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貝益民終於完成了「任務」。
極度疲勞的江晚舟,已經捲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貝益民把「方案」存放在電腦的桌面上,又寫了一張說明放在檯面上,然後靜悄悄地離開了辦公室。
清晨的深圳,街道上已是車流滾滾,熱氣騰騰。
貝益民被這熟悉的氛圍深深地感動了。
早春的南國,讓貝益民回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剛剛來到廣州時的情景,那熱鬧繁忙的街道,那高大挺拔的紅棉,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還有那南國特有的濕潤而溫暖的空氣,一下子深深地震撼了他封閉了多年的心,不知不覺中,眼淚奪眶而出。
他獃獃地站在路旁,心中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一輛計程車開過來,看見他在默默地流眼淚,好奇地招呼他,貝益民這才回過神來。
回到酒店,貝益民發現自己的行李,還有貝愛國和江晚舟為他準備的禮物,早已經被人打包好了。
貝益民簡單地洗漱后,拉著行李,離開酒店,直奔機場。
貝益民辦好登機手續后,先給鄧安安打電話,報告行程,然後給貝愛國和江晚舟各發了一條告辭簡訊。
忙完這些,貝益民開始給媽媽打電話道別。
媽媽關心地詢問了這些天貝益民在深圳的情況。
貝益民說:媽媽,你不要擔心我,我現在一家人都在一起,我們很團結,互親互愛,沒有問題,我倒是覺得你一個人在武漢會孤單,挺擔心你的。
媽媽安慰他說:你放心吧,至少到目前為止,你爸爸去世以後,我還沒有感到過孤獨寂寞,過去你爸在的時候,我沒有過上幾天清靜的日子,現在我很享受清靜。
貝益民笑了笑說:我在來深圳的路上聽弟弟講,過去這些年,爸爸脾氣不好,你們兩總少不了吵架。
媽媽說:你爸爸這個人不是個壞人,但是骨子裡封建思想太嚴重了,雖然讀了大學,也幹了幾十年的「革命工作」,但是自己骨子裡的壞東西始終沒有「革命」掉。
貝益民問:你和老爸當時為什麼會走到一起去的呢?
媽媽笑著說:還不是因為我自己有「私心」。你外公解放前是在武漢開鐵廠的,51年的時候被打成反革命,我長大後學醫,雖然學習成績好,但是出身不好,所以畢業後分配到一個小城鎮的「防疫站」,工作特別艱苦不說,還經常被人欺負騷擾,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你爸爸,你爸那時候從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黨報工作,而且根正苗紅,我就趕緊和他接了婚,然後才從下面調回武漢。
貝益民聽了媽媽這這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想不到老媽的身世這麼複雜,而且在那個年代就懂得了「婚姻改變命運」的道理。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哪裡懂這個道理,還不都是被逼的。
媽媽接著說:我和你爸爸的婚姻,看似郎才女貌,其實骨子裡,兩個人的基本世界觀差別很大,我們儘管一輩子沒有離婚,但是婚姻生活從來都不和諧。你爸爸生性壞脾氣,還大男子主義,在他要強的外表下,骨子裡的獨立性並不強,這一點,在關鍵的時候表現出來,還差點要了他的命呢。
貝益民驚訝地說:真的?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
媽媽說:真的,那是在剛剛打到了「四人幫」之後不久,黨內的派系鬥爭還非常複雜,你爸因為在文革中站錯隊,被關進「學習班」,也就是單位私設的看管所,天天被迫寫交代材料,過了一段時間你爸爸就受不了了,說他很孤獨很自卑,覺得自己在別人面前已經抬不起頭來了,想自殺,我千方百計地想辦法穩住他,好在不久,鄧小平上台,你爸爸就被放出來了,恢復了工作。
貝益民笑著說:原來老媽還救過老爸一命,那你是有資格說說他。
媽媽說:說他也沒有用,他聽不進去的,我們兩的基本世界觀不一樣,就像沒有可以通風的窗口,新鮮的空氣怎麼也進不去,我倒是很遺憾,當初在你爸爸干涉你的婚姻自由的時候,我沒有支持你,堅決站在你這一邊,我現在很後悔,做了件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原諒我,有機會的時候,也一定要好好跟安安解釋。
貝益民說:你不要這麼講,這件事情其實是複雜的,如果當時大家都鮮明地站隊,沒有人在中間做和事佬,可能最後的結果就是家庭大破裂,連後來和好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不怪你,我應該感謝你才是。
媽媽說:你能這樣想,我心裡就欣慰多了,你結婚後,因為你與你爸爸的關係一度很緊張,我也沒有為你們小家庭幫到什麼忙,可可從小到大都靠你們自己帶大,我這個做奶奶的的,很不稱職。
貝益民笑著說:帶可可,這本來就是我和安安自己的事情,你和爸爸不來,我們也不好意思叫外公外婆,這多好,兩邊都不得罪,也都不麻煩,我們自己花錢請保姆,自己承擔責任,你看,如今可可不是挺好的嗎,他就沒有那些由爺爺奶奶輩帶大的孩子的問題,不嬌氣,不挑食,很獨立,而我和安安也在這個過程中,加強了了解,增進了感情,而我自己也可以很坦然地面對你們,這就是我對你們的「孝」。
貝益民講到這裡,聽到了媽媽的哭聲。
媽媽輕輕抽泣著說:誒,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沒有機會幫助你們從小帶大可可,我的這個孫子自然也就不會跟我有真正的感情,即使有一天,我和你們住在一起,我和可可,還有安安的關係,也不會有那種發自內心的「親近」,這是我一生多大的遺憾啊。
媽媽接著又說:你們一家人移民到加拿大,雖然是挑戰,但也是機會,你們如果團結一心共度難關,將來一家人就一定能和和睦睦地長久相處,我就算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在這裡,我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我對你們放心了。
貝益民說:媽媽,你不要說這種悲觀的話,你現在身體還很健康,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你現在一個人在學校,千萬不要一個人「蝸居」在家裡,要經常去參加學校老年活動中心的活動,跟那裡的同齡人一起娛樂,讓自己活得豐富多彩。
媽媽說:是的,我這兩天特別受到了一點教育,真的想通了,我計劃以後天天都去活動中心。
貝益民問:是什麼事情打動了你?
