽老酒稀里糊塗?!對您講,我是真的看您雖然姓了賈,平日里卻沒有把我們這些老街坊當作下賤之人,佩服!常言說得好——遠親還不如近鄰。如今您有了難處,鄰里之間相幫嘛,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倪二把小包袱硬塞在賈芸懷裡,——大約是有十五兩,只多不少!


    賈芸:「既如此說,多謝倪二哥!」夾著小包袱連連作揖。


    倪二邊轉身走去邊自說自話:「謝什麼謝啊。既叫我倪二哥,那末哥倆好,真得是哥倆好!來,來再幹上一杯!哥倆好啊,五經魁啊!哈哈哈哈,我又贏啦!」


    賈芸目送倪二遠去,再又嘆了一口氣。——真是,有心栽楊楊不成,無意插柳柳成蔭。親娘舅那裡受了一包氣,不相干的醉金剛倪老二倒作成了我。這下,撞了大運,敲門磚從天而降,有了進門法,可以去求二嬸娘了。

    賈芸忙忙地趕到一家錢莊,借個方便把那銀兩稱了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置辦些麝香冰片足夠,心裡踏實了許多。回到家中,只說從舅舅家裡借到銀子,待會兒去採買些端午節下應用之物。明兒一早這就到二嬸娘那裡說項去。

 

    娘倆自然高興,收拾吃飯,一夜安睡。

 

 

    次日,賈芸早早起來薰香沐浴,收拾整齊興沖沖地出門。

 

    他特意不去舅舅的香料店,另選了一家店面大貨源足的祥瑞香料行。踏進店門,掌柜的趕緊迎上前來。

 

    賈芸拿出包裹的銀兩,對掌柜的說:「這裡是十五兩紋銀,麝香冰片各半,要貨真價實!」

 

    掌柜應聲:「芸二爺說哪裡話來!麝香冰片管保貨真價實,絕對放心。本店信譽卓著,流通量大,絕對沒有積壓的陳年舊貨。再說,芸二爺您不去您舅舅那裡,專程來作成本店生意,哪能開罪了您呢。我猜,這麼些端午用的時令貨色,恐怕也不是府上自用的吧。」

 

    賈芸平素老實,今兒個索性順著杆子扯風拉旗昂著頭答道:「可真被你猜著了啊——這是給榮國府璉二奶奶我那嬸娘辦的貨。」

 

    掌柜一聽,越發不敢怠慢。臨了,還特地賣個好:「芸二爺,麝香冰片包好了,足秤。您放心,都是上好貨色。還有,那零頭我都作主給免了。就只算十五兩整。」

 

    掌柜的還屁顛屁顛地送出門來,看著遠去的賈芸,一頭囔著:「再要什麼貨,請多來光臨啊。」

 

 

    賈芸踏上寧榮街,心裡嘀咕——人是英雄錢是膽,這老古話可真說得不錯!

 

    榮國府門上的知道他是后廊上賈家本族,可不用像劉姥姥那樣得周瑞家的引見。賈芸一路順暢,來到璉二奶奶住的跨院。

 

    小丫頭打了照面,馬上回進去。出來的是平兒。

 

    賈芸一看,知道是璉二奶奶的心腹平兒姑娘,含笑迎上前去。把來意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他才不會跟個鄉巴佬似的誤把一樣穿金戴銀的通房大丫頭當作是璉二奶奶呢。

 

    平兒早就聽璉二爺說起過賈芸這檔子事,不用再通報,就立即領著進去見主子。

 

    璉二奶奶看著來人爬在地下對自己磕頭,嘴裡叫著嬸娘,就知道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獨生兒子賈芸。答應一聲:「都是自家人,起來吧。」

 

    等賈芸起身站定,王熙鳳抬眼正經地上下打量——哦,又是好一個眉清目秀的帥哥!看上去還略帶靦腆,蠻清純的。心裡就越發平添了幾分喜歡,開口說:「大侄兒,坐啊。」

 

    賈芸:「嬸子跟前,哪有侄兒的坐位?」

 

    嬸子可是繼續殷勤:「有什麼啊?別太拘禮數。那蓉兒薔兒他們來了,叫坐下還不都坐在那了。客氣什麼!」

 

    賈芸這才屁股沾著點椅子邊坐下來——可比站著更吃力。

 

    王熙鳳看著他拘謹的樣子,差點沒笑出聲來。省得他老實人不好意思,趕緊先開口——「你的來意你叔叔早跟我講了。」

 

    ——一語未了,賈芸已經站起,乘機把手中的小包遞過去。

 

    賈芸口中囁嚅:「這是小侄的一點心意,麝香冰片。眼下端午節期,想來二嬸子一定用得著。」

 

    王熙鳳努努嘴,平兒把小包接過。打開一看,都是上好的麝香冰片。尤其是那麝香顏色紅紅的還帶點紫醬色,不是那種發黑的偽劣商品。回頭對主子一使眼色,雙方心領神會。

 

    王熙鳳這又開口:「還虧得你有心,我這裡正準備著讓人去採買呢。其實啊,芸兒你也不用這麼費勁,有啥事兒來找嬸子,嬸子哪有不給侄兒面子的理兒。再說是,你叔叔也早給我打了招呼啦。」

 

    賈芸介面:「是侄兒錯了。侄兒該當先來請教嬸子,只是那天碰巧在太老爺門首遇見了兩位叔叔,這就問起來了。」

 

    王熙鳳詫異:「兩位叔叔?還有誰?」

 

    賈芸:「是寶叔。」

 

    平兒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來,忍不住插嘴:「奶奶有所不知,寶二爺還認了芸二爺乾兒子呢。」

 

    王熙鳳也感到好笑;「這寶玉才多大!」又問平兒是哪裡聽來的。

 

    平兒回答:「是二爺身邊跟著出門的興兒當笑話回來說的,那天他跟班也在場。

 

    賈芸:「那是寶叔他看得起侄兒。」

 

    從婆家看,是叔嫂;從娘家看,是姐弟,還是親姑媽的寶貝兒子。王熙鳳平素把寶玉當作娘家親弟弟對待,知道他是老祖宗的心肝尖兒,整日價寶兄弟長寶兄弟短的。這下子越發愛屋及烏,連帶著高看賈芸一等。

 

    王熙鳳許諾:「雖然你生性老實,來得遲了。可嬸子把你的事兒放在心上,回頭就有差使給你。料想你也是個實性辦事的,我和你叔叔都不會看錯人。」

 

    賈芸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回去后隔天,就有具體管帳的吳新登家的來接頭傳達璉二奶奶的吩咐,讓到彩明那裡領銀子——指令他到園子裡頭去管補種好些原先弄虛作假空落下的地塊。

 

 

第二章節:遺帕拾帕

 

    大觀園裡,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怡紅院。

 

    賈寶玉是奉元妃娘娘特旨進駐大觀園的。本來大觀園是個女兒國,姐姐妹妹們的居所。可偏有個男性也混雜其間。誰讓他是老祖宗的心肝寶貝呢。娘娘掂量著這才稱了老祖母的心思。只要寶兄弟高興,老太太也自然高興;如果寶兄弟不開心的話,老祖宗怎麼能開心得起來。

 

    寶二爺有權第一個挑選住所。雖然他屁顛屁顛地跑去先徵求林妹妹的想法,選定了離瀟湘館最近的怡紅院,畢竟他是擁有優先權的。

 

    丫頭們也都說,分到怡紅院是最幸運的了。俗話說,打狗看主人,其實這話說得還不夠齊全。主子金貴主子重要主子得寵,下人自然就沾光。主子靠後主子次等主子沒用,誰跟著就倒霉。不信,看看跟著二姑娘的!哪能跟她一樣讀讀太上感應篇,就會忍氣吞聲得過且過糊裡糊塗地過日子。

 

    還有,怡紅院這個主子性子好,不會頤指氣使。輕易不發脾氣,就偶而發發,也盡可不理睬。常時,還倒過來討丫頭歡心。這也不同於三姑娘,帶刺的玫瑰花,一旦發作起來不得了。不是說連當家的璉二奶奶也忌憚著她三分。據說,三姑娘也是王妃的命,金貴著呢。

 

    點數一下怡紅院里有頭有臉的大丫頭——襲人是准姨娘,大家心裡有數,連得寶姑娘那麼出言謹慎的人也跟她開過玩笑;晴雯是老太太指派來的,來頭多大,再說人確實出挑能幹;就是麝月碧痕秋紋她們幾個,也是頂個頂的惹不起碰不得。

 

    常言說地分南北東西人有三六九等,任什麼地方哪怕天堂也照樣分等級——王母娘娘蟠桃宴不就沒有弼馬溫的份。

 

    怡紅院的小丫頭紅玉這會兒就一個人悄悄地躲在房裡想心事。

 

    雖然說只不過是小丫頭,紅玉卻比主子和主子的那些大丫頭都早進到這個院子裡頭。娘娘省親特地蓋建的大觀園院落眾多,處處景點。各房需要人手打掃看管。除了為櫳翠庵招尼姑梨香院招女伶之外,還招了一大批小丫頭。紅玉就是興建大觀園時招進來的小丫頭,分在紅香綠玉這個所在,談不上什麼等級。

 

    小丫頭是到不了娘娘跟前的,連遠遠地看一眼都不成。誰知道娘娘來了走了,把個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定名為怡紅院。更沒承想娘娘覺著那麼些屋子空著不好叫姑娘們和寶二爺都住進來。紅玉這就成了怡紅院的丫頭隊伍中的一員。

 

    榮國府鐘鳴鼎食的大戶人家規矩多,必得遵守。紅玉不是她主子從舊住處帶過來的丫鬟,本無淵源。這就體會到甭說來省親回娘家的元妃娘娘不可能見到,就是天天一個屋檐下待在怡紅院的寶二爺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分派幹些什麼活。

 

    今天的活都幹完了,紅玉照例拿出離開金陵時外婆家讓帶上的一塊香羅帕顛來倒去豎看橫看。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是姓秦,到了京都這才說是爹爹姓林叫個林之孝,女兒自然就是林紅玉。父母兩人在榮國府號稱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平素話就少,料想也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紅玉乖巧,牢記著外婆家臨行的囑咐——不可多說一句話不要多問一個字,那可是去了王侯之家哦。現在能夠和金陵老家聯繫起來有念想的就這一塊香羅帕了。

 

    紅玉對著香羅帕自言自語:「這麼好的的一塊帕子,握在我這個小丫頭手裡也真是委屈你了。」

 

    紅玉正在冥思出神,冷不丁地被人蒙住眼睛,嚇了一跳。趕忙去扳開那雙手,香羅帕也就擱置到一邊。

 

    回頭一看,原來是在一起幹活的墜兒。怡紅院里一樣檔次的小丫頭,同病相憐。墜兒喜歡打打鬧鬧咋咋呼呼,老被管事的大丫頭尤其是嘴上不饒人的晴雯責罵。她受了氣就總是找紅玉訴苦,兩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好姐妹。

 

    紅玉今天可是沒好氣:「幹嘛呀,你老是不懂得止步揚聲的規矩,悄不零地掩到人家跟前,嚇我一大跳!」

 

    墜兒搖晃著紅玉的肩膀回應:「這不,鬧著玩兒嘛,何必生氣呢。嘿,這就是你的那塊寶貝羅帕!拿來讓我看看,究竟是個什麼勞什子,這樣整天價隨身帶著翻來覆去地看,可有啥名堂啊?」

 

    紅玉眼明手快,哪能教墜兒奪了去。

 

    ——「去去去,一邊去!本不是什麼寶貝,不過就是我離開金陵時外婆家給我留的念想罷了。」

 

    墜兒討饒:「好啦好啦,不說了。告訴你啊——剛才你不在跟前,幾位嬤嬤來關照說是平姑娘來說了自打明日起,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大家嚴禁些,尤其是衣服裙子別到處混曬混晾的。雖說會在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幕,擋著這些工匠的賊眼,大家也可別亂跑。特別小心,萬不該將身上來的時候那些個帶子掛出去。」 

    紅玉:「去你的!誰還會這樣去掛幌子啊。要不就是你墜兒自己,小心為妙!」

 

    墜兒:「瞧瞧,你也和晴雯姐姐學樣,要教訓我來著。」

 

    紅玉趕緊撇開話題,問道:「不知說的是誰帶進匠人來當監工?」 


    墜兒:「說是什麼后廊上的芸哥兒。」 


    紅玉:「管他什麼雲哥兒雨哥兒呢,今天沒我的事啦,我只管到園子里遊玩去了。」 


    墜兒聽得紅玉下了班,越發身上懶洋洋地,撅著嘴嘟囔著:「可我還得去幹活去呢。」 

 

 

     紅玉看著墜兒去忙活,自個兒信步走開。

 

    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各人自有各人路——自己腳下喜歡的路。

 

    像寶二爺專跑瀟湘館,挨下來是蘅蕪苑,也去秋爽齋,要不還有櫳翠庵。稻香村是從來不到的,說是這麼蓋建在大觀園裡不合格調。再是蓼風軒也是不曾到過。兩處一個是自己親兄長的遺孀,一個是寧國府隔房的幼妹,都不會有事要去。當然,還有堂姐住的綴錦樓,那裡太悶太沒有生氣,寶玉也是難得的稀客。

 

    紅玉慣常喜歡走的是近路,丫頭雖說沒事,也不好走得太遠——萬一有人找呢,奴才終究是奴才。大觀園裡怡紅院就道到沁芳閘過蜂腰橋有一座沁芳亭,那裡人來人往過於顯眼;紅玉愛去的是離瀟湘館比較近設在池塘中心的滴翠亭。

 

    滴翠亭通體綠色,亭子頂蓋的也是綠瓦,小小巧巧,只有靠東面有一條通道,其餘三面環水,甚是幽靜。紅玉喜歡這裡還有一個原故——。

 

    蜂腰橋側沁芳亭是通常樣式的涼亭,四周柱子撐起一個屋頂,通體是敞亮的。四邊有扶欄有連在一起的邊凳,或坐或靠。眼前景色一目了然,耳邊熏風陣陣吹拂。這就是亭子的範本。

 

    可滴翠亭不同,它四周都裝齊了槅窗,窗戶紙糊得嚴嚴實實。除開沒有一個房門之外,和平常的房子差不離。從凸碧山莊遠遠望去,真就像一幢上下左右碧綠的小房子蓋在池子上面。興許就像一塊綠汪汪的寶石,浮在水面上,故而取名滴翠——難不成也是寶二爺他定下的名字?

 

    因為隱蔽,因為僻靜,紅玉和墜兒特別喜歡上這兒來。雖然捨近求遠,也多走不了幾步。可這裡,好歇腳,好談心。省得在院中房裡打個瞌睡綉個荷包什麼的都會招來是非。這便是滴翠亭的好處啊。

 

 

    紅玉低著頭一路走來,邊走手裡邊下意識地絞轉著那塊香羅帕。

 

    時過午後,太陽偏西。紅玉踏進滴翠亭剛要坐下歇歇腳,隱隱綽綽眼角邊似乎瞄到亭子里最裡邊靠西的柱子旁有人影。

 

    滴翠亭那裡歷來是少有人去的所在。不料定睛一看,裡面早就坐著一個青年男子。這一嚇非同小可。

 

    他,他當然不是寶二爺!猛一看,倒還有幾分想像。紅玉一個激靈,趕緊轉身就跑。好好的一座滴翠亭,頓時成了瓜田李下的是非之地。這還了得!

