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度盡劫波我又來

作者:李公尚  於 2020-6-12 23:2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公尚文集|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度盡劫波我又來

 

    李公尚

   

    洗衣房的熱浪讓人胸悶,我站在熨衣案板前,背對一個大型的換氣扇,用一條木尺一樣的木板把洗好烘乾的床單、浴巾、枕套等,一件件刮平疊好,一垛垛摞得半人多高。這是庫瑪爾教的做法,他說過去這類物品洗好,必須用熨斗熨平后才能疊起來,現在疫情期間,需要洗的東西太多,大家要加快速度干。他每次從我們身後走過,總是大聲催促:「再快點!再快點!你們的動作太慢。要動起來。動起來。」他停在一個叫琳達的女人身邊,拿過她手中的木板,「噌噌」幾下作個示範,白了琳達一眼。琳達向他撇撇嘴,又沖身邊的秀波兒和蘇珊兩位擠眉弄眼。

   庫瑪爾不在乎這些,他轉身倚靠在一大堆來不及洗的衣物上調試收音機。廣播里的女播音員像受了驚嚇的女孩兒,尖薄的嗓音,厲聲強調著不斷增加的新冠肺炎(COVID19)患者人數和死亡人數。那聲調中傳染出的恐懼,像未洗的衣物中散發出的穢氣一樣,瀰漫著整個洗衣房。

    庫瑪爾走到我身後時,終於忍不住對我說:「李,應該把這女人送到印度去,那裡每年因為拉肚子死的人比這不知要多多少倍,也沒人像她這樣一驚一乍的。」庫瑪爾來自印度,在這間洗衣房裡,他覺得和我還能談得來。我看了他一眼,他對自己說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今天他沒有戴「口罩」,他說戴那種東西是侮辱人。

   所謂「口罩」,就是從護理部那邊拿來的「尿不濕」墊片(diaper),是護工們給行動不便的老年人穿在襠部的「內褲」。一些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一天要換幾次,都是一次性用品。疫情發生后,醫護人員的隔離衣和口罩都供應不及,很多人把「尿不濕內褲」剪兩個洞,套在頭上,只把眼睛露出來。那些戴眼鏡的人為了不讓鼻子里呼出的熱氣糊住鏡片,就在鼻子下面再剪一個洞。一些護理人員用大號的醫用垃圾袋剪成罩衫形狀,套在隔離衣外面。這種裝束讓人們互相間認不出來,人們就在「口罩」的面頰上用墨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和職別,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行屍走肉。洗衣房接觸大量的感染物品,前來工作的自願者被要求自帶口罩,但洗衣房的溫度太高,戴口罩不便,有時大家就把口罩掛在耳邊。庫瑪爾把改造成口罩的「尿不濕」墊片掛在脖子上。

    庫瑪爾是洗衣房的臨時領班。其他五個人,秀波兒、琳達、蘇珊、若莎、還有我,都是應徵來的志願者。我在這裡已經幹了十天,另外四位女士,最長的連續幹了三天,最短的今天剛來。很多人都是剛乾滿一個星期就匆匆離開。因此庫瑪爾要不斷培訓新來的人。

  今年四月初,志願者協會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把我明年二月份的志願者服務日期提前到現在來做。多年前我在志願者協會登記做了志願者,每年我都會在休假時到市消防隊去做兩個星期的義務消防員,今年二月份我剛剛做完。志願者協會的人對我說,如果我今年再去做一次志願者,他們就會在我明年納稅時為我出證明,免掉我今年二分之一的個人收入稅。

    從今年三月上旬開始,我所居住的州除少數公共服務業繼續開門外,其他所有政府部門、學校、企業等都已關閉,連醫院都不再收治除新冠肺炎患者以外的病人。人們被要求居家躲避疫情。我在家已經無所事事地待了三個星期,非常希望能有機會接觸外界。當時最需要志願者的地方是醫院、養老院、殯葬和垃圾處理單位。我已經接近退休年齡,很想了解美國養老院的真實情況,於是選擇到養老院做義工。

    我被分到養老院洗衣房的第一天,庫瑪爾看著我,搖頭說:「你們這些衣食無憂的人,是什麼都幹不了的,只能給我找麻煩。」聽說原來洗衣房的人,都被調去做臨時護工了,庫瑪爾要求留下來培訓志願者。志願者都是新手,而且人手遠遠不足,因此無論怎樣努力,都達不到原來的進度,庫瑪爾總是抱怨志願者協會給他送來一些無用的人。

    庫瑪爾在我們埋頭工作時,常常躲在一大堆高高的未洗的衣物後面讀《護理學》。這是一位叫蒙露萊娜的菲律賓女護理員借給他的。蒙路萊娜告訴他:菲律賓的護士學校是全世界最好的,那裡畢業的學歷,在全世界都被承認。她畢業的那所學校和美國的醫院、養老院等簽有合同,畢業后能直接來美國實習一到兩年。在這期間如果幹得出色,美國這邊的僱主就會幫助申請工作簽證,然後辦理綠卡。她在這所老年院已經工作了六年,前年被升為護士助理,很快就能獲得綠卡了。庫瑪爾原來是搞電腦的,通過外包項目從印度來到美國工作,期滿后不願意回印度,就通過在網上約會的夢露萊娜介紹到這所養老院來當清潔工。夢露萊娜告訴他:清潔工只要通過護工資格考試,就能升為護工,也可以直接考護士助理。護工和護士助理比較容易獲得美國的工作簽證,這是很多外國人留居美國的一種途徑。

