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走進上海的早晨

作者:量子在  於 2017-10-19 01:0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相關人物|通用分類:前塵往事



  

7月24日早晨,從呼入的第一口新鮮空氣就足以推想這一整天的酷熱。我在酒店門口猶豫了一下……但是,我沒有後退。我沒有後退。線路在凌晨那一次驚醒的時候就已經確定:沿延安中路東行至第一個十字路口,然後左轉沿石門一路北行至下一個丁字路口,橫過斑馬線,進入大沽路,再朝東行大約六十米,右轉進入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個半月前的意外發現。那是我第一次從蒙特利爾直飛上海后的第二天清早。黑白顛倒的感覺不知怎麼就將我帶到了大沽路菜市場的入口。剛走下進場的階梯,五官居然立刻各就其位:撫弄著菜葉上的水滴,呼吸著空氣里的生機,觀察著攤販們的舉止,品味著顧客們的神情,傾聽著絡繹不絕的方言……時差頓時煙消雲散。我好像已經在上海生活很多年了,而不是剛剛來自它位於加拿大的「友好城市」,僅僅是這座城市裡的匆匆過客。

特別是那絡繹不絕的方言! 那鮮活無比的方言! 我從來都相信,方言不僅是任何一座城市裡最突出的「地標」,也是任何一座城市最純潔的「天性」。每次回到祖國,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聽到各種各樣的方言。而每次來到一座熟悉或者陌生的城市,我總是會去尋找方言最活躍的地段和場所。一旦找到,不僅會有強烈的「成就感」,還會有強烈的「存在感」。可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不斷加速,方言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所有城市的所有公共空間里退卻。我的這種尋找變得越來越困難了。甚至在我的故鄉長沙,都已經不怎麼能夠聽到標準的湖南話……與很多有心人一樣,我也相信,現在已經到要「救救方言」的時候了。

像上一次那樣繞菜市場走了兩圈,也像上一次那樣任五官全面開放。但是,「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我馬上就注意到了這兩次進入的許多不同。上一次,我是在漫無目的的行走中意外地來到了菜市場的入口,而這一次,它已經是我明確的目的地;上一次,我是在走「進」菜市場之後才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當地人,而這一次,我在走「向」它的時候就已經有當地人的感覺。更重要的,上一次,我是在抵達祖國的第二天走進的,而這一次,卻是在又一次即將離開的前一天……這些年來,過頻的抵達和離開讓我的身有點疲憊了,讓我的心有點厭倦了。這疲憊和厭倦也許就是我越來越羨慕甚至越來越嫉妒方言的原因。它居然一直與「原配」的疆域糾纏得那麼融洽,廝守得那麼默契,依戀得那麼痴迷。它居然總是那樣從容、那樣安穩、那樣自信。

我帶著淡淡的傷感離開菜市場。而大沽路口那些賣早點的店鋪和買早點的顧客又讓這傷感帶上了一絲悔意。我後悔沒有提醒朋友在訂酒店的時候應該不「包早餐」。那樣,我便會像當地人一樣在街邊的小店用舌尖去品味上海的早晨。作為補償,在橫過石門一路之後,我決定不從原路返回,而是從面對大沽路的小區穿過。我相信這樣的路線會讓我看到更多的世態人情……右轉左轉再左轉再左轉再右轉再右轉,地氣繚繞的曲徑果然將我帶回到了酒店的門口。

吃過無聊的自助早餐,我重新走進上海的早晨。與剛才相反,我首先沿延安中路西行至十字路口,然後從延安中路高架橋下橫過進入茂名南路。位於巨鹿路上的目的地在這次回國之前就已經確定。不過,已經被不斷刺激的好奇讓我決定繞行而不是直達。所以我沒有在路口右轉,而是橫過巨鹿路,繼續南行。沒走出幾步,看見一輛接送顧客的小巴在前方的公交汽車站停了下來。三位老人從車上下來。他們一位提著購物袋,兩位拖著購物車。他們意猶未盡,繼續站在路邊旁若無人地用方言大聲交談。這怡然自得的場面為我確定了一個特別的節目。下一次到上海的時候,我一定要像這些老人一樣,坐著接送顧客的小巴去逛一個更加「當地」的市場。

繼續向南。繼續全神貫注。在接近長樂路口的地方,對面那家名為「滴水洞」的湖南餐館當然會激起我的親情。我是昨天乘坐最早的那班高鐵從長沙趕往上海的,到現在差不多只是過去了一整天。而我在回加拿大之前突然繞道長沙,是為了重溫四十五前的一次火車旅行,我記憶中的第一次火車旅行。那是1971年春節的前夕。母親帶著我和姐姐在長沙火車站上車,去與在「五七幹校」勞動的父親團聚。那天下著大雪。我們在衡山站下車的時候已經完全天黑。我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旅店過夜。第二天清早,我們先乘汽車到衡東縣,再換乘汽車到草市鎮。然後,我們在父親的帶領下乘小舟渡過米河,再踏著厚厚的積雪前往營地……我記得所有的這一切。我還記得在離我們過夜的那家招待所不遠的那家供銷社裡,我讓母親為我買了我一生中買的第一本書———連環畫 《我要讀書》。對我這個以書為生的人,這樣的第一本書似乎有宿命的意義。