 

    慌不擇路的紅玉急於脫身離開,全忘了那塊香羅帕已經習慣性地放下擺在慣常座位的近旁老位置上沒有想到一起隨身帶走。

 

    那個先已到達滴翠亭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領了對牌接受栽樹工程的賈芸,也就是墜兒口中后廊上的芸哥兒。

 

    明天工匠們就要進園子來實地幹活,賈芸是先期考察來的。作為領班,事情很不少。這些也都是太陽底下的活計,不如賈薔賈芹的事兒待在屋檐底下來得舒服輕巧。他們一個是帶領女伶,鶯鶯燕燕,咿咿呀呀,紅地毯上的勾當;一個是照管女尼,阿彌陀佛,晨鐘暮鼓,念誦經文的幹活。就不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難說國色天香,總也是女非男。

 

    單就這個任務,清一色打交道的全是男性。採辦樹苗,搬運泥土,挖坑栽樹,工匠工匠,自然是男工承擔。談不上賞心悅目,把事兒辦齊全了就算交差——畢竟落了後手畢竟是第一遭接手。做好了才有第二回第三回。人家那兩個哥兒都是長流水,就自己是個短局,可不敢馬馬虎虎了去。

 

    賈芸再怎麼老實,也很快明白項目里的油水。刨除了材料人工,還完倪二的銀兩其餘的都落下了夠自己娘兒兩個一年的吃喝。所以啊,得好好乾,才對得起好些人,尤其得對得起醉金剛。

 

    賈芸這天早早進園,到處踏勘。原來,那會兒省親哄騙娘娘的地方還真不少。一大圈兜下來,哪裡先干哪裡挪后按部就班,什麼山種什麼樹心裡也大致上有了個譜。手裡拿了張早期蓋園子的圖樣,準備好好地一一對號入座作個明細記號。

 

    毒日頭底下走了多時,土丘上下費心費力。覺道穿在裡面的小褂也都濕透,貼在後背上不舒服得緊。好多去處又不行進去歇歇腳討口水喝——對自己來說都是禁地。

 

    可巧,看到前頭一個亭子!還是個四面不透風的亭子。正好既遮陽又歇腳,就走上靠東面短短的棧橋,進到最裡邊一屁股坐下來。剛掏出那張圖樣來想再考查細詳,便聽到有人聲——是腳步聲。

 

    紅玉從外面進來,從亮處到暗處,一下子不適應;賈芸在裡面抬頭看去,在暗處看亮處,一清二楚。看她底下穿的不是裙子,原來是個俊俏丫頭。

 

    賈芸正要站起來打招呼,還覺得應該馬上打開窗戶以免惹下瓜葛。沒想到還沒出聲,那丫頭屁股剛沾到凳面,立即站起轉身逃也似的出了亭子。

 

    不幹己甚,賈芸想再坐下來歇歇,眼睛一瞟看到凳面上一條絲綢織物。想想自己進來時沒有看到啊——鐵定是那個丫頭掉下來要緊走忘記了。幾步上前,揀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條紅羅絲帕!尺寸不小,入眼可見;絲質特佳,上手便知。

 

    奔出亭子,看到那丫頭已經疾步走得好遠。剛想開口呼喊——馬上意識到不可啊不可。只得掩映著不即不離地跟上去。

 

    曲曲彎彎,掩掩藏藏,賈芸一路跟蹤著在前頭那位「領路」的遺失香羅帕的丫頭看著她進了怡紅院。好在失主始終沒有回頭也不知道有人在跟梢。原本的兩腿疲乏,原本的一天苦累,原本的汗濕衣衫,此刻都煙消雲散。賈芸看著匾上怡紅快綠四個大字,心裡一陣暢快。

 

    怪道叫做怡紅院!原來就是從這四個字上來的由頭。

    賈芸手頭一本圖冊,不單表明何處何名,還詳細註明了各處已經按圖樣設計種栽的花木。像此處怡紅快綠就暗指種下的海棠芭蕉,瀟湘館則是小小一片竹林,蘅蕪苑那是種植了許多品種的香草。就稻香村最是格格不入——搞成個標準村落的樣式,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心思。各個院落都是娘娘要隨喜駕臨的,早早完成一切綠化工程。

 

    賈芸暗喜,正好是乾爹的所在,隔天找一個好時辰好天氣去,進了院門料定會再次看到那個丫頭。乾兒子來看乾爹,名正言順。況且自己領了這栽樹的工程,進大觀園是公事暢通無阻。再進一層,到怡紅院又是孝敬長輩,何樂而不為?公私兩便,想定主意,回去回去。

 

    賈芸在怡紅院門首轉身剛離開不久,裡面兩個丫頭正相跟上走出來——就是紅玉和墜兒。

 

    不敢回頭,紅玉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迴轉怡紅院。才到自己小房間坐定,習慣性地掏摸香羅帕。啊?不在襟間,不在手頭,不在褲兜。難道自己方才沒有帶出去啊?不會吧,一向是帕不離身的,晚上睡覺就好好地疊整齊放在枕頭底下。怎麼會呢?靜下心來,肯定是帶出去的。什麼地方也沒逗留,徑直去了滴翠亭。

 

    對嘍!就是進了亭子看到裡邊坐著一個男的,自個兒心裡一慌拔腳就走,忘記了香羅帕已經脫手。一定是掉在亭子里長凳上了!

 

    要去找,趕快把它撿回來。一個人去,不好,萬一那個人,那個男人還在呢。這就找上墜兒一起出門。

 

    墜兒:「怎麼回事啊,這麼看得緊緊的一件寶貝,居然說丟就丟了?我可還有活計忙呢,回頭耽誤的功夫,你可得幫我去喂鳥食。」

 

    紅玉央求:「好啦好啦,要不了多大一會兒功夫。就這裡到滴翠亭個來回,耽誤你什麼事啊。」

 

    墜兒:「我不管我不管,就得幫我干一件活,就一件!」

 

    紅玉:「好好好,我應承不就行了嗎。」

 

    墜兒笑逐顏開,和紅玉兩個前前後後不即不離地走老路到了滴翠亭。

 

    踏上通往亭子的通道,墜兒就叫起來;「沒有人啊,你怕什麼!」

 

    紅玉:「剛才明明有人在。哎呀,人不人的和我有啥關係?,趕快進去,找回我的帕子是正經。」

 

    可空空如也,滴翠亭里任什麼也沒有!兩個人把凳面——那是一目了然的——凳底都看了個遍,還是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該不是你掉在路上了吧?」

 

    「不會的。假定在我手上,那就捏著不會放手。怎麼會掉了呢?只有坐下來,隨手擱下,這才會忘了拿。」

 

    ——「好啦好啦,這裡沒戲。還是在回頭路上仔仔細細找找。」

 

    墜兒前頭,紅玉押后,兩個人四隻眼睛來回掃描,照樣沒有蹤影。

 

    紅玉垂頭喪氣地迴轉怡紅院。墜兒不客氣,催著她幫自己喂鳥食。紅玉邊喂邊捉摸:一定是那位爺們拿走了。那麼短短一會兒功夫,到滴翠亭不可能再有旁人!

 

    墜兒幹完活,過來和她一起琢磨,就怡紅院到滴翠亭這麼一來一回的時間,斷乎不會有別的什麼人揀到這塊羅帕。就有人近旁路過,也得走上棧橋進了亭子的暢門才會看到凳子上的帕子。不走進去是不可能看到揀走的。

 

    那麼,他是誰呢?

 

    一個個數過來數過去,能進園子的老爺大爺都不是。老爺自不必說,那人沒這麼老;大爺就得招呼童僕相跟上,那有獨自一個躲在亭子裡頭的?

 

    墜兒忽然囔起來:「該不是他——要領著工匠們來栽樹的那個什麼后廊上的芸哥兒吧?」

 

    紅玉:「不會吧,你不是說要明天才開工嗎?」

 

    墜兒:「誰知道呢。反正我是想不出來了。」

 

    嘆了一口氣,紅玉沒好聲氣地自言自語:「這爺們拿走了我的帕子,也實在太缺德了!」

 

 

    天緣湊合,失主和得主都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紅玉心意倦怠,百無聊賴;賈芸興緻勃勃,成竹在胸。

 

    工程開張第一天是忙極了的,一點空閑都沒有。小山上的帷幕立起來了,樹苗運到了地方,挖坑種樹填土施肥,小樹苗四周還得用繩子固定免得樹苗幼小被狂風吹倒全功盡棄。領略了一番功夫,賈芸心想,這世界上任什麼行當都是一門學問呀。

 

    忙過了幾天,從承包工頭到手下幹活的都有了頭緒。賈芸這天打扮齊整,交代了工頭幾句話后就興頭沖沖地一徑往怡紅院來。

 

    遠遠看到在院門首有一個小丫頭彎著腰在掃地,走近看仔細了不是那天丟了帕子的那個。上前開口:「這位姑娘,能否代我通報一聲,就說芸兒來拜見乾爹。」

 

    這個小丫頭偏巧就是墜兒。猛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什麼啊,誰是你的乾爹?」——不太客氣,就是稱呼你。

 

    「哦,姑娘有所不知,就是寶玉寶二爺——他就是我乾爹。」

 

    墜兒差點沒噗哧一聲笑出來,硬生生忍住了——詫異地重複:「寶二爺他是您乾爹啊?」

 

    「正是。」

 

    「那我給您告訴襲人姐姐去。」

 

    墜兒不敢作主,也輪不到她作主。襲人才是怡紅院女管家。襲人她聽說了趕緊去向正經主子彙報。襲人得到寶玉認可后,要找一個小丫頭去通知來客進院。不想墜兒已經走開干旁的活去了,就近看到紅玉,便命她去將紅玉帶進來。

 

    紅玉依命,走到院門和賈芸正好四目相對。兩人都吃了一驚。這當口可顧不得再往深里去想「這個人就是他/她」 的感覺。

 

    一個低著頭,嘴裡說的是襲人姐姐讓領爺進去。

 

    一個呆了一呆,趕緊答應:「有勞姑娘。」瞅著她急忙轉身的後背看著她的碎步踩著她的身影亦步亦趨。

 

    到了屋子跟首,紅玉打起帘子還是低著頭輕聲地說:「芸二爺,就請快進去吧。」

 

    紅玉只是打起帘子側身讓賈芸進入。她自己是不能隨便進入的,這是規矩。賈芸看著她沒有尾隨進來,只能邊抬步入內邊舉目張望。

 

    由外廂進到內室門口停步,只聽裡面笑著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這些日子!」

 

    賈芸聽見是寶叔的聲音,連忙進入內房裡,他抬頭一看,只見格外金碧輝煌,珠光寶氣,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一回頭,只見眼前立著一架大穿衣鏡,照出自己的人影兒來。跟著,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大丫鬟來,說:「我們二爺請芸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得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趿著一雙繡花拖鞋,倚在床上,正拿著本書在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寶玉笑道:「只從那日見了你,我叫你往院子里來,誰知接連幾日有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賈芸笑道:「總是我做小輩的失禮,勞動乾爹您記掛著。今兒個二嬸子派了我一個差使,進園子來監工種樹,正好來拜望乾爹。」

 

    寶玉道:「好事兒啊,那你多辛苦。」

 

    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

 

    說著,只見有個大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嘴裡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賈芸他看見這丫鬟與眾不同穿著裙子,知道一定是襲人。知道她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親自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乾爹這裡來,又不是什麼客人,等我自己倒罷了。」

 

    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別這麼著。」

 

    賈芸笑道:「雖那麼說,乾爹屋裡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低頭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又再不見那個丟了帕子的丫頭露面,便起身告辭。

 

    寶玉也不甚留他,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

 

    襲人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賈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墜兒說話。先是問她:「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

 

    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

 

    賈芸又問:「剛才那個引我進院子替我打帘子,叫什麼?」

 

    墜兒笑道:「爺您問她作什麼?」

 

    賈芸道:「不知道是不是她丟了一塊什麼帕子?」

 

    墜兒聽了忙忙地答道:「她正經叫紅玉,是她丟了一塊香羅帕。是不是爺您給揀著啦?」

 

    ——「我倒是揀著了一塊。就在滴翠亭那裡。」

 

    「那就錯不了!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她拿什麼謝我。」——墜兒高興得要跳起來。

 

    ——「今天來看乾爹,沒帶在身上。改天吧。」

 

    墜兒還想纏著要還帕子,只聽得裡面在喊,沒奈何只好怏怏地迴轉。

 

    等過了幾天賈芸再次得便來找墜兒,卻不料紅玉已經不在怡紅院了。

  


第三章節:斗槽跳槽

 

    紅玉已經不在怡紅院,她上哪兒去了呢?

 

    賈芸聽了起先嚇了一跳,以為她犯了什麼事被攆走了。虧得墜兒馬上解釋事由來龍去脈,這才定下心來。

 

    由頭就是賈芸上次來的時候,從鏡子背後轉出來的那兩個大丫鬟秋紋碧痕作難。

 

    秋紋碧痕這兩個雖說比不上襲人晴雯,地位卻比紅玉墜兒高出許多,月例銀子也多。大凡這樣身份的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受人使喚指派偏又喜歡指派使喚等級不如自己的。俗話說,大懶差小懶一級差一級,就是說的這等樣人。

 

    她兩個跟紅玉的梁子是這麼結下的——那日寶二爺從北靜王府里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卸了出客穿的衣服,正準備要洗澡,忽然覺得口渴。四顧無人使喚一時發獃。

 

    原來襲人被寶釵煩了去打結子去了;秋紋碧痕兩個去提洗澡水。只為林姑娘找,晴雯去了瀟湘館;麝月現在家中因病躺著。還有幾個做粗活使喚的小丫頭,知道女管家襲人不在,料是叫不著自己,樂得偷來浮生半日閑,都出去尋覓小夥伴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一個人回來,在屋內偏偏的這一刻要喝茶。

 

    寶玉他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婆子走進來。寶玉見了,連忙搖手說:罷了罷了,不用你們。老婆子們諾諾連聲地退了出去。

 

    原來寶玉素性喜歡姑娘家,討厭老婆子;常說女孩子家是珍珠樣尊貴,到了為人妻為人母年老之後就變成了魚眼珠。此珠哪能和那珠相比!故而平日飲食起居斷然不讓這班老婆子近身。

 

    寶玉張望半晌,見沒個丫頭答應,只好自己過來,拿了杯子,要提起茶壺去倒茶。就在此時此刻,只聽得身背後有女孩子說道:二爺小心看燙了手,等我來替您倒罷。寶玉就此停步。

 

    那小丫頭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接了杯子過去。寶玉不禁問道:你在哪裡冒出來著?正沒見有人,忽然來了一個,倒嚇了我一跳!

 

    小丫頭一面遞茶給寶玉,一面笑著回道:我在後院里隱隱地聽得二爺在叫人。才從裡間後門進來,難道二爺您就沒聽見腳步響么?

 

    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見她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漆漆的好頭髮,挽著個髮結,有一張鵝蛋臉,細挑身材,顯得十分俏麗甜凈。

 

    寶玉心中喜歡,便笑著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么?叫什麼名字?