    庫瑪爾對我說:作為一名電腦工程師,干這種骯髒下流的工作是一種恥辱,也是對科技的侮辱。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拿到綠卡。一旦獲得綠卡,他就會找個體面的工作,把家人都接來美國。他死也不會再回印度去。

 

   

    我做義工的這所養老院是一所有三百張床位的公立養老院。美國的所謂「公立」,並不是由美國政府經營或管理,而是美國政府與私人企業簽訂合同,由私人企業完成政府機構委託的項目或工作,接受政府的財政資助,政府部門定期派人對政府的投資進行審核。這所養老院接收的對象是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很大一部分是生活無助,或者退休后的低收入無法支持正常生活的人員。還有一部分是在美國曆年對外戰爭中傷殘后被家人遺棄的人員。他們都是貧窮人出身,在戰火中遭受摧殘,成為殘疾人,生活難以自理。養老院除了少量的醫生和護士以外,大多數的護士助理和護工都來自菲律賓、尼泊爾、孟加拉和緬甸等國。常來找庫瑪爾的夢露萊娜曾自豪地說:「美國的老年人都是由我們的校友統治的。」

    那天下午,養老院的行政主管凱瑟琳女士讓我到護理部去。有幾個中國籍的住院老人在絕食,她讓我去做翻譯幫助交涉。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護理區,是一個綠樹成蔭、綠茵成片、鮮花盛開、湖光山色的大花園,入口處有嚴格的保安系統,非護理部的工作人員,不得入內。我想在這種環境中養老,心情應該是舒暢的。

    護理區內的老人似乎都沒戴口罩。用一條絲巾折成三角形遮住下半部臉的凱瑟琳女士對我說:對於入院老人,院方不硬性規定他們必須戴口罩,因為老年人戴口罩容易引起窒息,護理人員也無法及時發現他們身體出現的意外狀況。但是院方非常重視讓他們保持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e)。

    幾位絕食的中國老人看上去都很健康,其中一位是我認識的一個姓朱的朋友的母親,她老伴兒前些年去世了。這位姓朱的朋友和他妻子都在美國做建築設計工作,幾年前在一次華人聯誼會上認識后,曾邀請我去他們家參加過兩次節日聚會,人們稱他母親為秦老師。秦老師退休前是中國一家省級電視台的高級編輯,還當過省文聯的副主席。在中國退休后,來到美國幫助兒子照看孩子。

    幾位中國老人絕食的理由是院方已經很久不許他們的家人前來探視了,他們想念家人,挂念孩子,要求允許他們出院回家探望。他們還向院方提出:養老院應該允許他們使用手機打電話,允許他們用手機微信和外界聯繫,並為他們安裝中文電視收看中國新聞。還有人提出增加外出購物次數和家人探視時間,在食譜中增加中國餐等。

    養老院有自己的一套規章制度:例如限制住院人員使用手機、電腦等與外界聯繫。院方每周二和周五的上午,組織住院人員到商場或超市集體購物,外出購物期間住院人員可以使用手機電話,也可以讓家人接回家,在下午六點鐘前再送回養老院。每周六和周日的上午,住院人員的親屬可以到養老院探視,也可以在養老院探視區和住院人員一起用餐,共同度過幾個小時。養老院的伙食由住院人員每星期一集體討論,對上星期的伙食提出意見,以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定好本周每一天的食譜,院方根據定好的食譜去採購和製作。

    入院人員絕大多數是當地的美國老人,他們認為進了養老院,就是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方式,於是不再有回家的要求,平時較少外出購物,也很少打電話與外界聯繫。他們的親屬大都每年來探望一到兩次,多集中在感恩節或聖誕節假期。有些根本不來,只是節日時寄一張明信片或由院方轉達問候的電子郵件。中國入院老人的生活習慣和心理習慣與他們不同,語言也存在著障礙,和他們融合不到一起。中國老人要求親屬每周都帶著孫子外孫前來探視,或者被接回家去看一看。他們對養老院的伙食不習慣,每次集體購物都參加,用養老院發的購物券到商場超市購買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帶回來再加工。疫情發生后,養老院是重災區,院方接到指令,對外一律封閉,對內限制隔離,這讓過去常湊到一起打麻將和懷舊吹牛的中國老人們失去了精神寄託。

    凱瑟琳向中國老人們解釋:院方的政策和規章制度,是根據美國法律制定的,對誰都一樣,不能以生活習慣特殊要求額外照顧。每人在入院時都自願簽有遵守並服從院方規章制度的合同,院方不能為了滿足少數人的要求而破壞公平機制。凱瑟琳讓我把院方的規定和他們入院時簽名的合同用中文逐條向他們宣讀,這些老人開始向我訴苦。

    一位說他在中國退休前,是浙江一所重點大學的教授,他老伴兒是一家大醫院的醫生,現在他和老伴兒一起住進了這所養老院,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由於語言障礙,他們和護工經常發生衝突。一次洗澡時他覺得水溫不夠燙,叫值班護工前來調試,護工來測過水溫后說水溫符合院方的規定。他和護工爭辯說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靈活處理,護工擰著他的胳膊把他推進浴缸,警告他不要無是生非找麻煩。他大聲喊叫,護工掐著他的喉嚨,他喊不出聲,他老伴兒跑到走廊大聲喊了半天,也沒人前來過問。後來他向院方投訴,護理部進行了調查,但調查結果卻是他無理取鬧。他將此事告訴前來探望他的兒子,他兒子向院方投訴了幾次,最後院方答覆,如果他父母不願遵守院方的規章制度,院方有權讓他父母離開,他父母將永遠失去美國的老年福利待遇。

