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胞待遇

僑胞待遇

        李公尚

        老喬這段日子，總是一個人從法拉盛坐地鐵到曼哈頓，再慢慢走到二大道的一家中國餐館旁，蹲在街邊張望。老喬的女婿懷疑，老喬每天不惜花十塊錢車費，再步行很長時間到那裡去，一蹲就是一天，是不是看上了那家中餐館的老闆娘。老闆娘是浙江溫州人，離老喬的家鄉台州不遠，前些年死了丈夫。

        「不會吧。」老喬的二女兒說：「聽說去那家餐館吃飯的中國大陸旅行團很多，爸應該是想念家鄉了，去觀看那些中國遊客的。」嘴上雖這樣說，她心裡卻希望玉成其美，那樣她就去了一大心病。

        老喬前段時間腹部一直疼，做醫生的二女兒和女婿幫他查出了肝癌，一直沒有告訴他。他在美國沒有醫療保險，做任何治療都要一大筆錢，女兒和女婿的收入負擔不起。他們商量先保守治療，觀察一段時間就把老喬送回中國去。在中國，老喬好歹有醫療保險。

        「唉！人老了，總想干一些年輕時干過的事，就像人老了總想吃小時吃慣的東西一樣。」一天，老喬嘆口氣說。幾次悄悄跟蹤老喬到二大道去的二女兒終於明白了，在二大道的那家中國餐館旁邊，有一家義大利人開的製鞋店，爸爸是到那裡去看人家做鞋的。

        四十年前，老喬挑著一台手搖修鞋機，一隻帶軲轆的鐵柜子，還有兩隻小木凳，從老家台州出行，到過杭州、福州、廣州、長沙、武漢、上海、濟南、天津，最後落腳在北京，在一家假肢廠旁邊，開了家訂做皮鞋的小作坊。這一路風雨兼程掙的錢，他把家人接到了北京，供三個孩子讀書。二女兒最成器，大學畢業到美國讀書，他開始計劃全家移民。

        他先讓大女兒和小兒子奔著二女兒到美國探親，滯留在美國，又讓妻子到美國旅遊也留下來，接著他不緊不慢地賣掉北京的作坊。先後幾年，眼見大功告成，他妻子卻因車禍死在美國。他趕到美國奔喪時，他大女兒已生了兩個孩子離了婚；二女兒結婚生了兩個孩子；兒子不娶不婚，一天到晚不知所蹤。他盤點了一下：妻子死了，大女兒帶著兩個孩子，二女兒和女婿有兩個孩子，加上兒子和他，全家由原來的五口變成了九口。九口人中，二女兒加入了美國國籍，女婿和孩子都是美國國籍，大女兒的兩個孩子也是美國籍。一算，他有了成就感：「美國人佔了全家人口的三分之二，將來回鄉，在省和市的僑辦、僑聯那裡能享受外賓待遇了。」

        在美國十多年，老喬做過裝卸工，送過外賣，干過推銷，當過倉庫夜班更夫，唯獨沒有機會再修鞋做鞋。穿皮鞋的人越來越少啦，鞋穿壞了，也沒人再修。此時，曼哈頓二大道那家製鞋店，引燃了老喬再作馮婦的慾望。

        老喬是個節儉的人，有點積蓄，想租用二大道那家製鞋店的一個角落重操舊業。那家店鋪為特需人士訂製皮鞋，小到多進去幾個人轉身都費力，但租金奇貴。生意半死不活的義大利店主聽說老喬想租用店鋪，提出分租必須擔負整個店鋪租金的一半。老喬的二女兒說：「爸高興，由他去吧！」女婿皺皺眉：「你爸來美國十多年，主要住在咱家，想不到還存私房錢。咱家緊時，他從不拿出錢來補貼。現在要折騰那點錢，他沒錢治病咱可不管。」

        老喬的大女兒和小兒子聽說老喬要租店開業，忙趕到老喬身邊訴苦。大女兒把自己的兩個兒子推到老喬面前：「來美國這麼多年，到現在我也沒有合法身份，打個零工到處受人欺負。離婚時法庭判那死男人每月付撫養費，他一次也沒付。政府每星期給的那點補貼不夠吃飯。」大女兒有兩個兒子，一個上高一，一個上初一，她常讓兩個兒子去向姥爺要錢。她和她的兩個兒子總覺得老喬更喜歡和偏向二女兒家的兩個孩子，常給他倆零花錢。

        老喬的小兒子說：「大姐，你罵的那個死男人，到現在他還在罵你坑了他呢！你和他因為生了孩子，才能光明正大地留在美國，離婚後兩個孩子都歸你，他連留在美國合法理由都沒了。他罵你為了留在美國，騙婚騙種。—— 爸，這還不都是沒有錢，讓窮鬧的！你看我現在沒錢沒前途，連婚都結不了……」老喬半閉了眼睛，捂著胸口，打坐靜默。他聽說，小兒子和離了婚的大女婿在一起販運大麻。