 

    那丫頭笑應道:我叫紅玉,因為犯了主子的名諱,大家明面上都叫我小紅,原是二爺屋裡的人。

 

    寶玉又問: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

 

    那丫頭聽說了,便冷笑一聲道:二爺不認得的小丫頭也多著呢,豈止是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主子那裡會認得我啊。

 

    寶玉覺道詫異:那你為什麼不做眼面前兒的呢?

 

    那丫頭又笑道:這話我也難說。總而言之,我沒那資格罷了。」

 

    正說著,寶玉還饒有興緻要打碎沙鍋紋(問)到底,只聽見院子里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笑聲傳進來。那丫頭轉身忙忙地迎出去。

 

    秋紋碧痕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洗澡水,一個抱怨說你濕了我的衣裳,一個反責怪說你踹了我的鞋。忽然四隻眼睛看見屋裡走出一個人來要幫忙提水,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覺道詫異,也不用小紅她替手,連忙將水桶放在地上,三步並作兩步忙進來看時,屋內只有寶玉他一個,並沒有別人。兩人便心裡都不自在起來。有正經事要干,只得趕緊預備下洗澡用物替換內衣褲襪。三下兩下伺候寶玉脫剝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下房內,找著紅玉。

 

    推開房門就問:方才,你跑進二爺屋裡幹什麼?

 

    紅玉道:我何曾在二爺屋裡呢?只為聽見了幾個老婆子應承二爺叫姐姐們要茶喝,姐姐一個兒也沒有在,又不讓她們干。退出去的時候有一位嬤嬤碰巧來下房看有誰。這才,我趕著進去倒了杯茶,姐姐們就進院子來了。

 

    秋紋一團怒氣,兜臉啐了她一口,罵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提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去,你來乘機搶這個巧宗兒!一步一步的,這不上冒來了嗎?難道我們倒及不上你這個小丫頭么?你也不拿面鏡子自個兒照照,看配遞茶遞水不配?想得倒美!

 

    碧痕接著道:明兒我說給襲人晴雯姐姐她們,凡要茶要水要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她一個人去就完了。

 

    紅玉只管低著頭不吭氣,不做辯解。

 

    秋紋並不肯罷休:這麼說,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她在這屋裡呢。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繼續鬧著,聽得寶玉在屋裡頭喊,這才趕緊進屋去伺候他擦背擦乾。

 

    紅玉氣得沒法子,一個人在自個房裡倒頭躺下繼續生悶氣。

 

    直到晚上,墜兒來看她,一五一十地訴苦。紅玉心裡想著,不覺吐口而出——誰又稀罕這個院子,這個主子!一個個巴巴地瞅著個香餑餑,生怕別人也跑來咬上一口。

 

    墜兒順著她的話音,噘起個嘴說:就是啊,又不是什麼唐僧肉!

 

    一句話才剛出口,墜兒又害怕一時使氣聲音太大,趕忙捂住了嘴巴。

 

 

    隔天又是前往滴翠亭。紅玉想起昨日這檔子事就氣得沒法子排遣,老地方好啊,清靜,不會有人來打擾。

 

    往常如此,可今天也是無巧不巧地來了一個命中注定要碰上的一個人。

 

 

    王熙鳳獨自一個人進了大觀園。通常都是一群小丫頭隨從,更不用說平兒這個幫手。沒人跟隨,倒也挺自在。成日家裡裡外外親親眷眷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多少事要操心拿主意,多少銀錢經手收進來放出去。這不,才清靜了這一會兒,心底里偏又冒出來一件兩件還沒交代的事項。惦記著心裡有事,步子就越發慢了下來。這又想起小丫頭一個也沒帶進院子來,只好四下張望看有哪個丫頭能逮住去替自己跑跑腿。

 

    這當口,快到滴翠亭棧橋時,可巧迎面來了個小丫頭。王熙鳳遠遠地打量,見她長得乾淨俏麗,先有幾分喜歡,邊開口邊招手。

 

    紅玉原本低著頭走,聽見有人叫止步抬頭一看,原來是榮國府當家人!趕忙緊跑了幾步來在鳳姐面前,堆著笑問道:奶奶使喚做什麼事?

 

    鳳姐聽她說話知趣著意,因而笑道:我的丫頭們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倒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齊全不齊全?

 

    紅玉笑著回答: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要說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那自然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

 

    鳳姐笑道:你倒敢擔責任!不錯啊。是哪位姑娘屋裡的?我使喚你出去,她回來找起你來,我好替你說話。

 

    紅玉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

 

    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屋裡的,怪不得呢。這也罷了,沒事兒。等襲人要問起,我替你解釋。事兒嘛,是要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綉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當面秤給她瞧了,再給她拿去。還有一件事:裡頭床頭兒上有個小荷包兒,給我拿了來。回頭我在你大奶奶那個稻香村,記住了啊。

 

    紅玉聽說,滿口答應著,轉身去了。

 

 

    紅玉不多時回來,正要到稻香村去回稟鳳姐,頂頭見晴雯、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

 

    晴雯一見紅玉,便說道:小紅!你只是滿世界去瘋罷!院子里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胡逛!

 

    紅玉介面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兒,過一日澆一回。我喂雀兒的時候兒,你還睡覺呢。

 

    碧痕盯上來:那茶爐子呢?

 

    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

 

    秋紋也不是省油的燈:哼!你們聽聽她的嘴!大家可都別說了,讓她逛去罷。

 

    紅玉馬上答覆: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逛啊。二奶奶她才使喚我傳話去,還取東西來呢。說著,將手中荷包舉給她們看。

 

    對方這才沒言語了,大家訕訕地走開。

 

    臨走,晴雯冷笑一聲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肯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她興頭的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后兒,還得聽我們指派啊。有本事的,從今往後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蹲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

 

    紅玉聽了,不便分證,只得忍氣來找鳳姐,趕緊把事情交代了。到得了稻香村李氏房中,果然鳳姐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

 

    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她就把銀子收起來了;才剛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秤了給她拿了去了。說著,又將荷包遞上去。繼續道:平姐姐叫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

 

    鳳姐笑道:她倒是怎麼按著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呢?

 

     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紅玉還未說完,李氏就先獃獃地聽著。話音剛落,便笑道:噯喲!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啊,奶奶』『爺爺的一大堆。

 

    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得齊全,不像他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大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喚的這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得我直冒火,她們哪裡知道,只管哼哼。我們平兒先也是這麼著,我就問她: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兒了?說了幾遭兒才好些兒了。

 

    李紈笑道:誰又像你!難道都像你這樣潑辣貨才好?

 

    鳳姐立刻張口回敬:「噯喲!我的大嫂子,誰能像你這樣三從四德女中楷模呢。看看看看,你住的這個稻香村,清靜是清靜,還有什麼叫做淡——對了,淡泊的。叫我哪能住得慣。這個家,本該是你替你婆母操心;你卻倒好,一推六二五,成天價看著心肝寶貝蘭兒。偏又輪到我出來嘔心血,想想看,我一天要料理多少大小事兒?能這麼裝樣作勢哼哼唧唧地做賢良淑女?所以啊,我看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說著,又向紅玉笑道:明兒你伏侍我罷,我認你做乾女孩兒。我一調理,管保你就出息了。

 

    紅玉聽了,禁不住撲哧一笑。

 

    只見鳳姐兩道鳳目一瞪,啐道:你怎麼笑?你是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做你的媽了?哼!敢情你做春夢呢!你去打聽打聽,好些人比你年歲大的都上趕著我叫媽,我還不想搭理呢,今兒還算是抬舉了你了。

 

    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是笑奶奶認錯了輩數兒了。我媽她原是奶奶的乾女孩兒,這會子又認我做乾女孩兒!

 

    鳳姐詫異,問道:誰是你媽?

 

    李紈也止不住笑著說:你原來不認得她?她是林之孝家的女孩兒。

 

    鳳姐聽了,越發詫異,因而說道:哦,原是他的丫頭啊。接著又笑道:林子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兒: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聰敏伶俐的丫頭來!你今年十幾了?

 

    紅玉道:十七歲了。

 

    鳳姐心裡嘀咕算計了一下,又問名字。

 

    紅玉道:在家裡原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她們可全都叫小紅了。

 

    鳳姐聽說,眉頭一皺,把頭一扭,對李紈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的什麼便宜似的,你也我也。」

 

    接著,聲色嚴厲地對小紅關照——「那你該是年前不久從江南金陵老家來的京城,沒錯兒吧!從今往後,快給我忘了林紅玉這三個字!」

 

    看見小紅虔誠地點頭答應,又追著叮嚀一番:「任是誰問,直說就是叫林小紅。從來就沒個林紅玉。還有,你是跟著你娘老子一起進京來的。在金陵老家也沒什麼姥姥家親戚。給我千萬記住了。」

 

    說得夠正兒八經的,一籮筐話快得讓小紅來不及去多想個為什麼,就只管應承。

 

     鳳姐不管小紅在一旁喏喏,轉臉又對李紈——「嫂子不知道,我和她媽說:賴大家的如今管的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誰合適誰,你替我好好兒的挑兩個丫頭我使。她只管答應著;她饒是不挑,倒把她的女孩兒送給別處去。難道跟著我就必定不好?

 

    李紈又笑道:你這可是忒多心了。她進院子來在先,你跟她媽說的在後,怎麼怨得人家呢?

 

    鳳姐倒也失笑道:既然這麼著,趕明兒我和寶玉去說,叫他不拘再去要個人就是,讓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

 

    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做下人的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好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都見識見識。

 

    鳳姐讚賞:「聽聽,聽聽,這小紅這丫頭回答得多得體!今兒個,選對人了!記住,什麼是錯了輩分?我才不管那一套。反正是喜歡你抬舉你,所以啊,各論各的親——你媽管我當乾媽,你管你媽是親媽,你也就只管當我乾女兒好了!沒什麼要緊的。」

 

    話音剛落,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紈去了。小紅便打道回怡紅院去,心裡自是高興只一時不敢流露出來。

 

 

    小紅一頭高興,一頭疑惑。

 

    反正今天的活計本來就幹完交差,不用這麼急著趕回怡紅院,也就到滴翠亭里坐下來回頭細想。

 

    什麼是人生機遇啊,今天算是明白了。偏就二奶奶沒帶人進園子,偏就想起事兒來了,偏就自己生生地 待在就近。好像就等著來招呼似的。

 

    還加,一番這些那些奶奶的答詞讓二奶奶聽了覺得順暢,於是就有了可能跳槽的機會。

 

    想想真是的——在怡紅院受夠了那些一等二等大丫頭們的氣。現今正好有機會跟她們說一聲再見。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早就聽說二奶奶厲害,今兒個當面領教了她的口角剪斷和殺伐決斷。還早就聽說二奶奶房裡的大丫頭平兒姑娘為人特好。如果真的去了那裡,再也沒有晴雯、碧痕、秋紋她們多舒坦啊。滿打滿算,怡紅院就麝月姐姐是個大好人。

 

    寶二爺固然香餑餑,可誰稀罕誰稀罕去!碧痕、秋紋兩個伺候一個洗澡,打打鬧鬧搞得滿地是水,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就是襲人姐姐,覺得自己就是個准姨娘似的,可也不是像平兒姑娘那樣是明面上就讓璉二爺收了房的。平姑娘她這才是過了明路的呢,哪像襲人她那樣子偷偷摸摸地見不得陽光,難怪要時不時地給晴雯姐姐嘲弄!

 

    看看天色將晚,小紅警覺到該回怡紅院了,這才站起身來。

 

 

    回到院子里,迎頭就聽到一陣刺耳的笑聲。

 

    「嘿嘿,我還以為鵲兒登上高枝,不屑飛回來了呢。」—— 秋紋那張利嘴。

 

    「瞧瞧,瞧瞧,興許二奶奶就記住了咱小紅,是不?」—— 碧痕正話反說。

 

    小紅不想搭理,管自到自己房中。歪躺著心想,沒準就是碧痕說的——讓二奶奶記住了小紅的名兒。

 

    墜兒一個影子,悄悄地掩進房來。

 

    也是悄悄地問;「碧痕秋紋她們一回來就囔囔著,說的可是真的?」

 

    小紅真沒好氣,一個轉身臉朝里——「是的,是的。」

 

    墜兒繼續:「是二奶奶使喚你來著?」

 

    小紅坐起來喊道:「怎麼沒完沒了的?止不過二奶奶沒帶人進園子來,使喚我跟平姐姐去說幾句話,又咋地啦?」

 

    墜兒識趣:「好啦好啦,不跟你說了!」

 

    臨出房門,又丟下一句:「你不知道,她們幾個說得可難聽了。一會兒說你上趕著討好寶二爺,一會兒又說你急巴巴地去向二奶奶獻殷勤。」

 

    「隨她們去嚼舌根!」

 

 

    清冷的月光灑在床前。小紅翻身朝里,一肚子的氣沒處發泄,自己跟自己作對沒去吃晚飯。躺在床上倒也不覺得餓,氣都氣飽了。

 

    想著,那二奶奶是不是就那麼隨口一說,不是正經話語。看來自己繼續呆在這兒也未必可知。

 

    習慣性地伸手往枕頭底下一摸,嚇了一跳。羅帕不在啊?!定神一想,就是在那滴翠亭丟失的,一定是給那位廊上芸二爺拿了去!姥姥家給的哦,那怎麼辦呢?