    另一位在中國退休前當律師的人說:他女兒和女婿都在美國大公司工作,本想退休後來美國和女兒一家團聚,享受天倫之樂,可孩子每天上班,照顧不了他。與孩子在一起住久了,也經常發生矛盾,回中國去身邊又沒有親人。他獲得美國綠卡后,他女兒就為他申請了美國的養老院。他在美國從未工作過,屬於沒有經濟來源、生活無助的老人,很快就被美國政府批准。誰知美國的養老院和他原來想像的不一樣,進來就像進了監獄,無論幹什麼都得服從管理,連自由出入都不行。他入院后,他女兒一家對他關心更少了,好像是免除了他們的養老責任。有時他對女兒抱怨,他女兒很不耐煩。這要是在中國,他就會去起訴女兒一家犯了遺棄老人罪。

    那位姓朱的朋友的母親秦老師對我說:新冠疫情發生后,養老院死了很多人,原來有一些常見面的人突然就不見了。她很擔心哪天自己也感染上病毒。當初中國剛發生疫情時她還慶幸自己在美國免於一劫。現在中國疫情受到了控制,美國疫情卻嚴重起來。原先住在這裡的一些中國老人在養老院封閉前被子女接走送回了中國。在中國都有醫療保險,吃藥看病都方便,在這邊想吃藥卻受限制。現在養老院不許他們出院,也不許子女前來探視,是在讓他們等死。

    秦老師讓我幫她打電話給他兒子,說她快餓死了,養老院見死不救。美國政府想在借這次疫情滅絕老年人,趁機減輕美國政府的負擔。她聽一位護工說,美國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多歲,所以七十多歲的老人感染病毒后,沒必要救治了。她正在把自己的經歷記成日記,要向全世界揭露真相。

    其他幾位中國老人聽了,也給我他們家的電話號碼,讓我和他們的家人聯繫。凱瑟琳女士聽不懂這些中國老人說什麼,但猜到他們是在抱怨。她把捂著口鼻的三角絲巾拉到下巴上,綠色的眼睛像狼一樣閃著光,嚴厲地說:「養老院有自己的規章制度,不能因為少數人不滿而遭到破壞。」她告誡我不要相信他們的話,不要把他們說的話傳到外界去。

   

   

    我下班回家后,給姓朱的朋友打電話,轉告了他母親的一些情況。姓朱的朋友說:這有什麼辦法,大家都在家裡躲疫情。不是我們不去探視,是養老院早就來通知不讓去探望,這是政府的規定。做老人的一點也不體諒。為躲避疫情,現在很多公司都改在家裡上班,有些公司還能發工資,我們公司是停薪留職,不能上班也不發工資。

    正說著,聽姓朱的朋友的妻子在電話那端大聲插話說:你別聽他媽胡說,他媽不是在裡面和一個什麼當過律師的人談戀愛嗎,上次我們去探視,院方向我們反映了很多問題,我們勸她遵守院方規定,她說不讓我們干涉她的自由。他媽到哪裡都愛惹是生非!在中國退休前,天天罵中國政府,後來在電視台干不下去了,要求提前退休到美國來享清福。來美國後天天挑我的毛病,和我吵架。在美國住久了,她又開始罵美國沒有自由,不講人情。她在中國有退休金,有房子還有醫療保險,我們讓她回國,她又覺得沒面子。現在免費進了養老院,又罵養老院是監獄。養老院來過好幾次信,警告要讓她出院。她在中國有收入,本來就不符合申請資格,入院時我們隱瞞了這一情況。她要是真被趕出來,誰侍候她一輩子?

    我給浙江的那位當過教授的孩子打電話,轉達了他父母的情況。他說老人都是這樣,從來沒有滿足的時候。他們住在裡面已經很好了,有吃有喝有人侍候,當初是他們自己願意去的。他們住進養老院后還給國內的親戚和朋友都發過微信和照片,表示他們在美國的晚年生活很幸福。有人把他們的微信和照片轉發到網上,在國內還引起很大反響,很多人都羨慕他們。怎麼現在又突然不滿意了?我們沒去探視又不是我們的錯,是政府封閉了養老院。我們小時上全托幼兒園,不也是不讓天天都回家嗎?那時我們不願去都不行,家長哄著逼著都得去。我笑著說:「小時候上幼兒園,受了委屈和家長說,家長一定會去找老師評理的。」他說:老人就是這樣不懂道理!如果我天天去找養老院投訴,不但解決不了問題,人家會讓他出院。出了院怎麼辦?回中國去不也要找個養老院嗎?去養老院和上幼兒園一樣,都要有點強制性才行。我們小時上幼兒園還要他們花錢,現在不用他們花錢,他們還抱怨什麼?