我緊張地將目光收回來,好像是不想被鄉愁帶到更遠的地方。但是,蘭心大戲院卻讓我的思路更加跳躍。建築正面關於「優秀歷史建築」的介紹說明它是三十年代初由「英國僑民」建造的劇院。「英國」和「僑民」對我都是敏感的辭彙,因為我們家的血緣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已經伸延至英國,而我自己現在也已經變成了英聯邦國家的僑民。還有,我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已經是莎士比亞的鐵粉。與英語相關的劇院必定引起我的興趣。我興奮地撫摸著蘭心的大門,想象著三十年代的英國僑民穿過夜上海的繁華走進這座用倫敦著名劇院的名字來命名的「異域的迷宮」的心情和表情……語言是文學的祖國。我好像聽到了麥克白斯在戲院舞台上激情的獨白:「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這揪心的幻覺提醒我真實的明天又是一個「離開」的日子。這些年來,太多的抵達和離開……太多的無法抵達和無法離開……我的確已經有點疲憊和厭倦了。

消沉的思緒讓我不知道應該繼續向南還是轉而沿長樂路東行。猶豫之中,與蘭心大戲院成對角線方向的那座建築引起了我的注意。於是,橫過長樂路又橫過茂名南路,走進那座標有「錦江旅遊」字樣的大樓。

沒有想到,從旋轉門一進去就已經是正式的辦公區域。我不好意思馬上退出,只好尷尬地側身面對著入口旁邊的資料架,假裝在挑選資料。很快,擺放在資料架最底層的那三本題為 《斯德哥爾摩》 的宣傳冊進入了我的視線。怎麼會有這樣的巧合?! 在離開長沙的前一天晚上,我剛收到來自斯德哥爾摩的郵件,得知 《空巢》 的瑞典文版已經印好,很快就會上市。我突然好像明白了這座建築吸引我進入的原因。於是,假戲真做,拿起一本宣傳冊。可笑的是,這只是一本介紹斯德哥爾摩的名品店的宣傳冊,從頭翻到尾,我沒有發現一絲文學的氣息。我調侃了一下自己原來只將斯德哥爾摩視為文學的聖殿,沒有想到它同樣也是購物的天堂。我接著又想,有能力購買指南中那些名品的中國遊客是不大可能有興趣購買一本譯成瑞典文的中國小說的。也就是說,這本「斯德哥爾摩奢華指南」其實與我沒有什麼關係! 不過我還是決定收藏一本:作為自己第一部瑞典文譯本即將上市的紀念;作為自己在上海的早晨與斯德哥爾摩相遇的紀念。

繼續南行一小段,出現在身邊的大花園和花園北端的老建築引起了我的好奇,於是從敞開的側門走進去。走到老建築的跟前,看到了「花園飯店」的標誌,想著自然不會再出現走進剛才那座辦公樓時的尷尬了,就從容地走了進去。但是,剛進到大堂,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種特別的尷尬:怎麼回事,怎麼住客與住客之間,住客與員工之間,以及員工與員工之間的交談都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外語? 這一次,語言帶給我的不是濃烈的美感,而是隱隱的不安。儘管大家都輕聲細語,儘管大家都彬彬有禮,這意想不到的語境還是令我很不自在。我沒有再往裡走了。我突然想起了斯皮爾伯格的 《太陽帝國》。那是一部聚焦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英國僑民在上海的特殊經歷的影片。那些曾經頗有優越感的僑民被日軍從租界驅趕到了「集中營」里,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包括「自由」在內的一切。我很想知道,在那一段特殊的歷史里,我眼前的這家飯店為誰擁有,作何用途;還有我剛剛經過的那家曾經屬於英國僑民的劇院在淪陷的上海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繞花園裡的噴水池轉了一圈之後,還是從進來的那個側門出去,還是沿茂名南路南行。氣溫仍在上升,情緒卻繼續低落……