 

    思來想去,折騰了好久,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小紅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不是現在的夜晚,大白天太陽明晃晃的照著。滴翠亭旁的花開得正盛,蝴蝶蜜蜂穿梭其間;鳥兒在枝頭歡快地叫著,間或從這兒飛到那兒——興許這也是跳槽,不是在跳來跳去嗎?哪能死守在一個地方呢。

 

    忽然,賈芸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手裡正拿著自己的那條香羅帕,湊過來輕聲問:「小紅,這是你的吧?」

 

    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做聲。

 

    又來了一句更加嚇人:「把它送給了我吧,反正我——我保證要明媒正娶把你娶回家。」

 

    這可把小紅鬧醒了,一下子猛地坐了起來。

 

 

    墜兒來敲門,沒兩下子就推門衝進來:「快,快,襲人姐姐叫你呢。」

 

    還好,怡紅院女管家倒也沒責怪小紅怎麼睡過頭了。

 

    襲人笑眯眯地對小紅說:「小紅,你的造化來了。適才二奶奶讓平姑娘來說把你要到她身邊去。快去收拾收拾,今兒個就搬了吧。還讓寶二爺另挑個人來頂你的缺。」

 

    小紅把欣喜強壓在心底,唯唯諾諾地退下去。

 

    墜兒飛鳥一般地撲進來,大聲地囔囔:「太好了,太好了!」馬上又挺傷感地說:「你走了,可我就落單了。」

 

    小紅安慰她:「別這麼說,我雖說出了怡紅院,可不是還在榮國府么。又不是隔山隔水,一輩子見不著了。」

 

    墜兒相送小紅,背後一群大小丫頭看著她們兩個走出院門。

 

    身後,輕風送來聽著不怎麼清晰的嘀咕:

    —— 「這回可攀上高枝兒了。」

    —— 「說不定月例銀子也會加不少呢。」

    —— 「算啦算啦,牛吃稻柴鴨吃谷,各人生來各人福。」

    不一而足。

 


第四章節:傳機泄機

 

    賈芸再次來到怡紅院,見不到小紅的緣由始末便是如此。

 

    賈芸不敢去二嬸娘那裡去找小紅。在二奶奶手下的,全都是七竅玲瓏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萬一出了差池,別把剛建立起來的好印象給砸了鍋。再說,自己心裡有個小九九,還不知道對方咋想的呢。

 

    總之,千萬不敢造次。

 

    終於,瞅個空子又來了怡紅院。

 

    乾爹不在,不知忙啥去了——都說他是個無事忙。天從人願,碰上了墜兒。

 

    賈芸使個眼色,回出來到院門外轉角處,拿出香羅帕來:「你看,這就是你院中姐妹她丟失的帕子。」

 
    墜兒忙不迭地說:「是啊,可不是嘛,這便是紅玉姐姐的羅帕。趕快給我去還給她。」 


    賈芸:「可否煩勞姐姐傳言一聲,我想當面奉還。」 


    墜兒再抬眼看了看:「當面奉還?紅玉她,哦,上次不是給您遞了句話——現在她已不在怡紅院了。」 


    賈芸作個揖:「就知道她不在怡紅院了,所以更要托你傳話呢。」

 

    墜兒:「紅玉姐姐被二奶奶看上,到她身邊去了。那裡您一個爺們自己不去,偏叫我去?」

 

    賈芸:「你們要好姐妹,去去何妨?」

 

    墜兒:「這個嘛,讓我想想。哦,對了,二奶奶還給她換了一個名字,不讓再叫紅玉,現在叫小紅。」 


    賈芸心頭又是一喜:「小紅?『小紅低唱我吹簫』——好名字!」 


    墜兒聽不懂:「您在說些什麼啊?還不趕快把羅帕給我!」 


    賈芸:「羅帕給你是可以,只是要請你問她要個謝禮。」

 
    墜兒覺道奇了怪了:「謝禮?!這位二爺,我倒要來問你,請教你這到底是啥用意?撿到了我們丫頭的東西,還要謝禮才肯歸還!」

 

    賈芸飛紅了臉,低聲囁囁地說:「就是,就是想要個念想。」

 

    墜兒差點笑出聲來;「念想?!紅玉姐姐她可是惹不起的哦。從來就心比天高志向不差,要她做二房,她是決不肯不依的呢。」 


    賈芸也是忙不迭地訴說:「我可不是胡亂打她的主意,也從來不曾將你們丫頭來看低過。何況是,是她小紅!只要她能夠把我來看上,便是上上大吉。再說,就是婢作夫人可以說歷朝歷代都是有的啊!」

 
    墜兒不懂什麼歷朝歷代婢作夫人,只是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會娶小紅做二房,趕緊鑽根釘腳:「這話可是您說的哦!」 


    賈芸手往上一指:「我可以對天罰咒!」

 
    墜兒手一揮:「算啦算啦,看在你願意對天罰咒的份上,我就拼著擔個不是,替你往二奶奶院里走上一遭!」

 
     賈芸又是一揖:「多謝姐姐!」

 

    墜兒認真地回復:「這紅口白牙的謝沒有意思,總得也給我一點什麼謝禮,那才是。」 

    賈芸千恩萬謝,連連答應。一面把香羅帕交給了墜兒。

 

    墜兒肩負重任,自不能誤了要好小姐妹的好事。

 

 

    小紅在二奶奶院子里,日子過得舒坦。

 

    活兒不重,各人分管一攤,職責分明。粗笨瑣碎的活計有小丫頭們頂著——二奶奶這裡的人手可多了去!

 

    有這些小丫頭墊底托著,小紅自然而然升了一級,月例銀子也多了一兩。可別小看這一兩,升幅不小哦。何況,只要幹得好,不出差池,還有上升空間。

 

    整個兒的環境都變了——不會像怡紅院里那樣扯皮,那樣勾心鬥角。如果有些些這等苗頭,還想不想在二奶奶手下幹活!

 

    說到底,怡紅院的糾葛都得怪寶二爺無能,耳朵根子軟,一貫在丫頭跟前低頭服小全沒個主子樣兒。俗話說的就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思忖到這裡,小紅轉眼又想,寶二爺那麼女孩子氣,算什麼將哪。

 

    小紅的生存境遇變化,雖說跟她老子娘有關係——都是府里的老人,還有一點她自己不明白的是王熙鳳早就關照平兒要對她好生看待。

 

    說實際的,平兒本來也對小紅要格外照應。看看,這女孩子生來討人喜歡!一張宜喜宜嗔春風面,身材好嘴乖巧頭腦理路清楚。不清楚的是在怡紅院怎麼就上不去?寶玉哪會看不上呢。到了這裡,倒也不怕一家之主的這個二爺偷雞摸狗,畢竟就在二奶奶眼皮子底下,借他個豹子膽量他也不敢。

 

    至於二奶奶為啥要特別關照一聲,平兒沒問,也不用掂量。二奶奶的人各個都懂得守口如瓶的道理。再說去琢磨又有什麼用?

 

    小紅跳槽,林之孝家的先已知道,老夫妻兩個自然高興,然而他們兩個也無事不登三寶殿,居然沒有來看過小紅的新住地。這,小紅也沒放在心上。小紅放在心上的是那塊香羅帕和撿了自己香羅帕的那個人,那個男人。

 

    離開了怡紅院,肯定見不到這個他了?他是寶二爺的乾兒子,應該是有機會一去再去,總會有機遇。可是,在這裡,或許也會來找二奶奶說事——工程進度結算啦啥的?是不?

 

    這日,正在自個兒房裡胡思亂想的當口,忽然一個熟悉的聲影伴隨著一個儘力壓低了的聲音,一個雀躍到了自己跟前。

 

    原來是墜兒!

 

    「啊哈,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墜兒拉著小紅又蹦又跳——「小紅姐姐,可想死我了!」

 

    「我也想你啊——趕快坐下來慢慢說話。」

 

    墜兒神秘兮兮地說:「我早就想來了啊。得打聽什麼時候合適什麼時候我得閑,兩下里要湊得攏才行。」

 

    小紅讓她定心:「你也小精靈的,湊著二奶奶帶著平姑娘都到老太太跟前去伺候開晚飯的時辰來。咱們那位二爺吃了沒有?」

 

     墜兒鼻子里哼了一聲:「你倒還惦記著!咱們那位二爺吃了沒有又不歸我們小丫頭管。小丫頭們管的是洗撤下來的碗碟。你可好了,再不用去喂雀兒洗碗碟啦。」

 

    小紅關切:「我走了以後,她們對你怎麼樣?欺負你了沒有?」

 

    墜兒悻悻然地答覆:「這幾天倒沒有。她們只顧得在背後磨牙,唧唧喳喳地嘮叨說你。」

 

    「說我什麼?我走了,離了她們,還有啥好讓她們去說的!」小紅說著說著就有氣。

 

    「好啦好啦,無非是羨慕嫉妒恨,還能有什麼!」墜兒想起來了此行目的,「對嘍,我來是要告訴你,那個人又來怡紅院找你來著。」

 

    「哪個?誰啊?」明知故問。

 

    「還不是那個后廊上的雲二爺!」墜兒皮裡陽秋地暗笑。

 

    「那,那條香羅帕呢?」小紅著急。

 

    「就是他撿到的。」墜兒得意地說,「現在在我手裡。」

 

    「啊?!好啊,還給我!」小紅迫不及待。

 

    「別價,我沒帶來。」

 

    「看你!」

 

    「你聽我說,我來是約你——老地方老辰光,我一準帶來——還有話要帶給你。」

 

    沒等小紅反應,墜兒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老地方老辰光?

 

    滴翠亭!

 

 

     這世界真如同那個來打秋風的鄉嫗劉姥姥說巧姐,可正是巧趕上巧了。

 

    事後,薛寶釵回想,如果那天沒有帶著鶯兒一路逶迤往瀟湘館去,又沒有湊巧抬頭看見寶兄弟在前頭先一步進去了,便不會碰上這樣尷尬的事兒。

 

    當時,寶釵即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姑表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她又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弄得大家都不甚相宜。倒還是回來為好。

 

    寶釵正抽身回來剛想要尋別的姊妹去,偏巧就在這當口,鶯兒眼尖,一眼看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

 

    鶯兒輕輕拉了拉寶釵衣袖,嘴巴朝那兒努努,揮了揮手中的團扇——意思是趕緊撲了來玩耍。寶釵姑娘家也一時興起,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主婢兩人慢慢地挨過去向草地上往下來撲。只看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池塘對岸去了。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鶯兒也一直靜悄悄跟到池邊滴翠亭那搭兒。兩人香汗淋漓,為了生怕驚動那對玉色蝴蝶飛走,喘氣也不敢大聲。

 

    蝴蝶飛出了可能追趕的範圍,已經停到了池塘對岸。

 

    沒指望了,寶釵也無心再撲,剛欲抽身往回走,只聽那亭子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這亭子周遭俱是游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子,糊著窗戶紙,並不隔音。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和鶯兒擺擺手,兩人一起煞住腳步蹲下來往裡細聽。

 

    原來,這就是無巧不巧的巧事——正好便是小紅墜兒相約老地方的老辰光。

 

    小紅墜兒兩人相向而來,不約而同同時到達,手挽手一起走進滴翠亭相跟著坐了下來。誰知道才剛開談,寶釵鶯兒偏巧追隨蝴蝶到了亭子外面。

 

    只聽說裡面一個女聲言道:你瞧這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人家去。我覺得就是。

 

    又有一個女聲說:可不是我的那塊!快拿來給我罷。

 

    寶釵鶯兒聽了知道亭子裡面有兩個丫頭在。

 

    這就又聽道:可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我就白白給你找來了這愛物兒來不成?太便宜你啦!

 

    另一個聲音又答道:咱姐妹倆這麼些日子,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會哄你的。

 

    前頭那個又聽她在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得謝我;但只是那個揀去的人,難道你就不謝他么?

 

    聽到這裡,偷聽的愣是覺得問題複雜化了——牽涉到又一個人。

 

    那一個又說道:你可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就該當還來的。憑什麼叫我給他謝禮!再說,我一個小丫頭,又拿什麼謝他呢?

 

    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復人家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讓我還給你呢。

 

    亭子外面暗自心驚——原來這第三個人居然還是個男的!

 

    第一個繼續在說下去:「其實人家這要謝禮,跟我問你要的不一樣。他還說啦,就是想要個念想。」

 

    丟了帕子的這一個馬上在嗔怪:「你真要作死,在胡嚼些什麼啊!」

 

    那個傳話的趕忙解釋:「我可是看在他願意賭神罰咒的份上才擔著天大的干係來找你的。他的原話是——『不敢胡亂打她的主意,也從來不曾將你們丫頭來看低過。何況是,是她小紅!只要她能夠把我來看上,便是上上大吉。再說,就是婢作夫人可以說歷朝歷代都是有的啊!』」

 

    裡面聽了的一個跟外面聽著的兩個越發覺得事情嚴重了。

 

    剛才說話的繼續:「我可不知道什麼歷朝歷代的故事,反正人家是正兒八經地要把你娶回家去。可不是好事一樁!你幹嗎千不肯萬不肯的呢。」

 

    半晌無語,又聽說繼續說笑道:你要不肯,我就搶先啦——只可惜人家看上的不是我,是你!」

 

    又在沉吟,末了終於開口答應:「也罷,就拿我這個帕子給他,算是謝他的罷。可你要去告訴別人呢?那可不成!」

 

    「我傻啊?!我告訴誰去?」

 

    「不管咋的,你拿了我的帕子去給人,不許告訴人,須得起個誓。

 

    「好好好,起誓就起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便不得好死!

 

    聽到這裡,裡面的那個得到承諾,放了一百個心。外面的寶釵和鶯兒都知道故事結束,蹲得也累了,趕緊準備抽身。

 

    不料剛想轉身,又聽到裡面叫了起來。

 

 

    是小紅她叫了起來。

 

    她突然清醒——先只顧得那塊香羅帕,後來又沉湎在氣惱羞澀激動嚮往五味混雜的心態中一時沒有警覺。這會兒才趕緊對墜兒說道:噯喲!咱們只顧著說話,仔細看是不是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子窗戶都推開了,就是有人看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可就別再多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不得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都暗藏心機,一點兒不錯。這一開了子窗戶,見我們在這裡,她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聲音,大似原先寶玉房裡現今到了二嫂子那裡的小紅。聽說她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和鶯兒聽了她私相傳授的短兒,俗話說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鶯兒也在一旁腦子飛轉,她這個貼身大丫頭尚未想完,只聽得咯吱一聲推開子窗戶的聲響,果然她的主子厲害,變起倉促,照樣沉著應邊對。只聽得寶釵她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裡躲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鶯兒自當依樣葫蘆緊緊跟隨。

 

    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

 

    寶釵反回頭向她們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

 

    鶯兒幫腔:「是啊,剛才我們看見林姑娘了。」

 

    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

 

    寶釵又道:我才在池塘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地嚇唬她一跳逗著玩兒,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反倒看見我了,朝東繞了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亭子裡頭了?

 

    主僕兩人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得滴翠亭,張望著尋了一尋,隨後抽身就走。

 

    鶯兒口內還說道:「奇了怪了,會到哪裡去了呢?」

 

    寶釵笑著自言自語:一定又鑽在山子洞里去了。讓她去躲著,碰上蛇,咬上一口也罷了!

 

    兩人相跟著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都好笑:這件事總算是遮掩過去了。不知道她二人會怎麼樣?

 

    鶯兒心裡還想的是——到底是咱們姑娘!金蟬脫殼,嫁禍於人,找個墊背,真有兩下子,而且處變不驚,絲毫沒有破綻,打心底里越發地佩服她了。

 

 

    誰知亭子裡頭的小紅聽了寶釵說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著墜兒著急地說道:可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咱們的私房話去了!

 

    墜兒聽了,也半晌言語不得。

 

    小紅又道:這可怎麼辦呢?

 

    墜兒道:聽見就聽見了,管她誰呢!不是有句老話——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話剛出口,馬上想到自己不也是在管他人的閑帳?

 

    小紅道:你不知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剋薄人,心裡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消息,可怎麼樣呢?

 

    墜兒故意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好啦好啦,別想它了。我可要交差去了,別忘了給我的謝禮哦。」

 

    出了滴翠亭,相背而行,兩下里分手。

 

    墜兒一路走,一路只管想著那個人拿到這條香羅帕還不定會怎麼高興呢。又想到謝禮呢——小紅至不濟是綉一個荷包啦啥的玩意兒,那個爺們兒會給什麼?興許是一支點金挖耳?還是一隻小小線戒?

 

    墜兒是歡天喜地地走了,小紅可是連著上了好幾天心事。還不能讓主子覺察——二奶奶那雙眼睛多毒。

 

    她提心弔膽地過了些時日,看來風平浪靜。揣著忐忑不安的一顆心這才終於平靜下來。

 

    小紅墜兒以為沒事天下太平,不想一場風暴正起於青苹之末。

 

    第一個受到衝擊被攆走的就是墜兒。

 


第五章節:攆紅嫁紅

 

    大風浪掀起之前總會有點小波瀾。

 

    墜兒接受委託,把小紅的香羅帕從被撿去的賈芸那裡接過本要歸還小紅卻又作為信物念想再次傳遞迴到了賈芸手裡。

 

    也有點像跟小紅替平兒傳話那樣的繞口令吧。

 

    賈芸自當喜不待言。今後的策劃就是多從二嬸娘這兒接點活,攢下銀子娶媳婦。

 

    賈芸打聽好了——小紅是林之孝的獨生女兒。林之孝兩口子雖說是府里老人馬,可小紅她不是家生子。也沒有賣身契,本就是個自由身;這樁姻緣更是沒話說!