    我給那位當過律師的子女打電話,她說:她爸爸是個好人,都是因為進了養老院,和電視台那個對什麼都看不慣的自私女人相好,被挑唆壞了。那女人是那種典型的中國酸文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讓人討厭,愛挑刺兒,耍小聰明,難侍候。她爸爸好幾次沒經院方批准,半夜偷偷溜進那個女人的房間,護工查房時找不到,搞得整個養老院很緊張,都是那個女人教唆的。要談戀愛就光明正大,人家院方並不反對,還會提供方便。可是那個女人勾引了這個又勾引那個,還和一些老外胡攪和,快七十的人了還不自重。老人的事子女不便多管。聽說裡面死了很多老人,他們都還活得很好,應該知足了。

     秦老師被稱作「自私女人」,是周圍很多華人都知道的。她來美國照看孫子,經常和兒媳吵架,等孫子孫女都進了幼兒園,她兒子就讓她回國,她不願回,為了賭氣,發誓不花兒子的錢,去參加了一個邪教組織,天天在中國遊客多的地方散發傳單,罵中國,每天能掙八十美元,很多華人指責她不自重。姓朱的朋友把她送進養老院后對我說:中國最崇洋媚外的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畢業的大學生,當時他們偷聽美國之音,瘋狂學外語,被國外的信息騙得暈頭轉向,卻又出不了國。等他們的子女長大了,他們堅決讓自己的孩子都出國,來彌補自己的遺憾,並在同代人中顯擺。他父母就是這種人,讓他很無奈。他父親曾是省政協委員,退休後來美國,去世前勸他媽說,養老還是回中國好。

    第二天下午,夢露萊娜來找庫瑪爾,我向她詢問那幾位中國老人是否還在絕食。她撇撇嘴說:老年人最怕死,才不會真正絕食呢,都是在嚇唬人!把他們交給護工處理,他們都全乖乖地吃飯。中國老人與其他族裔的老人不合群,是因為語言和生活習慣不同。他們總愛以自己的孩子為自豪,可是他們的孩子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又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贍養他們。養老院封閉之前,他們每星期都外出購物,有時為了想辦一件小事,就用從超市買回來的食品賄賂護工。護工是按規定辦事的,他們這樣做讓人討厭。有時護工為他們辦完事,他們為了表示感謝也送東西,這樣容易養成一些護工的惰性。其實每個護工都有一套對付老人的辦法。護工收拾難纏的老人就像捏泥人一樣。

    庫爾瑪說:老人在美國太幸福了,進了養老院就等於進了保險箱,到死吃住都不用再操心了。要是在印度,誰還會在乎老人!印度的老人干不動了,就意味著應該去死,活著對別人是一種負擔。我父母要是能住進這種地方,會天天躺在草坪上打滾、唱歌。我聽了笑起來,他沖我說:你不懂!躺在樹蔭下的草坪上睡覺,睡醒了舒舒服服地看著藍天,什麼都不用做,是最幸福的。

 

   

    從洗衣房的窗戶遠遠望出去,在遮掩著護理區鐵欄圍牆的樹叢後面,停著兩輛冷藏貨櫃卡車。庫爾瑪說,那是最近開來裝屍體用的。每天夜裡開走,天亮前開回來。他說洗衣房那些去護理部當臨時護工的人,現在天天上夜班處理屍體,但掙的錢得並不比過去多。原來說好的有護工補貼,院方卻一直發不下來,原因是當護工要經過資格考試,沒有經過考試拿護工補貼不符合規定,政府不給批。那些錢要等政府制定了疫情工資補貼政策后才能拿到,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幾天,聽說養老院的很多醫護人員都傳染上了新冠病毒,庫爾瑪又帶上了「口罩」,而且每次和我們說話,總是站在三米開外,很少再在我們背後轉來轉去督促我們了。有時我們有事走近他,他就主動後退,嘴裡不停地喊著:「Social distance! Social distance!(保持社交距離!)」

    洗衣房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午飯時間,志願者們都是自己帶飯,坐在各自的車裡吃完午飯後在車裡休息一會兒,才回到洗衣房繼續工作。那天午飯後到了下午上班時間,我從車上走出來,剛要走進洗衣房,那個叫秀波爾的女志願者擋在門外,用手指豎在嘴邊,悄聲說:「保持社交距離!」我趕緊站住,但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用手指指洗衣房內低聲說:「現在裡面是零距離接觸。」另外三個女志願者琳達、蘇姍和若莎踮著腳尖兒過來,琳達笑著說:「肯定不是零距離,是負距離!」這幾位三十多歲的女人,相互認識不久,開起玩笑來卻毫無顧忌。她們悄悄商量了幾句,然後一起衝進洗衣房內,齊聲高喊:「時間到了,脫離接觸,保持社交距離!」

    過了一會兒,從高高的一堆沒有來得及洗的衣物後面,蒙露萊娜蓬頭羞面地閃了出來,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把一個巨大的面罩戴在臉上。蘇姍故意說:「奇怪!你怎麼會在這裡,今天沒上班嗎?那堆沒洗的衣物有傳染病毒,庫爾瑪先生不讓外人靠近,他沒告訴你嗎?」

    秀波爾指著夢露萊娜的面罩說:「你的面罩真是一途多用!起初我還以為你戴錯了地方,現在看來戴在臉上也挺好,必要時還能改作比基尼。」夢露萊娜戴的是一個用豹紋色的乳罩剪掉一半后縫製成的面罩,前幾天她戴著這個來找庫瑪爾,秀波爾開玩笑說她是「內衣外誘癖」。夢露萊娜把剛戴上的面罩摘下來,拿在手裡,臉上出現了窘態。秀波爾趕緊轉移話題:「不是說政府最近剛從中國運來了很多口罩、隔離衣、呼吸機什麼的,口罩已經可以隨便用了嗎?」