這時候,前方一個公用電話亭進入了我的視線。它佇立在淮海中路旁邊。我走過去,我走進去,我拿起電話筒,我插入IC卡,我按下深圳的區號和一個座機的號碼……「空巢」中的母親很快就接起了電話。她問我昨天晚上在大眾書局做的活動進行得怎麼樣。我說很好。她問我現在是不是已經有酷熱的感覺 (她剛才從電視里看到了關於上海這些天持續高溫的報道)。我說還好。接著我告訴她,起來之後我一直都在外面走,上海的早晨真是很有意思。說到這裡,我順口許諾將來一定要帶她再來上海看看。話音未落,淡淡的傷感又從心底滲出。最近幾次看見母親,有不少的跡象都在提醒我,屬於她的將來已經不會太長……我真不知道這簡單的許諾是否真能夠兌現。我知道母親至今只到過一次上海。那是在1966年11月的中旬,她作為「革命教師」代表之一被她任教的周南中學 (楊開慧和向警予等人的母校) 派往上海考察當地的「革命形勢」。重大的責任並沒有讓她忘記自己幼小的孩子。她帶回了一個精緻的餅乾桶。那個一直與我們生活了三十年的餅乾桶不僅讓我在兩歲半的時候就已經對上海有了感覺,也讓對上海的感覺成為我一生中最初的記憶。我很高興母親又提起了那個餅乾桶。這引誘我想去挖出她唯一一次上海之行的更多記憶。她想了想,說她只記得她們一行當時是住在淮海中路上的一個里弄里。這又是多麼神奇的巧合啊! 我現在也正好是站在淮海中路上,與母親的記憶相隔將近五十一年。

從公用電話亭出來,我沿淮海中路西行至下一個路口,右轉進入陝西南路,北行至下一個路口,左轉橫過馬路進入長樂路,西行至下一個路口,右轉橫過馬路沿襄陽北路北行至巨鹿路。無意中看到了巨鹿路菜市場,忍不住又進去轉了一圈,然後直奔我的目的地。

「巨鹿路675號」(《收穫》 雜誌所在地) 曾經是令我神魂顛倒的地址。對它的想象和嚮往發端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而2012年5月19日,經過三十多年的等待,我終於以意想不到卻又命中注定的方式第一次走進了那個地址。那一天,上海三家出版社在那裡聯合主辦了我同時出版的五本新書的發布會。那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新書發布會」,它拉開了我隨後五年的文學活動的序幕。

但是又經過了整整四年,又經過了一連串偶然的事件,我才對那個地址里的宿命氣息有了更徹底的感知。去年在上海參加書展的時候,我偶然決定去和平飯店 (沙遜大廈) 看看。在裡面逛著逛著,我偶然走上一段很不起眼的樓梯,進到了陳列店史又兼賣紀念品的房間。在那裡轉了一圈之後,我偶然看到了書架上的那一套「城市行走書系」(同濟大學出版社)。它小巧的開本、精美的製作和雙語的解說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偶然決定買下其中那一本 《上海鄔達克建築地圖》。回到蒙特利爾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一,老朋友卡羅爾從醫院做義工回來,路過我的住處,我將書借給了她。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偶然提及書中一幢建築的主人死後葬在了蒙特利爾。這細節令我好奇。我請卡羅爾為我找到是哪一幢建築。她翻動著書頁,翻著翻著翻到了書的第130頁。我驚呆了。出現在我眼前的竟是我在新書發布會之後接受採訪的花園。

我相繼讀完了兩種語言的解說。它們並不完全對應。比如關於主人最後的歸屬漢語的解說里就沒有提及。當然,兩個版本都介紹了整幢建築與羅馬神話中丘比特和普緒克愛情故事之間的關係以及逆光矗立在「愛神」花園水池中央的普緒克雕像經「浩劫」而倖存的傳奇。

我不可能想到從少年時代起就令我神魂顛倒的地址後來會成為我文學生涯中的重要路標,我也不可能想到這路標的源頭深藏著一段浪漫又傳奇的故事,我更不可能想到這故事裡的主人公最後會終結於我現在生活的異域。從我住處的陽台上,可以眺望蒙特利爾最大的墓地。我猜想,有一天我能夠在那裡找到「巨鹿路675號」的起源。

所以,我走近了這另一個目的地。保安問我來幹什麼。我不能說是來「敬神」,只能說是來「找人」。我說出的那一連串名字足以證明我進入這個地址的合法性。保安說他們不會這麼早來上班,看樣子是要將我拒之門外。我只好改迂迴包抄為正面進攻,問他能不能讓我去辦公樓後面的花園看看。保安好像是沒有遇見過這樣的請求又好像是有點吃驚我對環境的熟悉,沒有給出答覆。我將他的沉默解釋成他放棄了他的世俗權力。

時隔五年兩個月零四天,我又回到了普緒克的視線之中。這位在神話里為尋找自己的「愛神」而歷盡千辛萬苦的少女! 我開始在想是不是應該讓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重新回到這裡或者自己走了多遠才重新回到了這裡……可是,在我們的目光相互接觸的一剎那,我知道什麼都不需要說了。她已經知道了所有的這一切,因為這一切都源於「愛」,因為她就是「愛」。

文/薛憶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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