 

    墜兒兩下里私自傳遞香羅帕,第一次拿過來沒人發現,第二次送出去卻被人私底下看見了留了個心眼。

 

    墜兒等著男女兩造的謝禮,可一直沒有盼到。小紅輕易不進大觀園,賈芸他領下的活計幹完了,忙別的委派事務,也沒有機會再進園子里來。

 

    荷包香囊啊,點金挖耳小小線戒啊,都渺無影訊。

 

    有一天,發財機會來了。

 

    平兒進得園來,貪吃燒烤的鹿肉,先就搶著燒了三塊。她主子二奶奶又不在,被史大姑娘拉著喝了幾口酒,全忘了燒烤事先就退下了手上戴著的一個鐲子。吃吃喝喝,一時高興,回頭洗手時也還忘了。

 

    出了園門回到自己房裡,這才想起。忙忙地帶著幾個小丫頭再來找,卻是遍尋不見。

 

    二奶奶當即就不許吵嚷出去,立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暗地裡小心訪查。先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著藏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怡紅院這裡的。

 

    怡紅院的宋媽找去了,就拿著這支蝦須鐲,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她悄悄地翻著找見,來回二奶奶。幸好主子不在,是失主在家。平兒穩妥,不想大事張揚。為只為寶玉偏是在這些丫頭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還有襲人面上覺道也不好看,不好讓丟了面子。

 

    平兒回報二奶奶說的是——「往大奶奶那裡去來著,那日鐲子褪了口,掉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個大太陽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這就揀了起來。」

 

    就此交代過去。

 

    這邊廂息事寧人,那邊廂借題發揮。

 

    不知道是宋媽還是旁人,墜兒偷竊平兒的蝦須鐲一事,終於傳到了晴雯耳朵里。

 

    晴雯爆炭脾氣一下子發作: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淺?,直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要叫墜兒。

 

    襲人趕緊來攔阻。

 

    好說歹說地規勸:「這一鬧出來,豈不大家都沒面子;還帶累了平姑娘。況且你還病著,好歹過了這陣子,另外找個由頭打發出去,不就完事了。」

  

    晴雯只是恨恨地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住?

 

    襲人走開后,晴雯又一疊連聲地罵小丫頭們:那裡攢沙去了!瞅著我今兒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病好了,一個個的仔細揭了你們的皮!

 

    唬得一個小丫頭叫定兒的忙進來問:姑娘要做什麼?

 

    晴雯道:別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叫墜兒來!

 

    正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罵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著她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就該跑在頭裡了。你再往前些!難道我是老虎,會吃了你?

 

    墜兒只得往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起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拿起一丈青來,向她手上亂戳,又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動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

 

    墜兒疼得亂喊。麝月聞聲趕來忙著拉開,按著晴雯躺下去,對她言道:你才出了汗,又在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不罷休,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喚她,她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她,她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

 

    宋嬤嬤聽了,心下明知鐲子事發,只不過另外找個理由罷了。還好沒有牽涉到私自傳遞香羅帕。

 

    墜兒委委屈屈地走了,心下想道——自己幾曾有過寶二爺當面使喚的機會,又何曾背地裡罵過襲人。真是冤枉到家了。

 

    墜兒離了怡紅院出了大觀園,此時此刻她還不知道借著寶二爺名義把她攆走的晴雯後來照樣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攆走了。

 

    也是一報還一報。

 

 

    小紅後來知道了墜兒的下場。偷盜,這無話可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走了也好。強似太太身邊的彩雲,硬要給配給來旺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多少冤苦。

 

    奴才的賣身契在主子手裡,這樣攆走了,契約自然失效,算是禍福相依。小紅自個兒沒有這個煩惱,心裡又暗自想著拿了香羅帕的賈芸芸哥兒的諾言,美滋滋地一個人找機會躲起來偷笑。

 

    小波瀾之後不久,大風浪來了——抄檢大觀園。

 

    小紅沒有資格參與抄檢行動,那是婦女們的事情,沒有女孩子的份。

 

    二奶奶領頭,臂膀平姑娘自然帶著——她是公開讓璉二爺收了房的,而且主子也離不開她;其餘是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一批媽媽;還有大房邢夫人特地派來監督整個查抄過程的王善保家的。

 

    最終結果傳遍了大觀園。

 

    小紅知道自己熟知的晴雯姐姐頂著狐狸精的罪名攆走了回家了死掉了。寶二爺還悄悄地去看了她一次,正是個情種——想到這裡不禁臉上有些潮紅。說來說去,生就了個水蛇腰削肩膀的不好,還有那張利嘴!襲人姐姐的那些個暗地下的事,雖然在怡紅院是盡人皆知,在大觀園不說無人不曉也是私底下傳了個夠。可那哪能擺在明面上說出口啊——不是犯忌嘛。

 

    琴棋書畫四個大丫頭,一個抱琴跟著娘娘進了宮,剩下三個中兩個一起被攆走——一個藏有私情表記,一個私相傳授。哪怕是親哥哥讓收藏起來的也不行,主子惜春冷心冷麵,對入畫毫無顧惜,多少年的主僕情分付之流水。司棋雖說和表兄有來往被逮住咎由自取,二木頭迎春小姐天生無用保不住她空拋下些眼淚,總還有些朝夕相處兔死狐悲的憐憫。數伺書她最幸運也最厲害——好一個強將手下無弱兵!

 

    小丫頭們竊竊私語:在秋爽齋的自當輕慶幸,不在那裡幹活的好生羨慕。

 

    三小姐是厲害,還揚手打了大太太陪房王善保家的一記響亮的耳光;可她再厲害還能比過二奶奶的利嘴心機手段和地位。可見,跟對人很重要最重要。如果司棋入畫跟的不是二小姐四姑娘,而是玫瑰花三小姐,那麼查抄的不是丫頭的箱包,可不啥事都沒有!現在倒好,自己出事了,還連帶管園子門的張媽壞了事。

 

    小紅平平穩穩地過日子,自料想二奶奶這裡,位置管理中樞,地點又不在大觀園內,很幸運地早早離了怡紅院,本當沒事的。

 

    人的命天註定。

 

    正當小紅只管慶幸的時候,不承想魔爪還是在向她伸來。

 

    王善保家的自恃大房邢夫人的陪房,總覺得王夫人對她也得客氣幾分。王熙鳳是邢夫人的兒媳婦,不也得敬重敬重,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不料那天晚上真正出了丑。

 

    先是白白地挨了探春的一記耳光,還被那丫頭伺書搶白了一頓。這還不算,平白地說嘴打嘴,自己出的主意查抄查抄,結果查抄到自家外孫女兒司棋頭上。丟臉可是丟到家了啊。

 

    司棋回了家,還惦記著她表哥潘又安,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休。這在女兒女婿臉上沒好氣,王善保家的心裡不免過意不去。總是自家參與查抄惹了禍。又想到從大太太那裡早早知道採取突擊行動,怎麼就沒留心事先去關照外孫女一聲呢。

 

    唉,常言道女大不中留,誰能想到啊。

 

    一肚子的氣沒處發泄。這天,正好聽來一條小道消息——原先怡紅院的小紅和墜兒也有私下裡傳授信物不明不白的事由。一個人頓時彷彿個頭長高了些,腰板也挺直起來。

 

    湊個機會四下沒人,悄悄地彙報給主子。邢夫人聽了正中下懷,知道墜兒早被攆出去了,小紅可還在自家兒媳婦院里。立馬吩咐王善保家的去把二奶奶給叫來。

 

    王善保家的一路走一路想:林之孝家的,這回有你好受的!

 

 

    王熙鳳氣得要命,又不好在婆婆面前發作。回到自家屋裡一股勁兒地喝茶,平兒站在一旁使勁打扇。

 

    「沒想到,真沒想到!又來了太太的一頓排揎!」王熙鳳滿腹怨憋屈。

 

    「二奶奶,快消消氣。」平兒邊搖扇子邊替主子寬解,又問道:「大太太她就是這麼個德性,犯不著這麼生氣,倒白白地傷了自家的身子。」

 

    「可打狗還得看看主人面,不是嘛!」王熙鳳依舊忿忿然。

 

    平兒為主子開拓:「那犯事的時光,小紅她不是沒到咱們這塊,還在怡紅院呆著呢。」

 

    王熙鳳倒不想撇得這麼乾淨:「你想啊,現在讓處置,那不仍然還是我的事我的人?!最可恨那個王善保家的,一定是她想要翻本——做她娘的春夢去吧!」

 

    王熙鳳準備快刀斬亂麻,歇了一口氣,讓平兒把小紅叫來。

 

 

    平兒留了個心眼,關照小紅的時候就給她劃了個翎子,看小紅沒有看不清事由識不透厲害,趕緊又分頭招呼人辦事。

 

    小紅答應著進來見二奶奶。

 

    乖巧,機靈,看得清識得透,小紅聽得二奶奶厲聲說出一聲「死鬼丫頭,你竟然乾的好事,還帶累了我!」立馬雙膝跪倒在二奶奶面前。

 

    「二奶奶,您別說了——小紅知錯。其實,請乾娘再仔細想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乾女兒小紅我也沒有什麼錯。當然,這一頭是小丫頭我,那一頭是芸二爺。不是什麼偷偷溜進園子來的潘又安。芸二爺他可是正兒八經到園子里幹活來的。還有的就是,要說私相傳授也不是那麼回事。芸二爺撿了我的帕子,我也不是故意送給他的。事後,他要還我,我不要了。再說,那是墜兒的事。我又沒有和芸二爺去私底下送來送去。二奶奶,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王熙鳳本來板著個臉,聽了這麼一連串連珠炮,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那你說說看,我這個乾娘該拿你怎麼辦?」語氣大大緩和。

 

    小紅馬上接上:「小紅聽從發落,就請二奶奶公事公辦好了。立刻便把我攆走,一來顯得二奶奶治家從嚴,二來省得那起小人在背後亂嚼舌根。」

 

    王熙鳳心想,這番言語倒乾淨利落;不承想這小妮子做事真有擔當。這腦瓜子嘴皮子,和自己也是這般年紀在娘家時十分相像——不枉我識別提拔她到身邊來!

 

    王熙鳳正要發落,平兒悄悄地進來走到身邊來耳語幾句。主婢兩人一對眼,什麼都已心領神會。正如稻香村大奶奶評說的——有個鳳辣子,就有個平姑娘,相配著呢。

 

    她們兩個才湊在耳邊剛說完話,聽得一陣靴子聲響——是寶玉匆匆趕來了。     還沒等他進門,王熙鳳努努嘴,平兒揚揚手,意思讓小紅起來,別跪著啦。     寶玉一邊進來一邊囔著:「我來了,小紅,別慌!」     鳳姐平兒知道他素昔慣會在丫頭身上用心,見不得她們受委屈。晴雯給攆走了,那是老媽王夫人下的令,寶玉無可奈何;晴雯病死了,他又滿腹哀傷,難受得什麼樣兒的。     這回,輪到小紅——有過一面之交的小紅,二嫂子特為來要了去的小紅。     大家都知道這下子一定會從輕發落。     那麼,到底是罰跪罰站罰去打掃廁所還是扣發月例銀子降等酌減月例?總不至於被攆走了。     門外掩掩藏藏的丫頭婆子都在心裡嘀咕。只有小紅自個兒在想,還不如離了這個滿是烏眼雞的地方,倒也落了個乾淨。天下大大啦,哪兒不能活下個人?還有老古話說得好: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又能守著二奶奶守著榮國府過一輩子!保不齊這二奶奶都守不住這個榮國府。等有朝一日,樹倒猢猻散,那光景才會想起來真不如我小紅早早地走了的好。     當年寶玉救不得金釧,那是在母親那兒。他在二嫂子面前,跟在老太太跟前一個樣,是篤定可以起膩發嗲盡量「作」的地方。正在他和她討好求情的時候,又來了個不速之客。     來人一亮相,形勢急轉直下。

 

 

    來的是香羅帕一案的男主角——賈芸。

 

    他是平兒吩咐賈璉的童僕興兒火速去后廊上叫來的。可巧,賈寶玉和他一對乾爹乾兒子都在,沒有外出,於是急如星火召之即來。

 

    賈芸一進門,便直挺挺地跪倒地上,叭叭叭地朝上磕了三個響頭。

 

    抬起頭來,聲聲哀告:「二嬸娘乾爹在上,都是芸兒的不是。要打要罰,侄兒甘願領受,不幹小紅的事。」

 

    聽得提到自己,小紅立刻從平兒身後轉出,也一併跪下,恰恰和賈芸成犄角之勢。

 

    寶玉在王熙鳳之前搶先開口:「你這小子,還不從實招來——這私下傳授香羅帕是怎麼回事?」

 

    賈芸細說從頭。

 

    一五一十從領受了植樹工程進園子開始,一直到墜兒把香羅帕又送回自己手裡為止。點滴不漏,細節翔實——真實需要細節,細節彰顯真實。

 

    坐在上面的兩位長輩邊聽邊各自思忖,是這麼回事。根本不用把墜兒再叫回來當堂對質。

 

    賈芸還沒完——他繼續陳詞,講述自己讓墜兒傳達的心意,還對天發誓,這才有了小紅回贈香羅帕的情分。

 

    賈芸唱了一出「是我錯」——千錯萬錯是我錯,求嬸娘饒了小紅她的過。

 

    聽到這裡,任誰也都明白——兩人一見鍾情,香羅帕恰恰成了天賜良緣的信物。

 

    對啊,千錯萬錯愛不錯,是他和她兩廂情願結成絲蘿。

 

    又是寶玉趕緊開口:「情之所鍾自古言講,二嫂子,我們就一起來做點好事又怎麼樣啊?

    王熙鳳笑著回復:寶兄弟你真是個無事忙,平日里不肯好好讀書做文章。這些丫頭小子瑣碎事項,你倒時時刻刻記在心上。」


   
繼續:「芸哥兒他可是我乾兒子——再說那王善保家一顆死白魚翻眼珠,怎麼能讓她傷害了那麼些人又來把紅玉傷害了呢。」


    王熙鳳用手絹抿著嘴說:「你是他的乾爹,我還是她的乾娘。這說起來倒又是一樁巧事。」


   
玉順水推舟:「二嫂子, 二嫂子啊,我們倆個正巧親上加親——男婚女嫁把個現成的大媒噹噹,你看如何?」


    王熙鳳聽到這裡立起身來,和他調笑:「如此說來,你不是我的寶兄弟,倒是我的親家公了!