    夢露萊娜憤憤地說:「院方購買防疫物資,是做給媒體看的。老闆根本就不捨得花錢買了讓大家放開來用。護理人員直接和染病的人接觸,平均三四天才換一個口罩。「夢露萊娜邊說邊往門外走,見我站在這幾位女志願者身後,彷彿找到了發泄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從中國進口的東西都有問題!院方從中國進口的人造膠囊裹屍袋,兩層之間的夾層是真空層,可是使用說明書寫得不明白,護工們不會用,把裹屍袋上的抽氣真空泵全弄壞了。現在政府規定從中國進口的醫用物資,只能在緊急情況下使用,正常情況下不推薦使用。「

    這些天住院人員的死亡人數大增,養老院出現了混亂。很多護理人員染病後請假休息,一些獲得了綠卡的護理人員藉機辭職或跳槽,那些沒有獲得綠卡的就請願要求調整身份或漲工資。護理人員嚴重不足,院方在各種媒體刊登廣告,聘請有資格證的護理人員,但是前來應聘的人寥寥無幾。為了節省人手,護理部重新劃分了監護區:把七十五歲以上的人員和受感染嚴重的人員,安排到重症隔離區重點隔離。把輕度受感染的人員和七十歲到七十四歲的人員合併到輕症隔離區集中監護。把尚未受到傳染的人員和六十九歲以下的人員合併到一起進行護理。並要求受病毒感染較輕的護理人員繼續上班。這種基本上按年齡劃分得做法,是為了節省人手和節約使用醫療物資,但卻不斷引起了交叉感染。養老院的經營者,前海軍陸戰隊退休中校達爾克先生認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總免不了死亡。無論採用什麼方法醫治都是徒勞,過度醫療是違背自然的。他到國會去作證時,闡明自己的管理理念和隔離措施是符合人性的。夢露萊娜最近因為重新劃分監護區被調了班,下班后和庫瑪爾約會的時間少了,所以常在上班時溜到洗衣房來。

    夢露萊娜離開后,庫瑪爾懶洋洋地從那堆未洗的衣物後面轉出來。大家都默不作聲地工作,裝作沒看到他。庫瑪爾的脖子上掛著「尿不濕」口罩,走到我們身後大聲說:「再快點!再快點!要動起來,都要動起來。加快速度!」

    秀波爾朝其她人做個鬼臉,小心地低聲問:「庫瑪爾先生,你剛才還好吧?多休息會兒才行。聽說人疲勞了最容易感染病毒。」說完,幾位女志願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齊聲爆發出一陣大笑。蘇姍忍不住笑著說:「庫瑪爾先生,你可真行!午飯時間也不閑著,速度真快!」琳達幽幽地說:「我男朋友就沒你這本事,每次慢吞吞地做完事,先要迷迷糊糊地睡一覺……」蘇姍在一個金融諮詢公司工作,她男朋友是一家飯店的麵包師。這兩天大家熟了,開始談論各自的私生活,她愛把現在的男朋友和離了婚的前夫比較,抱怨男朋友是慢性子。

    庫瑪爾和我把洗好的衣物分別裝進一個個消毒箱內,搬到電瓶車上,讓我送到護理部去。他對我說:「美國女人就是這麼不知羞恥,無論幹什麼都能聯想到性。人家都在家躲避疫情,她們卻在家待不住,跑出來做志願者,都是想男人想瘋了!」

   

   

    我把電瓶車開到護理部的院門外,打電話通知護理部派人開車出來裝運物品。裡面答應著,卻久久不見有人出來。不遠處探視區外的停車場上,停著十幾輛外部到訪的車輛,車輛里分別坐著接到了養老院發出的住院老人臨終通知書的親屬們,養老院為他們分別接通了視頻,他們用手機觀看護工們從臨終老人身邊傳出的圖像。

     前兩天我曾聽夢露萊娜說,由於養老院缺少呼吸機,無法提供氧氣供應,又沒有足夠的醫護幫助,很多感染了病毒的老人都死於窒息。他們在窒息前嘴唇爆裂脫皮,眼球逐漸向外突出。為了不讓他們的親屬看到這種慘狀,在視頻播出前,護工們被要求用浸透了生理鹽水的毛巾敷在老人的面部。在向他們的親屬播放他們的臨終視頻時,護工們取下他們面部的濕毛巾,用蘸了生理鹽水的棉花棒一邊不斷擦拭他們的嘴唇和眼角,一邊為他們換衣服整容。很多老人的眼角不斷流出混濁的淚水,嘴唇不停地張大吸氣,說明他們還有知覺,甚至有話要說,但他們體內的氧氣已基本消耗殆盡。他們的屍體立即被裝入裹屍袋內密封好,送進冷藏貨櫃卡車。

    養老院過去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過去老人患病或臨終前,都由救護車送去醫院救治。現在醫院不再接收這些老人,養老院沒有相應的急救設施。探視區停車場上坐在車內觀看視頻的親屬們,很多人不忍目睹視頻中的景象,走下車來面無表情地在停車場上來回度步,沉默不語地熬過這臨終告別的時刻。

