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禺的劇本《雷雨》怕是很多人都不得不讀,但又都沒有認真讀過的。
我就是這樣,高二語文課里囫圇讀了,老師掰開講了,和一堆同學半是認真、半是胡鬧地演了,就算與它了結。
只模糊地記著,《雷雨》是周家和魯家的故事。周家裡,周朴園是個封建大家長,周繁漪是被壓迫出瘋病的,周萍是有點懦弱的,周沖是冒著傻氣的。魯家裡,魯貴是市儈的,魯侍萍是認命到甘願受苦的,魯大海是莽的,魯四鳳是有些糊塗的。
近兩日,因我的學生在排演《雷雨》,我又重讀、再想,才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自己過去的理解全是錯的。
二、
周朴園「封建」嗎?
從做派來看,該是的。他要求不論是太太還是兒子都要對他絕對服從。
可從語言來看,又絕不是的。整部劇,你看過他念叨過一句「子曰詩云」?
他的二兒子周沖勸父親要同情工人,他訓斥道,
「你知道社會是什麼?你讀過幾本關於社會經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於這方面,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
這意思要是放在今天就是說,你小子還跟我談什麼期貨?老子回國創業前可是在華爾街玩對沖基金的。
周朴園不是不懂新事物、新思想。恰恰相反,在《雷雨》的所有人物中,他怕是對新東西了解最深的。作為一個又有公司又有礦的董事長,他不雙耳靈通,行嗎?
那為什麼他還要要求家人對他的絕對服從呢?
答案,周朴園自己就告訴我們了。
他向自己的長子周萍吐露了心跡,
「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願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
服從,不是只有「封建」的家長才需要的。
知道周朴園家中實情的我們,聽到周朴園這段話定是要偷笑的。不過如果把周朴園的話當作目標和願望,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在今天,不說董事長,就是普通人家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家庭和美、圓滿,不要動不動就生出變故;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家庭有秩序,不要隔三差五就被攪得雞飛狗跳嗎?
家裡是要有秩序的,礦上、公司里也是要有秩序的。
三、
周朴園念茲在茲的秩序,他得到了嗎?
從事業上看,他不僅得到了,而且把秩序維持得相當成功。《雷雨》中側面描寫了魯大海領導的礦上罷工鬥爭,這可以看作董事長周朴園面對的一次嚴重危機。
危機公關得如何?從結果看,他收買了除魯大海外的工人代表,讓礦上工人得以復工,開除了魯大海這顆定時炸彈。一次危機就這樣被他撫平了。
周朴園能這樣輕易化險為夷不是偶然的。他是相當幹練的。周朴園一出場,談話之間就接連搞定了礦上的罷工、安排了周萍的工作、逼周繁漪喝下了葯……一一擺平了這許多事後,他還記得周衝要與他商量的事情,「你剛才說的事呢?」大事小事,他都心中有數,從不忘卻;事情的處理他又分得清輕重緩急,擺布得井井有條。
周朴園在說這句話前,不忘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還有三分鐘」。董事長是公務纏身的,因而講求效率,什麼事情都可以處理的乾脆而迅捷。即便是身在家中,與家人聊天,也是要按分鐘計算的。
依繁漪講,周朴園的事業和財產是從「祖父和叔祖」那裡承繼來的。可要是沒有這般手腕,不要說將祖業做大做強,就是守也守不住的。
魯大海說,周「從前在哈爾濱包修江橋,故意叫江堤出險,故意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扣三百塊錢」;現在礦上的工人罷工,周就叫「礦上警察開槍打死三十個工人」。
兩句輕飄飄的話,琢磨起來卻讓人後脊背發涼。試想,如果我們是繁漪,天天在自己身旁的是這樣的丈夫。我們會怎麼想?
事業周朴園張羅得井井有條,證明只要按他說的就對。家人也按照他指引的正確方向來,又怎會犯錯呢?這樣的家庭,怎能不成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呢?
可是事實與他的設想截然相反。為什麼呢?
四、
原因可以從他的太太——繁漪追起。
繁漪有病嗎?
從她的舉止和言辭看,絕對有病。第四幕時,已是半夜兩點,渾身濕透的繁漪回到周公館,在客廳里見到了周朴園。繁漪的反映是毫不奇怪地。自然該是如此,董事長日理萬機只有夜深人靜時才得空安坐,細思閑想。
耐人尋味的倒是周朴園的表現。這麼古怪而且毫無徵兆的行為,周朴園也沒有大驚。他只是走進她,用粗而低的聲音質問她。看來,繁漪類似的舉止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因而周朴園只想知道這一次她去了哪裡。
身旁有個性情陰晴不定,時不常刮陣狂風暴雨的太太,誰不會覺得她有病?起碼,在精神上不正常。因而,周朴園給太太看病,讓她吃藥,本就是情有可原的。
周朴園對繁漪的病因甚至是了解的。魯四鳳給繁漪熬的是治肝鬱的湯藥。肝鬱本就是煩悶、鬱結所致。而這病症本就是周朴園告訴四鳳的。說明周對繁漪的心理狀況是清楚的。
繁漪為什麼煩郁呢?
繁漪是在十八年前嫁到周家的。周朴園拋棄侍萍卻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拋棄的原因,侍萍講的清楚,是因為周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也就是說,在侍萍和繁漪之間,還夾著一個作了周朴園十二年太太的「小姐」。
可是,我們翻遍《雷雨》,能看到這位小姐姓甚名誰,命運如何嗎?連影子都找不見。我們也可以推想,如若繁漪沒有生下周沖而先逝的話,怕是也和這位小姐一樣,在周家就人間蒸發了。生下周沖又怎樣,不過是周朴園逢人多介紹一句,這是某家的小姐為我留下的兒子而已。
對於周朴園來說,他需要的只是有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來作太太,而不在意究竟這位太太究竟是誰。
如果這太太守得他指定的規矩,就守。守不得規矩,周朴園就令她守。這太太身體康健,就康健著持家、康健著守規矩。身體有毛病,周朴園就治她的病。這毛病是否是他所致,不是他操心的。
如果你是繁漪,你不煩郁嗎?
更何況你的丈夫身上還背著靠累積屍骨發的財?
五、
繁漪該也是在少女時滿懷希望地嫁入周家,慢慢被摧折地由煩轉郁。用繁漪自己的話說,「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
若真是如石頭一樣,又何必半夜還要哭呢?若不是如石頭一樣,又何必在周朴園不在家時只能用哭來了事呢?
若真是如石頭一樣,怕也就好了吧。起碼可以自己就在樓上那屬於自己的房間,病著、卧著,像侍萍一樣把眼淚流干。
可是不行。周朴園如果需要出差,出門要帶的衣服,只讓下人找是不行的,必須由繁漪親自來找。周朴園如果在家裡,必要讓繁漪作出母親該有的樣子的。
繁漪是在鎏金籠里的金絲雀。飛不出籠子也就罷了。此外,供養你的主人周朴園讓你什麼時候安靜,是要安靜的。讓你什麼時候叫,是要叫的。讓你叫幾聲,你也只能依規叫幾聲的。
就這樣過了十五年。繁漪也從二八芳華耗到了連二十八都不止了。
沒想到就在這時,從未謀過面的周家長子——周萍來到了她身邊。周萍之於繁漪,正如魯四鳳之於周萍。都是這死屋裡唯一的一口活氣。
不要說繁漪對周萍的舉止過於瘋狂吧。誰在垂死之際,對於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不捨命抓住呢?
文\余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