   
玉這種時候最會響應,遊戲似地回敬一聲:「親家母!「


    兩人萬福作揖還禮,引得房裡房外全都哈哈大笑。

 

    房外的笑聲,唯恐過頭惹得二奶奶生氣,一窩蜂地走開,都知道漫天烏雲已散,陰轉晴了。


    王熙鳳解釋:「有寶兄弟和我倆人來做大媒,諒那個王善保家的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王熙鳳再擺擺手:「你們兩個都給我起來吧。」

 

    賈芸林紅玉站起身來,分別站到賈寶玉王熙鳳坐位兩旁。

 

    王熙鳳發話:「今天就看在寶玉份上,不罰反而有賞。不過有一句話得要說在前頭,林之孝他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再說我又是她的乾娘,你可得像你發的誓願那樣明媒正娶。不知道我那五嫂子意下如何?」


    賈芸喜心翻倒:「我母親本就十分樂意和林家結親,保證小紅她穿紅裙上花轎。」


    王熙鳳也是滿心歡喜:「此事想來林之孝兩口子也求之不得。萬事俱備,只待佳期。寶兄弟是男家大媒,我是女家大媒。我們也不要你的謝媒禮,另有一百兩紋銀為我乾女兒小紅添辦妝奩。」

    賈芸林紅玉兩人同時再次跪倒,各自同步說:「多謝二嬸娘!」,「多謝二奶奶!」


    王熙鳳故意瞋怪小紅:「怎麼?還不肯叫我二嬸娘?!」


    紅羞紅了臉低聲喊一聲:「多謝二嬸娘。」


    王熙鳳賈寶玉一併上前,各自攙起賈芸小紅。

 

    寶玉掏出一塊漢玉,遞給賈芸:「我這個乾爹,一直忘了給見面禮,今天正好給補上。」

 

    原本該當電閃雷鳴,結果化做花香鳥語。

 

 

    事後,平兒繼續出金點子,王熙鳳含笑採納。

 

    找了個老太太健旺高興的時辰,把和寶兄弟一起做媒這件事回稟了。老祖母聽得眉開眼笑,馬上開口添妝——份額超越:一百五十兩!

 

    老太太還記得芸哥兒他媽孤兒寡母的不容易。

 

    王夫人在旁伺候,也想起賈芸他父親在世時老爺頗為賞識,趕緊的:「我可不敢和老太太比肩,送他們娘兒兩個一百二十。」

 

    上下裡外皆大歡喜。

 

    唯獨邢夫人犯了肝氣痛,連著告假。王善保家的乾脆就像伺書罵的那樣回家歇著去了。

 

第六章節:避禍惹禍

 

    賈芸小紅夫妻和美,小日子過得甜蜜,香料鋪開得紅火。

 

    林之孝老兩口子還在替東家幹活,女兒出嫁了也了卻一件心事。反正有二奶奶寶二爺作大媒,再說老太太王夫人都喜歡,不會出差池。

 

    至於,另外一件心事嘛,見沒人提起就隨它去吧。

 

    兩夫妻照樣早起早睡吃飯辦差。可就算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也能覺察到這日子一天天不好過啦。只是冷眼四下里瞧著,始終不吭氣罷了。

 

 

    先是鳳藻宮中元妃娘娘突然病逝,事前毫無徵兆。即便後來老爺多方打探,也探聽不到太醫院的方子。

 

    那時,老太君當場不受用了。府里忙裡忙外忙在兩頭——一頭宮裡,一頭府里。二奶奶實在是忙得也招架不住。身子骨頂得住頂不住還在其次,難以應付的便是孔方兄。金銀錢財壯人膽,手頭銀兩短缺可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鳳藻宮裡的主子不在了,可宮裡的太監照舊跑來打秋風。個個都是狠腳色,哪個又是好搪塞的?

 

    家裡頭更是令人心煩。

 

    老祖宗終於抗不住了,扔下她的寶貝孫子撒手人寰。

 

    這一倒下來,多少煩心事!

 

    先就自家的公公不太平,這回逮住機會了。打發鴛鴦她嫂子傳話。當晚就要把鴛鴦接過去。

 

    這種沒皮沒臉的事虧得他幹得出來!想想也是哦,他兒子不就不管國喪家喪兩重喪事,在花枝衚衕偷娶了尤二姐。可這當老子的讓小子青出於藍遜於藍,老媽才剛咽氣,就想著連夜做新郎又是洞房花燭呢。

 

    正在美滋滋地做著白日夢,只聽得門外傳來了一疊連聲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啊!

 

    鴛鴦他哥連滾帶爬地進門,一下子跪在老爺跟前。

 

    「老爺,老爺,我妹子她,她上吊啦!」

 

    「什麼?你胡說些什麼?!」

 

    一腳踹過去,把個金鴛鴦的兄長摔了個狗啃屎。

 

 

    老爺惹下禍,少爺來收場。

 

    少爺問屋裡的要錢去安撫,王熙鳳正沒好氣呢。

 

    「錢錢錢,剛一回來才踏進房間就沖我要錢?!」

 

    ——「不是就得花錢消災嗎?再說,鴛鴦她從前可沒少幫咱們的忙!」

 

    「你還說嘴打嘴!哪一回還不是你輸光短缺了錢才讓她偷偷摸摸干那事把老太太的私房挪出來救飢荒的。」

 

    ——「瞧瞧,瞧瞧!說實在的,看在死人的份上,怎麼也得出點血吧?」

 

    「別再來打我什麼私房錢的主意!還能凈想著讓我們王家給填你們賈家這個坑!」

 

    ——「還什麼你們我們的?你嫁了我賈璉,就是我賈家的人!」

 

    「鬧啥啊!這老太太的喪事還不知到哪兒去張羅呢?」

 

    ——「怎麼著?」

 

    「你倒想想?有那年蓉兒他媳婦的喪事排場擺在那裡,叫我咋辦好?!」

 

    ——「什麼叫咋辦好?」

 

    「你這個腦袋瓜怎麼就想不明白?辦得要是有一點差池,還不明擺著要落褒貶嗎?可真要辦得成能壓過她重孫媳婦一頭,辦得到嗎?」

 

    ——「是錢不夠花?」

 

    「就算不是錢的事兒,你還能指望有那麼些王爺來路祭?」

 

    ——「說得也是啊!連那當口親自來的北靜王不也早些時候照樣失勢啦。」

 

    賈璉只一股勁兒地搔後腦勺,啥法子也想不出來。

 

 

    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王熙鳳力拙失人心。

 

    哪個不是在背後議論,算得上頭號能人連多少鬚眉男子都尚不及的二奶奶也有玩不轉的那一天!

 

    知道些底細的則是暗地裡偷笑。

 

    瞧,瞧,老太太一死,不就倒了靠山!

 

    還是欠孝順啊!這不,心疼自己私房錢,怎麼會肯掏口袋送老太太最後一程風光風光?!

 

    哼,你們這些話都扯淡——能用錢解決的算不了啥,花錢也辦不成的才是正經大事情。看看,看看,忠順王爺得寵了,這才是夠姓賈的喝一壺呢。

 

    眾說紛紜,都不看好。見機的那些下人全琢磨著如何在大樹倒下之前開溜。

 

 

 

    連下人機警點兒的都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滑腳,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吧。

 

    避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是人就得趨吉避凶,對不?

 

    最可惡的數那個京兆尹賈雨村了——原先屁顛屁顛地趕著上門來認聯宗。也不過就是給林妹妹當過幾天私塾老師,林妹妹身子骨不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能有多少師生情誼?倒是政老爺為人忠厚老實,看了揚州妹夫的舉薦信給寫了個八行他就不但復官還蹴蹴地往上串,從應天府進了京后也是不停歇地送好信。可這陣子,同樣一個人變了一張臉。聽說他跑忠順王府可勤快了,保不住去那裡打什麼小報告遞黑狀子呢。

 

 

 

    王熙鳳到底是王熙鳳,私下裡預作準備早有步緒。

 

    這天,二奶奶好整以暇,梳洗打扮一番后讓平兒招呼林之孝家兩口子進來。

 

    這一對府上老人馬相跟上進了二奶奶的獨院,再進到裡間。

 

    ——「見過二奶奶,叫我們兩口子一起來有什麼吩咐?」

 

    不同尋常啊,往常都是各叫各的從不一起來見;再說林之孝是跟二爺管外場的,難得有二奶奶交代的事兒。

 

    二奶奶照例對府上老人格外示意,沒交代啥事,倒先讓座。

 

    林之孝兩口子連連說不敢。 

 

    鳳姐撇了撇嘴,開口言道:「哎,幹嗎呢,在我出嫁到這裡之前,你們兩口子早已在此多年,真正算得上是老人馬了。但坐無妨——老祖宗在世時,那賴大家的不照樣有坐位嗎?那會兒我可得站著伺候,是不。」

 

    於是,兩個下人一前一後相挨著坐了下來。

 

    不說啥事兒要辦,只管拉家常。

 

    ——「近來,小紅她怎麼樣啊?」

 

    林之孝家的欠了欠身子:「回二奶奶,也是托二奶奶的福——產婦和外孫都平安吉祥。」

 

    林之孝補充:「外孫生下來有七斤重呢。

 

    ——那敢情好啊!那麼,女婿倌他的營生可算順當?」

 

    說起女婿,林之孝越發高興了。笑眯眯地回復:芸哥兒他聽從小紅一番言講,商場上混飯吃反要比待在官場里強。自從年前盤下一家香料鋪,哦,那也是靠府上的大恩典有了本錢才行,生意一直蠻有起色。到明年春天,還想著把一家分店開到帽兒巷去呢。」

 

    看著他高高興興的樣兒,不由得當主子的也滿臉喜氣。

 

    ——「總算還有好消息!母子平安,嬰孩健旺,生意興隆,一家子兢兢業業過日子肯定會越來越紅火。說真的,自從打辦了小紅出嫁這件喜事之後,我這裡還沒聽到過多少高興事兒呢。

 

    林之孝家的忙忙地接上:「全虧得二奶奶大慈大悲發善心,小紅這丫頭喜事才辦得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她老頭也緊趕著說:「可不,哪個丫頭有這等好命啊。

 

    二奶奶她並不居功,——「也是小紅她自己的造化,碰上芸兒偏就喜歡她!再說,小紅她說過,千里搭長棚哪有不散的宴席。真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還有,經商好啊;當官的可知那宦海風波險惡莫測。上次聽寶姑娘還說起唐朝有個叫韓什麼愈的寫過兩句詩——那說什麼來著?

 

        王熙鳳轉頭去看平兒。

 

        平兒笑道,虧得我還大概記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就因為有個九重,有個八千,這就記下了。

 

        王熙鳳嘆了一口氣,滿懷感慨地道——就是就是,這意思是朝不保夕。今兒個好好的,到明朝還不定保得住保不住腦袋呢。

 

        林之孝兩口子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天聾地啞,嘴上不說出口,瞎子吃餛飩——肚裡有數。

 

        拉完家常,正經事由就要來了。

 

 

 

         果不其然!

 

        二奶奶開始說要緊話。

 

        除了平兒,別的下人都早就打發得遠遠的。本來也從沒人敢來聽壁腳。

 

    不是有句老話——人貴見機。人貴見機,才是真的識時務。識時務者是俊傑,這又是一句老話。聽說廊下五嬸沒有福氣,上個月里一病身亡。那倒也正好——你們可以投靠女婿門牆。」 

 

    這就不能不應答了。

    ——老兩口齊齊地站起來:「二奶奶,您這是要攆我們走?!


    王熙鳳噗嚓一笑,趕緊解釋——坐下來,坐下來,坐下好說話。哪能會要攆你們走呢。」

 

    兩人面面相覷,重又坐下。

 

    繼續——你們本來就是自金陵來投靠榮府,在下人名冊上並無你倆的名字。你們就此離開,凡是能帶走的只管帶走。」

 

    林之孝兩口子又緊張起來:二奶奶,這是……?」

 
    王熙鳳啟發他們回憶往事——你們都見過世面,見過大陣仗,不用我再多講,只要回想當年因何離開金陵……。」

 

    離開金陵?金陵那件事可是得保守秘密。

 

    還有,想到江南甄家出事前不也一樣把個甄勇打發出去,讓北上投靠賈府來的。

 

    往事歷歷,舊景重現,兩位心裡全明白了。

 
    可不是嗎?樹倒猢猻散,聰明的猢猻怎麼會傻等等到大樹倒下的那一刻,早早就離開是非之地。 

 

    還有一件事——那墜兒丫頭和小紅素日相好,也一併去找回來。不管咋地,她可以給小紅做個幫手。本來,平丫頭想要息事寧人網開一面,沒料想被晴雯這塊爆炭私底下自說自話攆了出去。看看,到後來報應來了不是!她自己也被攆出去結果年紀輕輕地枉送了性命。」

 
    怎麼啦?!平素口角尖斷心狠手辣的二奶奶居然還想到了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小丫頭!

 

    林之孝兩口子對視半晌,然後一同開口:既然如此,二奶奶,我等遵命,就此告辭。」

 

    林之孝兩口子行禮告退。 


       
就辦了這麼一件小事,王熙鳳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招呼相送到院門口的平兒趕快就回來。 


    王熙鳳關照:平兒,你記住,快把那些零碎的當票都給我收齊了,放在內房抽斗里。」 


   
二奶奶,這是……?」

 
    王熙鳳臉上的凄惶一掃而空,使勁挺直了腰板,忽然冷笑幾聲:嘿嘿,一旦抄家,也可抵擋一陣。」 


   
抄家?!」 

 

    這回,輪到平兒臉上滿目凄惶。

 

 

 

    要來的終於來了——不是有句老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還就是還債。

 

    王熙鳳連日來夜夜做惡夢。

 

    先冒出來的是自己身子不知怎的飄蕩起來,再落下來跌倒了在花枝衚衕。堂屋裡端端正正坐著一個新娘——她自己揭開紅蓋頭來,對鳳姐笑了一笑,款款地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

 

    ——尤二姐!

 

    正要開口叫一聲妹妹,忽然想起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剛轉念頭,尤二姐吞金自盡慘死的形象替代了方才的新娘裝束。面部表情也絕然相反,咬牙切齒叫喊著「還我命來!」,撲了上來。

 

    王熙鳳就算心裡毫無準備,也本能地急步退後——奇怪哎,就是夢中也照樣是本能居上。

 

        誰知道,尤二姐再一個轉身,手裡多了個血淋淋的胎兒。

 

    王熙鳳心裡害怕可也心底明白怎麼回事了。

 

    尤二姐索命來啦!

 

    趕緊抵賴——「那,那都是那個郎中不管事,害你掉了孩子;還有,好妹妹,聽我一句,要害你的是秋桐那個賤貨,不是我啊!

 

    不承想,又跑出來一個厲害潑辣貨——尤二姐的親妹妹尤三姐。

 

    只見她杏眼圓睜柳眉倒豎,連聲罵道:「鳳辣子,你還想哄騙人!打量著我姐姐她好糊弄?告訴你吧,你這個慣做壞事的害人精。姑奶奶今天就是給我姐姐報仇雪恨來了,看劍!

 

    話音剛落,尤三姐拔出鴛鴦寶劍,一手摯著一把朝著王熙鳳胸前刺來。

 

    王熙鳳大叫一聲,從夢中清醒過來。只覺得渾身冷汗淋淋。

 

    賈二舍也被她鬧醒,不耐煩地嘟囔著問:「怎麼啦,夢魘了?