    我回頭望一眼護理部的院門內,還不見有護工前來轉運清潔物品,卻發現一位頭髮稀疏但梳剪整齊的白髮老太太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院門處,雙手握著大門鐵欄桿向外張望。她風度雍容華貴,衣著體面考究,妝容精緻周到。她慈祥地沖我笑笑,藍色的雙眼閃著亮光,像孩子一般地天真無憂。我下車走到離她兩三米處的地方站定,還沒開口,她用沉靜柔和的聲音說:「外面真好,世界真美!那邊,那些紅的,是薔薇花嗎?」她睜大的眼睛盯著遠處。

    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去,路邊兩側,一簇簇深紅的、紫紅的、淺紅的薔薇花正在怒放。要不是她提醒,我幾乎對這些司空見慣的花木視而不見。我走到一簇深紅色的花叢前,用身上的剪刀小心地剪下一枝,把枝葉上的刺削光,走回到她身邊,伸手遞給她。她激動地盯著我遞到她面前的花,久久注視著,眼睛里流出了淚,卻慢慢地搖了搖頭,安祥地說:「謝謝你,不用了,我不需要了。」

    這時,一名護工從她身後的院內開著電瓶車駛向院門口,還沒停車,就沖老太太呵斥:「雪莉,怎麼又到大門口來了?說過多少次了,這裡是不許來的!」

    雪莉從容不迫地轉過頭去,看著這名護工,和藹地朝他笑著,笑容像春日的陽光一樣明媚。護工雖然面帶口罩,但中東人的特徵依然可辨,黑黃色的眼球下面,滿臉黑黃色的鬍鬚被鼓鼓囊囊地塞進口罩內,塞不進去的部分蓬蓬勃勃地髭在口罩外面,顯得臉上的口罩又小又緊。雪莉看了看他,又不慌不忙地轉回身來,笑容依舊地盯著門外的遠處望著。

    護工下了車,走到雪莉身邊,訓斥道:「我的話你沒有聽到嗎?雪莉!立即離開這裡,到裡面活動區去!」雪莉再次笑著看了看他,並不申辯,但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護工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右臂,把她從大門邊拉開。雪莉柔細的胳膊在護工粗大手掌中,顯得像一根細樹枝,被護工一甩,整個身子都差點被帶倒。雪莉終於站穩了腳,用左手揉著被護工放開的右臂,幽默地笑著對他說:「拉莫,我不值得你費那麼大勁兒。這些天你已經累了,節省點兒力氣。」

     拉莫緊跟一步跨到雪莉面前,居高臨下地逼視著雪。雪莉依舊滿面笑容地仰視著他。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自己被弄皺了的服裝,才慢慢轉過身去,從容不迫地向院內走去。拉莫把自動院門打開,對我說:「嗨!你車上的東西不要費事搬來搬去了,咱們直接換車吧。你開我這輛回去,大家都省勁兒!」

    我說:「院里規定,護理部內的車輛和用品一律不得離開護理區,以免傳染……

    拉莫不等我說完,打斷我的話說:「院里現在都亂了,那麼多規定還有什麼用?你回去見了庫瑪爾告訴他,就說是我拉莫讓你這樣做的。每次他來送這些物品,也都是這樣做的。」

    拉莫和我換了車,卻不想馬上離開。見我轉身要走,對我說道:「慌什麼?聊一會兒再走。」他伸個懶腰說:「裡面忙死了!在這裡總算是個喘口氣的地方。回去永遠有干不完的活!」我說:「剛才那位老夫人真可敬,臉上始終帶著笑容……

    「你是說雪莉嗎?她可是個有錢的人。過慣了體面的生活。」拉莫毫不在乎地說:「不過人老了,再有錢也沒用!上帝就是這樣公平!你看那些沒錢的,住在這裡還不都是和她一樣!」

    拉莫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說:「這還不明白?任何人入住養老院,都要接受個人財產狀況的調查。如果五年內擁有過自己的房產或產業,兩年內銀行內有超過五千塊錢的存款,就不能免費入住養老院。免費住養老院的都是沒工作沒收入的,當然也就沒納過稅。有積蓄有房產的人住養老院,必須按規定繳納一定比例的養老費用。入院前擁有的財產越多,要交的養老費用越高。人們進來后一般不願再出去了,最終生前的財產都會由養老院代為處理。所以說,進了養老院,窮人和富人都是平等的。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可能就是富人在臨終前,能多使用一會兒吸氧機吧。」

    我不同意他的話,說:「有錢有財產的富人,都在家裡養老,才不會住養老院呢。」

    拉莫聳聳肩說:「你再有財產也是孤獨的。人老了總要有人照顧。無論在哪裡接受照顧,都要受別人的支配和控制。把人請到自己家裡去照顧你,照顧你的人也不會完全按照你的意願行事。即便你有親屬在旁邊監督,那也是按照親屬的意願辦事。哪個親屬不想貪圖你的財產?入住養老院能在裡面交很多朋友,老人們在一起生活不會孤獨,而且能接受到更加專業規範、更加符合老人生活規律的照顧。」

    聽著他的話,我望望護理區院內,雪莉不屈的身影仍在不遠處流連。我聯想到自己的年齡,不由一股酸楚湧上了心頭。

   

   

    我在養老院干滿兩個星期後,又接到志願者協會的電話,問我願意不願意繼續在養老院再作兩個星期的義工。他們說如果我能繼續做兩個星期的義工,他們會向聯邦稅務機關出具證明,豁免掉我今年的全部收入所得稅。我還沒有回答,他們就說如果我感到累了,可以先回家休息一星期再來做也行,願意換一個新的地方或行業去做也行。當時是五月初,美國各地仍處在封城狀態,考慮到回到家中我也無事可做,做義工每天能外出活動,就同意繼續在這個養老院再做兩個星期的志願者。