媽媽說:你知道嗎,就在兩天前,你姨媽過世了。
貝益民驚訝地說:太讓人意外了,可惜這次回來,我都沒有去姨媽那裡看望一下。
媽媽說:你姨媽兩年前就已經完全痴獃了,你去看也沒什麼用了,所以你在的時候,我也沒有提醒你去看看她,平時有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貝益民說:我記得出國前,你還告訴過我,姨媽和姨父兩人的身體都很好,基本上沒有什麼毛病的,我還記得他們平時閑暇的時候,還常來我們家走動,我姨父喜歡找人吹牛聊天,我姨媽則喜歡打打麻將。
媽媽說:是啊,剛剛退休的時候,他們兩人還樂顛顛的跑到國外幫忙帶孫子孫女,沒有聽說累的,可是從國外回來后,你姨媽說不習慣學校里的安靜,要搬到市中心去住,每天方便逛街買東西,大家都勸她留下來,你姨父也不情願搬出學校,結果還是姨媽厲害,最終還是搬走了。
貝益民插嘴問道:媽媽,你是醫生,你知不知道姨媽為什麼會那麼快就得了老年痴獃呢?
媽媽說:你姨媽得這個病,多半是因為生活太單調無聊了,她本來就不愛群體活動,離開學校以後,慢慢的連打麻將這樣的活動也沒有了,開始還能堅持隔幾天去附近的商店走走,後來膩味了,就只獃獃的在家裡坐著。前天,你姨父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你姨媽已經去世了。現在你姨夫已經賣掉了城裡的房子,遷回了學校,他說要回學校來,和那些老哥們住在一起,這樣可以多活幾年。
貝益民說:姨夫說的對,這是用犧牲換來的教訓。
媽媽說:是的,我們年老了,一定要更積極地參加社會活動,這才是健康生活的保障,我們身在大學,有這麼好的條件,不用心愛護自己,就是給子女添麻煩,給國家和社會添負擔,都是很不應該的。我們幾個老同事商量好了,等天氣暖和起來后,我們就一起去考察養老院,將來我們一起住進養老院去,相互作伴,自己管好自己的生活。
貝益民說:媽媽,你能把問題看得這麼透徹,我就放心了。
媽媽說:你安心回去吧,你要珍惜你的家庭,要更快更好地建設自己新的社交圈子,不光是老年人,任何年齡階段的人,生活能不能快樂,都跟他的社會生活有很大的關係。你在哪裡有歸宿感了,你在哪裡就能生活得自在,等你在加拿大的生活穩定了,熟悉了,你的心就留在那裡了。
跟媽媽打完電話,貝益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走到離安檢外不遠的一家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坐下來,一邊慢慢地啜著咖啡,一邊靜靜地看著店內進進出出的人群。
一聲鈴響,江晚舟發回了簡訊。
江晚舟:你偷跑?
貝益民沒有打字,而是發過去一張笑臉。
江晚舟:為什麼不讓我送你?
貝益民:千里相送終有一別。
江晚舟:回來一次不容易啊。
貝益民:回來不容易,回去更難。
江晚舟:???
貝益民:讀過古希臘荷馬的史詩《奧德賽》嗎?
江晚舟:知道。
貝益民:奧德修斯回故鄉之路比征戰特洛伊城更艱難,一路都是妖怪。
江晚舟發來一個驚恐的表情,後面又接著寫道:把我比作海島上吃人的女妖?
貝益民:沒有人是妖怪,真正的妖怪就是我們內心的慾望。
江晚舟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
貝益民:唯一能守住慾望的,只能是船上的纜繩,而不是我們自己。
貝益民看看時間,拿起行李,邊走邊在手機上接著寫道:BYE,登機了,你多保重。
江晚舟:你忘記咖啡了!
貝益民一驚,回頭一看,自己的咖啡杯果然還放在剛才的座位邊上。
他走回去,拿起咖啡杯,四下張望,不見江晚舟的身影。
他於是寫道:你在哪裡呢?
江晚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貝益民:那你出來吧。
江晚舟:奧德修斯說,誰解開他身上的纜繩,他就殺死誰。
。。。。。。
貝益民一步一回頭地登上了飛機。
遠遠地,在機場二樓的一個角落裡,江晚舟默默地站在窗前,右手搭在玻璃上,望斷藍天。(請點擊進入「作者」個人空間,查閱我的個人資料,看看我還能為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