 

    「是,哦,沒事兒。——轉身面朝里,不搭理老公。

 

    老公正困著呢,翻身便又入睡。

 

    王熙鳳心想,哪能告訴他實情呢---豈不又要勾起他的相思債,心底里的恨意平空還得增添幾分。

 

    心裡依然惶惶地,好不容易朦朧睡去。

 

 

    又是驚夢。

 

    這回是鐵檻寺近旁的饅頭庵。

 

    凈虛師太那張笑眯眯的面孔正湊過來言語。

 

    白花花的三千銀兩,在蠟燭光焰下閃閃發亮。

 

    突然,凈虛老尼的笑臉成了張開血盆大口的猙獰——嘿嘿冷笑的聲音又分明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跟住持老太婆的蒼老聲音決然不同。

 

    王熙鳳在夢裡聲音發顫——好像自己站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猙獰可怖的臉龐,曼妙纖細的身材,年輕尖細的聲音。

 

    「你當然不會認識我!你還記得這世界上有一個張金哥嗎?

 

    張金哥?

 

    王熙鳳使勁地搖頭,一點都想不起來和她有什麼瓜葛。

 

    那,那——,實在恐怖,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那女孩子的聲音忽然又變做了男聲——臉還是那張怕人的臉,可身段變了,走路也是一副男人作派——他說的是:「金哥,跟這個婆娘繞什麼圈子,別費神了!乾脆讓黑白無常快快地拿了她到閻王殿對質。看她還有什麼話可說!

 

    還是那個女孩子聲音——好似一個演員能夠瞬間變換生旦腳色:「哼,她不是對那個老尼說她是不怕什麼陰曹地府因果報應的嗎?到時候叫她嘗嘗因果報應的厲害處置!

 

    男聲響應——「別忘了,先得下油鍋上刀山!

 

    王熙鳳聽到尼姑,思緒立時閃回,馬上想起來當時的一場官司,讓來旺兒去料理的。

 

    莫不是那一對殉情的尋上門來了?!

 

    剛想透徹,恍惚間,一對年輕男女近身前來;一晃身影變化,定睛一看——啊,原來是黑白無常!

 

    他們手裡還晃動著勾魂繩索,王熙鳳不由自主地哭喊起來:「不要,不要啊!

 

    同樣,自個醒了,還把賈璉又鬧醒來。

 

    怎麼啦?還讓不讓人安生睡覺?

 

    睡眼惺忪的賈璉索性披衣起身,氣沖沖地走出卧房,打算著去書房安睡。

 

    王熙鳳心虛,不敢叫住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公從熱被窩裡爬起來,走了。

 

    全醒了,毫無睡意。

 

    心裡琢磨,這三千兩銀子的報酬是自己昧下的,沒讓賈璉知道,關照來旺兒也是讓守口如瓶。

 

    斷然不能把夢境和盤托出。

 

    就這麼裹著被子睜著眼睛坐等天亮。

 

 

    事兒並沒有完。

 

    不單白天神思恍惚,沒精打采,往日的風頭氣場蕩然無存。

 

    任誰也看出來了。

 

    大家都踮著腳尖走路,生怕惹事遭來惡罵。

 

    平兒打算著探問,又覺得沒有合適的時機。

 

    賈璉是乘機搬出,不知上哪兒鬼混找樂子去。

 

    只有當事者肚裡清楚。

 

    原來,接二連三的冤家對頭都來尋事。

 

    賈瑞的死相實在可憐——比活著被澆了一身的米田共的倒霉相還要可憐。

 

    可悲的是他居然提溜著滿是精斑髒兮兮的底褲和床單,對著王熙鳳哭訴自己是多麼愛慕二嫂子。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可這連牡丹花的葉子也一片都沒有摸到,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不是風流鬼,而是冤屈鬼——這性質就大相徑庭,必須要討個說法不可。

 

    說著說著,把個臉蛋湊過來,嘴裡還流出滴滴答答的口水。

 

    本來,王熙鳳心裡還有些許內疚。畢竟他並沒有沾過自己的身子有什麼實在的行動,結果「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當時,口中說不要大驚小怪,總還是閃過一瞬間的不忍。

 

    其實他還是鮮龍活跳的小夥子哦。

 

    但看到現在這個賤相比在那邊府里花徑偶遇越發噁心,夢中的王熙鳳居然揚手打了賈瑞一記響亮的耳光!

 

    賈天祥捂著半邊臉蛋,露出兇相,惡狠狠地詛咒:「你不讓我好活,我也不讓你好死!

 

    那些個底褲床單劈頭蓋臉扔下來——王熙鳳此時此刻醒了過來。

 

    這一回沒有叫喚,只是身子底下的床單也濕了一大片。

 

 

 

    漫漫長夜未盡,惡夢沒有告別。

 

    事情不但沒有就此罷休,還牽絲攀藤扯出來沒完沒了。

 

    瑞珠觸柱,金釧跳井,司棋撞牆,鴛鴦投繯,寧榮兩府虐婢致死人命關天!


    為搶奪古扇,石獃子先被逼瘋爾後身亡,賈赦罪不可恕!

 

    想來奇怪——

 

    那金釧跳井鴛鴦投繯雖說是在榮國府,可以說全都和王熙鳳無直接關聯。

 

    一個是她姑媽王夫人一巴掌的起因,或許還有賈寶玉的挑逗;一個是她公公的逼迫,可是不也可以說是義僕忠於主子願意到地下去陪伴老太太么?

 

    至於瑞珠觸柱司棋撞牆更是從何說起。

 

    瑞珠觸柱是寧國府的下人東府里的事兒,同樣,不是追隨著蓉大奶奶去的嗎;就算內中有啥隱情,和璉二奶奶有什麼相干!

 

    而司棋撞牆更是離開大觀園之後的事情。這個副小姐大丫頭離開時好好的,一點都不曾尋死覓活,坦坦然然地捲起鋪蓋細軟走了。聽說連王善保家的還詫異呢,背地說是這外孫女有志氣。

 

    說到底,是她表兄潘又安的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偏又按捺不住,私相傳授,還在園子里山洞子偷偷貓著起膩。干下了好事,抄檢大觀園露了底。鬧不清那綉春囊是不是就是他兩個折騰時掉在那裡,讓傻大姐傻乎乎地撿了去還害得一串人不得安生!

 

    暗暗思忖,說不定就是那個京兆尹賈雨村使的壞!

 

    本來,京城地面,哪天不死個把人!作為地方高級長官,當時眼開眼閉,難道不是失職?到現如今,抖露出來一推六二五,全是賈家的罪過?

 

 

    平兒儘力安慰主子。

 

    王熙鳳心裡雪亮——你能和皇帝老子去講理?

 

    倒是儘快要安排退路。

 

    除開收羅當票擺在明面上做樣子,最要緊的就是安排平兒。

 

    平兒是自己從娘家帶來的心腹,平素自己肚裡的一本帳全在她心裡擱著。

 

    自個兒當家奶奶得罪人不少,倒是平丫頭常時替自己做好人擺平。

 

    她現今還只是通房大丫頭的身份,從沒有過過明路。

 

    就是尤二姐若在世,她才是正經的第一位妾伺。

 

    老公公送過來的秋桐本不是善茬。不能讓她坐大,絕對不能!

 

 

    找了個機會,細細地和老公私底下說了。

 

    這對賈璉來說是無可無不可的事兒。再說,想起平兒一向對自己的衛護,也忒不容易。本來怕的是大老婆吃醋,現今正好可以明鋪實蓋再做一回新郎!

 

    也就他在這種光景下還有這份心思!

 

    王熙鳳暗自嘆氣——可這是必須的一步棋。全都是為了巧姐。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時辰一到,立見分曉。

 

    吆喝一聲——聖旨到!

 

    可不是元妃娘娘冊封哦。

 

    奉旨查抄。

 

    合府上下戰戰兢兢。

 

    正應了三小姐一句預言,早晚得抄家,方才罷休,這才死心。

 

    犯事者監押。

 

    不說有官職的老爺少爺,就是不像秦可卿臨了還撈了誥命,單單是家庭主婦的王熙鳳、娘娘省親時不敢擅入的無職外男賈寶玉都一併拘禁。

 

    甚至於還有惡奴來旺,也被一條鎖鏈一副手銬帶了走!

 

 

 

第七章節:感恩報恩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就是犯人也同樣有差別待遇。

 

    不但是供應伙食囚室等級,有的犯人還不敢得罪呢。好酒好菜唯恐是招待不周。

 

    有的沒啥想頭了,使勁作踐。牢頭獄卒慣會鑒貌辨色打聽風聲。

 

    知道賈氏一門徹底玩兒完,別想鹹魚翻身,這就越發沒有好臉色了。

 

 

    重要人物是要犯,關在刑部牢里。

 

    王熙鳳女流之輩沒有身份,賈寶玉無有職司傻蛋一個,只關在獄神廟。

 

    來旺算是刁奴,也在這裡。

 

    雖說三個在一處,可也不能見面,各關各的——防止串供。

 

    每當吆喝一聲——提審,犯人個個心驚肉跳。

 

    特別是隱約聽到來旺被提溜出去后遠遠傳來的用刑板子聲哭喊聲,依稀看到他拖著打爛的身子瘸著牽回牢房,王熙鳳和賈寶玉還是暗暗慶幸自己沒遭那麼的罪。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再說,來旺實在就是一個惡人。幫主人幹了多少壞事。

 

    唯一的一件未執行任務也並非是惻隱之心,而是省力氣省時間沒去追殺張華,同時又能把銀錢費用就此昧下進了自家腰包。

 

    反正,反正二奶奶還能滿世界去打聽張華究竟死了沒有?這輩子她在屋子裡待著還真能碰上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這件事還得瞞下來。否則不是坐實自己手上還有人命。起碼起碼,得保住腦袋。其他的啥都能和盤托出。

 

    顧不得什麼叫忠誠了。本來,忠誠也是要化代價才能換來的。哪怕一條狗,它會平白無故就這麼對你忠誠么。

 

 

    牢獄裡面凄涼歲月,度日如年。

 

    牢獄外面度日如年,歲月凄涼。

 

    對王熙鳳,最著急的是平兒和巧姐。兩人常常抱頭痛哭,平兒還得先擦乾眼淚,反過來安慰巧姐。

 

    平兒還時不時地想起——還是二奶奶事先想到,那些個當票也都讓抄家的當作什麼文書一樣的卷了走。總應該起到預先估計的求個憐憫,不是故意裝窮的寬宥。

 

    對賈寶玉,最擔心的是寶釵和襲人。兩人倒沒有和平兒巧姐一般,或許素性如此或許欲哭無淚。只是時時相對無言沒精打采。

 

    寶釵必須保胎,這件大事輕忽不得。男人靠不住就該靠兒子了,但願是個小子。

 

    寧榮兩府垮了的消息傳開,更有一批關心人士也跟著擔憂——該怎麼辦呢。

 

    後街上最早得知。

 

    林之孝消息靈通。但不敢告訴——小紅快要臨盆,不能遭受有變故的刺激。老兩口子哄騙女兒女婿,順理成章。

 

    二奶奶就一個女人家,家庭婦女,寶二爺沒有啥功名,可以說還沒長大,老爺們犯了事,跟他們叔嫂兩個有啥牽連。都沒事。

 

    話是這麼說,打聽管打聽。

 

    確切消息的來源是興兒。雖說名字已經造冊,不知何等發落,人身還是自由的。得瞅機會給二爺送飯——如果能行的話。

 

    老兩口直到女兒小紅順利分娩,爾後坐月子身體完全康復之後才告訴女婿女兒。小兩口的第一反應就是怎麼拖到今天這才說出來了。

 

    小紅在家不知情,全封閉的;賈芸正好去外地採買香料,也全然不知。好在妻子臨盆有丈人丈母在一切可以放心。就是那當口老兩口投奔了來,也只道是幫襯著一個照料外場,自己外出照看著點兒;一個照看孕婦,等抱外孫。

 

    雖然隱隱約約有所耳聞,總覺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再說又沒有死翹翹,不過就是傷風拉稀,有點頭疼腦熱罷了。

 

    誰料想,這就嘩啦啦地,一幢大廈就此傾覆。

 

 

    總得想個什麼法子才行!

 

    賈芸去了榮國府,走了幾遭,見到興兒,也見了平兒——平姨娘。

 

    知道不少內情。

 

    當年監管栽種樹木花草的大觀園一片荒蕪,住在裡面的小姐丫鬟風流雲散。

 

    榮國府的大門不好走,有邊門有後門,還有直通大觀園的旁門。

 

    能用錢擺平的事情都算不了事情。

 

    可是要探監,難度就大了——政府衙門,門檻難越,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找個有面子的人不行。

 

    俗話說得好——商不與官斗,錢柜子鬥不過印把子。再說自個兒小本經營,經不起大風浪。

 

    在堂屋裡轉了兩三圈,一拍大腿,喊出來——有了!讓我找他去!

 

    說完,拔腳就往外走。

 

    家裡的三個成人還沒來得及問個清楚明白——找到什麼門道了。

 

    小毛頭剛吃飽奶水,睡得正香。

 

 

    倪二酒醉飯飽東倒西歪地行走在後街上。

 

    他剛從獄神廟一個獄卒家裡把主人拉出來碰杯暢飲,歡天喜地地迴轉來。

 

    倪二好面子,凡是任俠的人都講究義氣,都好面子。

 

    細細回想,那當口把錢無償借給賈芸,幫他度過難關,還不光是仗義還加是覺道這位二爺沒有半點看不起自個這個市集上混混的意思。

 

    跟那些個也姓了西貝的倒不一樣哦。他辦喜事娶親時還特意讓俺坐到主桌上呢。

 

    儘管推辭,他倒說得好——這門歡天喜地的親事從根由上來說,還是那包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的銀錢上來的!

 

    什麼叫做君子不忘其舊,這就是!

 

    他早早地把借貸的銀錢還回來啦。不受他利息——他也知道俺不會收受,在街頭巷尾的大酒缸美美地痛飲了一番。

 

    今兒個也是痛飲,性質有所不同。

 

    上山打虎易,開口告人難。

 

    這也還不是多少兩銀子的事兒,畢竟對方肩上也擔著干係。

 

    嘴皮子磨了一陣子,最後亮出殺手鐧。

 

    ——「小心,要不要我去告訴弟妹?」

 

    「什麼事?要告訴我家裡的?」

 

    ——「就是你那個在獄神廟後面隔了三道衚衕的小宅子。」

 

    「啊?!這,這,這你怎麼知道的?!我說老兄哎,真有你的!」

 

    ——「嗨,你也不想想,這地盤上還有瞞得過我醉金剛的事兒?就是一隻蒼蠅它飛過,俺也一眼斷得定它是公的還是母的!」

 

    「我說,倪二大哥哎,好說好說,只要你不捅到我老婆那裡,啥事都好辦。只要我弟兄能給辦成,沒有二話。」

 

    ——「知道你氣管炎,就這點能耐還在外面養小蜜!」

 

    「輕點,須防隔牆有耳。真要傳到我家裡的那個,真要吃不了兜著走呢。」

 

    ——「那你還干這事?!」

 

    「還不是我幫著她犯了事的老爹一點大忙,人家願意以身相許嘛。」

 

    ——「好啦好啦,誰願意管你那檔子閑事。快說,應承不!」

 

    「成,成,成!」

 

 

    這不,倪二看上去醉了,心裡明鏡似的,知道事由兒辦成了。得趕快告訴芸哥兒去!

 

    去香料鋪把賈芸叫出來說悄悄話。

 

    時間地點怎麼個接頭,一五一十告訴。就沒說這交情的來由。

 

    記住,必須是他當班的時候。

 

    一入牢門深似海,還是苦海無邊的海,不敢搞錯了時辰。撞到別人手裡,再給捅了出去,萬一被上司知道,麻煩可大了去!