    三四天後的一天中午,我在車裡吃過午飯,不知不覺得睡著了,直到庫瑪爾敲我的車窗我才醒來。庫瑪爾對我說:「到處找不到你,你原來在這裡睡覺。我剛才出去了一會兒,你不在,那幾個新來的人都不知該做什麼。」

    洗衣房又換了新人,庫瑪爾封我當了「代理領班」,在他外出辦事時讓我帶著新來的人幹活。庫瑪爾這兩天經常溜出去,不知去幹什麼。

    一進悶熱的洗衣房,我後背突然打了一個冷顫,大腦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下午幹活時我開始流鼻涕水,無論怎樣擦都擦不盡,把戴在臉上口罩弄濕了好幾次。我想壞了,是不是感染上新冠病毒了?我立即意識到,如果真的感染了病毒,繼續與別人接觸,可能會傳染給別人。

    我等庫瑪爾外出回來,把他叫到一邊,悄悄告訴他整個下午我一直都在流鼻涕水,眼睛也酸脹流淚,渾身感到疲乏。庫瑪爾聽了,趕緊後退幾步,緊張地看著我,嘴上卻不以為然地說:「不會吧!我覺得你不像是染病的樣子!沒事兒!注意點就行。你身體很棒,不會輕易染上病毒的。」

    我說:「但願像你說的那樣。不過我還是擔心,如果我真得感染上病毒,不及時隔離,在這裡繼續和別人接觸,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庫瑪爾又點頭又搖頭地說:「哪有那麼厲害!其實依我看,這次疫情的流行,都被各國渲染得太過分了。哪個國家每年還不都流行一兩次流感?得個流感又不會死人,怕什麼?印度每年得瘧疾死的人比這不知要多多少倍,政府根本不在乎,社會就沒人去關注,人們也就當它沒發生。你看,美國每年死於車禍的人數比現在得新冠肺炎死的人多得多,人們並沒有因此就放棄開車。你還有口罩嗎?如果你怕傳染別人,帶上兩層口罩就沒事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開始頭疼出汗,渾身發冷。一回到家我就測量了體溫,已經發燒。我對我妻子說:「我可能傳染上了新冠病毒(Covid-19),這種病毒有潛伏期,說不定你也已經感染上了。從現在起我們立即隔離,我一個人搬到地下室去住,你仍然住在二樓。一樓二樓,還有地下室的窗戶,都盡量打開通風。咱倆也盡量不再見面,有事用電話聯繫。吃飯還在一層餐廳,錯開時間分別用餐。不要打電話告訴孩子,也不要讓他們回來探望。」

    我妻子聽了,讓我再測一次體溫。她自己也測了一次體溫,還好,她沒有發燒。她趕緊去地下室為我收拾床鋪、浴室和隔離用具,催我先上床休息。然後去給我們的家庭醫生打電話。家庭醫生已經下班,她在電話里給家庭醫生留了言,去為我煮了一大鍋冰糖梨水,囑咐我多喝水,並在我的床前擺放了自動燒水器和兩大盒葡萄糖。

    當天夜裡,我發起了高燒,頭疼胸悶,眼球脹痛,全身關節疼。我忍痛起身,上網查了感染新冠病毒的各種癥狀,我都符合。我想到絕不能讓我妻子為此擔驚,就突然鎮靜下來。我決定明天一早,先給養老院的行政主管凱瑟琳打電話告知情況,再給志願者協會打電話。等家庭醫生上班后,給家庭醫生打電話。

    第二天早晨,我妻子幫我接通了養老院的電話,我向凱瑟琳談了我的情況。凱瑟琳說:「我很遺憾你目前的狀況。我們一直為你這段時間在我們這裡所作的一切感到滿意。我會寫一個電子郵件發給志願者協會,表明我們對你所有的工作都讚賞和感謝。多保重,等你恢復健康后,歡迎繼續前來服務。」

    我又和志願者協會通了話,告知他們我的情況,讓他們繼續派別人去養老院。他們回答說:很遺憾你在目前的特殊時期不能繼續工作。我們會把你今年做志願者的情況證明寄給你,同時也寄給聯邦稅務機關。不過,我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由於你沒有完成第二期的志願者工作,我們只能證明你僅僅完成了一期任務。稅務部門也不能全部豁免你今年的收入稅。

    我妻子聯繫上了我們的家庭醫生,約時間前往就診。家庭醫生問了我的癥狀和癥狀原因后,急忙告知千萬不要去他的診所,他對我目前的狀況無能為力。如果我去了他的診所,一旦被確診染有新冠肺炎,他要按規定向政府部門報告,政府部門會對接觸過我的所有人都進行十四天隔離,他和他診所的護士都不能再上班。他的診所一旦被封閉,他就失去了收入,還得繼續交診所的房租等一切稅費。

    家庭醫生給了我兩個醫院的電話號碼,其中一家是縣公立醫院,他讓我和他們聯繫。不過警告我說:如果不是急診,醫院已經不再接收病人。我說我情況應該會按急診處理。家庭醫生猶豫了一會兒,說:「如果你是急診,就必須叫救護車,現在只有救護車送到醫院去的病人,醫院才可能接收。不過,你要考慮目前叫救護車的費用很貴。你的醫療保險並不包括這項費用。還有,」他想了想對我說:「你和這兩家醫院聯繫時,只告訴他們你的癥狀,不要說是我推薦你去的。我只是告訴你他們的電話號碼,並沒有介紹你去。」