 

    知道知道,瞞上不瞞下,一定不會給你們添亂。

 

 

    趕緊把店面託付給老丈人,一溜煙回家。

 

    家裡又擺不平嘍。

 

    原來小紅硬要跟了去看二奶奶。

 

    這可咋辦?

 

    那個地方男的去了也難免脫掉三層皮,你一個女流之輩怎麼去得!

 

    女流之輩怎麼啦,又怎麼啦?

 

    明白清楚惹不起老婆,馬上熄火,掉頭商量注意要點。

 

 

    商量定局。

 

    夫妻兩個一起去。必須試試讓雙方四個人在一起見面,以免萬一牢獄陰森,暗無天日的地界發生什麼不測之事。

 

    講定規的日子,不巧起了風雨。

 

    丈夫勸妻子還是不要去了,在家待著聽訊。

 

    一個不肯,說是身子骨養好了,寶寶正好睡著,多餘的奶水也擠在瓶子里備用,老媽會在家照看。

 

    一個看她堅持,只好關照多添一件衣衫,合打一把雨傘一起出門。

 

    準備下的一個籃子也是男的一手提著。

 

    風好大啊,小紅撐不住,賈芸接過來,繼續頂風冒雨前往獄神廟。

 

 

    總算到了門口。

 

    賈芸上前招呼。

 

    請問,獄頭大哥在嗎,我們是來探監的。」

 

    揉揉惺忪的雙眼,沒好氣的斷喝:去去去,滾一邊去。——極其不耐煩。」

 

    賈芸小心翼翼地再多說一句:我們是倪老二關照……。」

 

        獄卒馬上換了一副面孔:哦,是醉金剛關照的,好說好說。請隨我來。」

 

    賈芸招呼小紅趕快進來。

 

    收傘,把籃子放在一邊,深深萬福:多謝獄頭大哥成全。」

 

    看著面目姣好的小娘子,心裡有氣也沒了。暗自掂量,比我私宅子里的還要漂亮!

 

    打官腔——我可不知道你們一下子來兩個!」

 

    心想,這女的多半是探女監,還得把禁婆安頓好才是。

 

    賈芸開口:獄頭大哥,原先說的就是我們兩口子一起來探監。或許醉金剛他喝多了,沒給大哥交代清楚。諾諾諾,我這廂替他賠罪。」

 

    深深一揖。

 

    倒還識趣!

 

    可是,儘管這禮多人不怪,總不見得我還要倒貼去說動牢婆?這麼想著,臉色還是不太好看。

 

    一看風雲氣色,一副好像借了他多還了他少拉長的馬臉,賈芸心裡有數。

 

    遞上一個小包,獄卒接過,掂了掂分量,啞巴吃餛飩肚子里有數。

 

    好吧,今兒個看在倪老二的面子上,放你們一馬。其實,這開銷也不是我自個兒要,這不,得替你們去跟禁婆通融通融。」

 

    是是是,有勞了。」

 

 

    禁婆歷來是被獄卒收服的,他跑來還打著有來頭的旗幟,主要還是得力於合夥分贓。

 

    行行行,一口答應。

 

    獄卒禁婆一起吆喝賈寶玉,王熙鳳,給我出來!」

 

    蜷縮在牢房裡的賈寶玉王熙鳳聽得命令,心驚膽戰。以為又要提堂。

 

    畏畏顫顫地沿著長廊走過來。

 

     到了亮處,先各自看到對方——叔嫂多時不見,今日獄中相會,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又不敢出聲招呼,只是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又吆喝了。

 

    兩人你攙著我我扶著你,一路行來到了外間。

 

    那本來是獄卒禁婆歇腳的下處,權當探監接待點啦。

 

 

    一看到兩個蓬頭垢面的犯人,賈芸小紅三步並做兩步,分別撲向跌跌沖沖邁過來的賈寶玉王熙鳳,同時一頭跪倒。

 

    賈芸呼叫:乾爹!」

 

    小紅哭喊:乾娘!」

 

    寶玉回應:芸哥兒!」

 

    王熙鳳號啕:小紅!」

 

    兩男兩女各各緊緊抱住,跪在塵埃。男的無聲飲泣,女的放聲大哭。

 

    哭聲引來了獄卒禁婆,分別責罵自己看押的犯人:「停,停,停!再這樣,可要把你關進去了。

 

    女的趕緊止住哭聲。眼淚不聽話,照樣流下來。

 

    小紅連忙掏出隨身的香羅帕給二奶奶擦淚。

 

    看到以往殺伐決斷多麼厲害的二奶奶,如今被獄卒禁婆一頓訓斥,渾身顫抖,可想而知,平日里受了多少驚嚇。

 

    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進了監獄,就不是人了。哪怕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也在白虎堂野豬林飽經摧殘受盡折磨,還有啥英雄好漢的往昔威風。

 

    夜奔,是小紅曾經聽聞過的一齣戲。寶二爺去了賴大家回來讚不絕口,據說就是璉二爺他小老婆的妹妹,就因了看上那個扮林沖的後來才送了命。

 

    小紅扶著起身,王熙鳳好不容易止住哽咽,開口就問——可曾見過府里的人?有沒有巧姐兒的消息?

 

    小紅急著安慰——「消息起先傳來很是不妙,」——王熙鳳趕緊打斷。

 

    面帶驚恐:「怎麼了啊?!」

 

    小紅細說詳情——聽說她舅父和環哥兒串通一氣,打算著先下手為強,把她賣到青樓使喚身價銀兩, 真要比卜世仁越加不如,天理難容!

 

    王熙鳳聞言搖搖欲墜幾乎昏厥:「啊?!那不就是要和史大妹妹湘雲姑娘一樣下場?」

 

    小紅趕緊的——「二奶奶你不要急,放寬心,現在沒事了。平兒姐姐她神通廣大和那年在寶二爺房裡放了一通臭屁的那個劉姥姥一起把巧姐救走了。 只是,我們也不清楚劉姥姥帶著她去了什麼地方。」

 

    王熙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露出一絲苦笑:「不管姥姥帶了她去哪兒,我總可以放心了。虧得當年她來串門續下這門子窮親戚,也虧得好賴還幫襯過。更虧得她記在心裡,我那女兒的名字還是她給取的呢。也是啊,牆倒眾人推,又有誰是雪中送炭的人?除了她,也就是小紅你了。 」

 

 

    那壁廂,賈芸報喜:乾爹千萬把心放寬, 寶二奶奶生產順利。產下一子有六斤六兩重,母子平安吉祥, 等你回家取了名字,好在族譜中登錄。

 

    寶玉神色依然木然,好似無動於衷,喃喃自語:「七斤?平安?吉祥?家譜?家富人寧落了個家破人亡,我還要什麼族譜啊?!」

 

    小紅攙扶著二奶奶一旁坐下,也過這邊來補充——「寶二爺你聽仔細了,襲人姐姐一直記著你呢。 她把寶二奶奶接回家去,據說姐夫他還應承變賣家產一定要贖出你來!」

 

    寶玉還是茫然:「襲人?姐夫?」

 

    小紅:「是啊,是花襲人姐姐的丈夫!他說要把紫檀堡的房產賣了,如果不夠,還要把他的三元戲班子也轉讓出去。」

 

    寶玉終於清醒,顯得很是著急,上感著追問:「紫檀堡?三元戲班?那他,他,他姓什麼?!」

 

    賈芸:「聽襲人姐姐說姐夫他姓蔣,叫蔣玉菡。」

 

    寶玉腳下一軟,跌倒在地——蔣玉菡?!果然是琪官他!

 

 

    賈芸拉著乾爹起來,還給他拍打膝蓋上沾著的灰土——當時下意識地做了。事後他反而想起幹嗎啊,有用嗎,回進牢房不照舊?

 

    把小紅進來時擱在邊上地下的提籃拿過來——「乾爹,哦,還有二奶奶,小紅準備了些干點心,都來嘗嘗,」

 

    犯人男女兩造眼睛放光——撲過來各人拿了一塊放進嘴裡,看樣子是餓壞了,這輩子沒見過點心似的。

 

    獄卒禁婆天生的眼睛毒鼻子靈耳朵尖,犯人才咬了沒兩口,就跑過來制止。

 

    停停停!統統給放下!簡直無法無天了,還懂不懂規矩呀!要探監得我答應,帶東西進來也得過了我這一關!

 

    王熙鳳賈寶玉早就放開,哆哆嗦嗦地不敢再看籃子,直愣愣地低著頭不敢言語。

 

    賈芸見機,出來打圓場——「原是我的不是,忘了讓大哥先行檢查。」

 

    越發趾高氣揚,——「就是嘛,萬一你們想來下毒滅口呢。」

 

    天曉得啦,求了醉金剛倪老二,好不容易來探監,卻被懷疑要下毒。真是的!就對王熙鳳賈寶玉這兩個人,犯得著嗎?

 

    無非是耍威風罷了。

 

    「好啦好啦,放風時間到了,趕緊給我走人!」

 

    邊說邊驅趕男女犯人起身攆回牢房。

 

    王熙鳳賈寶玉頻頻回頭,依依不捨,卻又不得不腳下帶緊。

 

    賈芸小紅只能目送也不能再多逗留。

 

    還算好的,回程時候雨停了。

 

 

    那些干點心全讓獄卒禁婆瓜分了,禁婆是女性總還想著點,把兩塊啃到半拉的拿進去隔著鐵欄桿扔給了王熙鳳。她看見了就手在地下拾起來,擱手掌上吹了吹,毫不含糊風掃殘雲利索地把兩半一口氣吃完。

 

    肚子里久違了的感覺,讓她不免回想起劉姥姥一進二進榮國府的情景——那個毛孩子,記得叫板兒,他狼吞虎咽的賤相,好像上輩子是餓死鬼似的;姥姥她夾起鵪鶉蛋又掉在地下似遺憾實討喜的抱怨;給巧姐兒取名時一拍大腿欣喜的解釋等等。

 

    走馬燈一般地轉著,頭腦里十分清醒。

 

    巧姐在劉姥姥那裡,可以一百個放心。

 

    漫漫長夜,寒氣逼人,鐵窗燈,點點殘紅。 往事不堪回首,原先的三更驚夢原來都不是夢。這輩子造下的孽無論如何是難以救贖。前半生真是枉費了心計,搞成這麼個結局。所幸現在了無牽掛,可以定定心思想結果了。

 

    沒有啥想頭了——婆家完了,娘家也完了;私房全完了,老公也完了。就算——假使他還能逃出生天放出來,還能有什麼好去處?他心裡肯定恨死了我。不眼巴巴地一張休書休了我!

 

    京城沒處待,金陵回不去。就這麼待在牢里聽候發落——幾次提審的場面又浮現在自己面前。譏笑挖苦,沒完沒了的刨根問底,追問詳細,有的沒的一起來,嚴詞訓斥,就差動用大刑了。

 

    撫摸著小紅忘了帶走的絲羅帕,江南精工織造,絲絲縷縷連繫著金陵,回憶在娘家的少女時光真好。美好的回憶對照眼下的現實,現實那是多麼的殘酷無情。

 

    原本指望平兒照拂女兒,看來正因為她也鬥不過孩子她舅舅王仁和趙姨娘的環兒聯起手來作梗,所以託了劉姥姥。顛來倒去數一數,就這是個靠得住的人。再說遠離是非之地,更好,保得住安穩太平。

 

    怎麼個死法?這個自尋短見的念頭從一進牢門便不斷地捉摸著。塵世間就一件放不下心的事兒。巧姐太小,又一點沒學到做娘的精明能幹當爹的沒皮沒臉,太過老實,自個不能保護自個,誰能是保護人呢。

 

    這下好啦,別的牽掛都沒有了。

 

    黑幽幽的牢房,陰風一吹,那蠟燭頭的微弱火焰撲的一下就此熄滅。

 

    王熙鳳心裡可是透亮。

 

    蓉兒媳婦,是投繯!親歷,辦那個規模極為出格的喪事,還由此惹出三千兩銀子的罪過。

 

    張金哥,你竟然也是一條汗巾子就此自縊身亡!

 

    尤二姐,尤三姐姐妹兩個,一個吞金一個伏劍,這裡啥也沒有。

 

    鴛鴦你也就這樣被逼著跟著老太太走了!

 

    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一了百了。

 

    只有一件事,還沒來得及交代——日間也沒機會哦,林紅玉本家姓秦背後的秘密就此帶進棺材——想來就是一領草席抬出去了事。哎,由它去,死都死了,就算是蓉兒媳婦那樣的身後哀榮,能再活過來?

 

    本來,牢獄里就防著犯人上吊自殺,腰帶都收去了;鋪的蓋的墊的是爛草席舊氈毯麻袋片,都是無法搓繩子的。

 

    沒承想小紅探監送來了手中這一條香羅帕,禁婆忙著提溜那個點心籃子,也沒想到再來搜身。這就是個大大的疏忽。

 

    橫樑夠不著,也沒有墊腳的板凳。眼睛轉到鐵欄桿上,咬一咬牙,這就是歸宿!

 

    等到第二天天明查監點名,王熙鳳早已魂返金陵。

 

    硬生生地把耷拉著的舌頭塞回去,照老規矩瞞上不瞞下,報個病歿結案。

 

    平兒身子沉重,即將分娩,不能前來。賈璉自己還在刑部大牢。王仁根本不用去指望——他自己還想著賣了外甥女花銷她的身價銀子。

 

    到頭來,賈芸小紅出面,收屍葬埋,立了一塊墓碑。等將來巧姐回來還有個祭奠的地點。

 

    有模有樣地,以乾女兒乾女婿的身份磕頭。祭品一應齊全,外帶小紅在墓前把那條香羅帕燒化,也讓它伴隨著二奶奶去吧——也虧得禁婆迷信死人上吊用的不吉利,沒有昧了良心私吞。

 

 

 

尾聲

 

    林之孝兩口子沒去替王熙鳳送行,在家帶孩子。

 

    喪事就盡有女兒女婿操辦了。

 

    天聾地啞在問清楚二奶奶探監時有什麼話之後,四目對視,就取得了默契。金陵往事就埋在心底帶進棺材去吧。

 

 

    賈寶玉是被蔣玉菡夫婦接走的。

 

    他起先不知道的是琪官不單單是花費銀兩來回打點,而且屈辱地答應忠順王爺隨時應召去府里唱堂會——只有一個人的堂會。

 

    直到很後來,木知木覺的寶二爺——住在紫檀堡,上上下下都還這麼稱呼——終於知道了他寄居的東家為他做的犧牲,也知道了花襲人還是王爺下令特許和蔣玉菡成親的。

 

    又一個很後來,不知怎的,聽說和寶釵拌了幾句嘴,就獨自出門去了。臨走撂下一句話:我就是沒用,好啦,不礙著你們——我走了!

 

    就此,不見人影。

 

    走失了?絕情了?還是也自盡了?

 

不得而知。

 

想來留戀人生的,不會那麼輕易去死。

 

    賈芸小紅知道了,也幫著貼告示,滿城地找,還打發林之孝去了金陵尋訪,一場無結果。

 

    他去哪兒了?連同小紅怎麼會本姓秦的身世,都成了千古之謎。

 

    慢慢地,誰也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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