 

   

    我妻子先和一家私立醫院聯繫。她認為現在前去私立醫院就醫的,可能相比公立醫院的人少,醫生不太忙。但當對方聽說了我的癥狀后,立即回答:我們現在不具備治療新冠肺炎的急診條件和醫療設施,請考慮去其他醫院。

    我妻子只好和縣公立醫院聯繫。公立醫院詢問了我的癥狀和癥狀原因后,又詢問我的年齡、有無基礎病史和醫療保險等情況。我一一回答后,他們要去了我的醫療保險號碼,說過一會兒回電話。

    大約十五分鐘后,縣醫院給我們打來電話,說調閱了我的醫療保險記錄和歷年來的病歷,證明我有任何基礎病史。每年我除了例行檢查一次身體外,已連續二十年沒去過醫院就診。從我的體檢記錄和家庭醫生記錄的信息看,我的身體狀況一直健康良好。因此我不符合新冠肺炎病人的入院收治條件。現在所有需要住院治療的人,必須持有新冠肺炎病毒檢測呈陽性的報告。

    我聽了茫然,問:目前各醫院都不允許我去就醫,我到哪裡去進行新冠肺炎病毒檢測?醫院那邊聽了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建議你在家自行隔離休息。如果你一定要進行新冠病毒檢測,可以上網預約到政府設立的疫情檢測點去測試。不過現在各處的檢測試劑都比較緊張,即便可以為你檢測,測試后也要等十天到兩周才能有結果。

    我決定在家進行自我隔離。我開始胸悶氣短,咳嗽不止,直咳嗽得胸部劇痛,喉部出血,頭痛得脹裂難忍。那天,我妻子在我終於睡著后,開車出去轉了半天,接連去了好幾家商場,才累積買到了十加侖牛奶,幾瓶酒精和白醋等物品。

    兩天後我開始出現嘔吐、腹瀉和昏睡不醒癥狀時,我妻子也開始出現發燒、咳嗽、渾身乏力和關節疼痛等癥狀。此時我們兩人雖在同一屋檐下,卻很難見面。只有等到相互都清醒時,才通過手機視頻通話,彼此安慰,相互鼓勵。我們喪失了時間觀念,也沒有了食慾。無論白天黑夜,都頭暈腦脹地躺在床上,醒了睡,睡了醒。餓了喝牛奶,渴了喝葡萄糖水。我頭疼得像陷入了黑暗的無底深淵,並開始產生幻覺,經常看到很多早已記不起的人和一些過去經歷過的驚恐場面。每次清醒過來都大汗淋淋心有餘悸。有時在我不得不撐著身子下床時,我堅持把稀釋過的酒精或白醋倒進熏蒸器里,把臉放在熏蒸器上對嘴唇、鼻孔和雙眼進行熏蒸。一次熏蒸時我頭一暈,昏倒在地,摔得頭破血流。

    我妻子和我除了在電話中相互問候,始終都不向對方述說自己的痛苦。如此煎熬了十多天,我妻子和我終於都有了好轉。靠著十加侖牛奶和大量的葡萄糖水,我們堅持過來了。等我們都能下床時,相約到一層的起居室見面。彼此執手相望,未語淚流。此時我才發現,幾天前她用咖啡壺煮開水時,頭一暈燙傷了左臂。我們共同把十多天來未洗的衣物分幾次放進洗衣機內洗烘,我妻子開始做這些天來的第一頓飯。

    又過了兩天,我們的體力恢復了,病情徹底好轉。我們走到了戶外。天格外藍,草特別綠,到處盛開著鮮花。外面真好。世界真美!我們的前草坪和後院兒的草都長高了,疫情期間,城管部門也沒來監管。我嘗試著發動機器修建草坪,用了三個多小時才修剪完草坪,中間不得不經常停下來休息。我的身體還是相對虛弱。

    兩天後,我突然接到了那位姓朱的朋友的電話,他說他和他妻子,還帶著兩個孩子都已經到了養老院探視區的停車場,問我在不在養老院的洗衣房內,他們希望我去探視區停車場和他們見面。

    我驀然想到了他母親秦老師。我告訴他半個多月前,我和我妻子都疑似感染上了新冠肺炎,我離開養老院在家躺了兩星期,痛苦不堪。現在終於熬過來了,這兩天剛能走到戶外活動。

    姓朱的朋友聽了,沈默了一會兒,告訴我:他接到了養老院發出的他母親臨終告別通知書,他們正坐在養老院的探視區停車場的車裡,等待院方開啟手機視頻,和母親告別。在養老院里和他母親戀愛的那位律師的親屬也來了,他們也接到了親人臨終告別通知書。我心不由凄然。

     我和我妻子可以開車外出時,經歷著嚴重疫情的美國社會,正嘗試著逐步恢復開放。各地已經設立了很多疫情病毒檢測站。進行病毒檢測已經不需要預約,登記身份后可隨倒隨檢。檢測結果也可以在兩個小時之內獲得。我和我妻子在一個檢測站進行了病毒檢測,結果顯示:我妻子和我的身體內,都已各自產生了新冠肺炎的病毒抗體。

    正是:風雨同路多徘徊,生死與共兩無猜。情緣未了君不去,度盡劫波我又來。

    2020526

    於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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