        最終，老喬力排眾議，買了一台電動製鞋機和一個帶軲轆的鐵櫃，外加兩個小木凳，藉助義大利人的屋檐開了張。生意不溫不火，坐在櫃檯后的義大利人見顧客來修鞋，無利可圖，就指指老喬，斜眼看著老喬到底有什麼奇功異能。顧客多是些穿慣了皮鞋的老年人，鞋穿慣了腳，壞了捨不得扔。老喬不懂英語，盯一眼顧客手中的鞋，在需要修補的地方畫圈，再用數字寫個時間讓顧客來取。顧客將信將疑地把鞋留下，兩小時後來取，皮鞋原來的磨損處，被修補得和未被磨損的地方的一樣，看不出任何修補的痕迹，修過鞋子被擦得甑明瓦亮。時間久了，義大利店主心想：這中國老頭不聲不響，還真有兩下子。就想讓他幫著製作新鞋。

        幾個月過去，老喬沒再提腹部疼痛。二女兒想：爸心有所系，可能病情好轉了。女婿把老喬這段時間掙的錢扣去店鋪租金、飯費、交通費及其它費用，算下來打了個平手。心想：「說不定老東西又留了一手，偷存了私房錢。」

        一天，老喬在店裡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講的是中文：「你家的馬麗和威廉現在我們手裡，立即拿一百萬來贖人…….」馬麗和威廉是老喬二女兒家的兩個孩子，在上小學，一個上四年級，一個上二年級。老喬聽了電話，急火攻心，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坐在櫃檯后的義大利人聽到響聲，探頭一瞧，老喬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趕緊上前查看。老喬翻著白眼舞著雙手，口齒不清地說：「別，千萬別……叫救護車，貴，沒錢，付不起……」

        義大利店主聽不懂他的話，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老喬醒過來時已在醫院裡，他的大女兒、二女兒和小兒子都趕來了。大女兒正對二女兒說：「爸住在你們家，他有多少積蓄，這些日子掙了多少錢，我們都不清楚。你應該公布出來讓我們知道，爹萬一有個好歹，我們也應該有一份。」

        老喬的兒子說；「分咱老爸的錢應多照顧沒錢的，更應考慮主要繼承人。老爸最在意香火傳遞。我是兒子，屬於正宗本家，是主要繼承人……」

        老喬連聲咳嗽說：「快，先辦理出院，住院會住窮的……」正說著，老喬的電話又響了，老喬打開電話，電話里傳出：「老頭，聽著，趕快準備一百萬來贖人，要不，你就再也別想見你的外孫馬麗和威廉了。限你明天中午十二點把錢準備好……」

        二女兒聽了嚇得痛哭失聲：「爸原來是因為這個被送進的醫院……趕緊報警救孩子……」「對！先報警，千萬別交贖金。」大女兒說：「爸掙點錢不容易，留著那一百萬，以後平均分。」老喬的小兒子不屑地說：「就美國警察辦事的效率，別說明天中午，拖一個星期也破不了案！這樣吧，那一百萬先放別動，最好放我這，我讓道上的人去打聽打聽，是誰這麼大膽敢綁咱家的人！」

        老喬的二女兒和女婿把女兒和兒子失蹤的事，報告了警察局。警察給兩個孩子的學校老師和校車司機打電話了解情況后，對老喬的家人說：「現在兩個孩子放學后離家不到十二小時，還不能就確定是被綁架了，等等再說。很多情況是，孩子在外貪玩兒回家晚了，編個理由避免家長生氣。有時也可能是同學之間惡作劇。」

        兩個失蹤的孩子那天夜裡一夜都沒回家，老喬和二女兒女婿急得徹夜不眠。

        第二天上午，警察來電話說兩個孩子找到了，是清潔工人在公園偏僻處的一個臨時流動廁所里發現的。他倆手腳被綁著，嘴裡塞著襪子，頭上套著塑料袋，都已窒息死亡。兩名兇手也找到了，是兩名中學生。今天上午他倆到關兩名人質的臨時廁所去找人質時，發現兩名人質都死了，嚇懵了，被周圍的清潔工人發現，報告了警察。據查，兩名兇手是老喬大女兒的兩個兒子。

        老喬大女兒的兩個兒子在警察局交待說：昨天他倆把表妹和表弟騙出來，跟著電影里學來的情節向姥爺要錢。等到天黑，表妹和表弟鬧著要回家，他倆就把表妹和表弟綁起來，關進流動廁所，他倆先回家睡覺。沒走多遠聽到他倆哭鬧，就回去用塑料袋把他們的頭套住。本想表妹和表弟一夜不回家，姥爺著急了第二天就會付錢，想不到今天上午來一看，他倆都憋死了……

        老喬心辛苦構建的「外賓之家」，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幾天後，他按著疼痛難忍的腹部，奄奄一息地對女兒和兒子說：「下一代全完了……好歹也算……我帶你們出來轉了一圈兒……本想重操舊業，我自己掙點醫療費治病，想不到弄得家破人亡。你們，趕快拿著我保存的省市僑辦和僑聯每年都寄來的僑胞慰問信，送我回國。一定要坐國航飛機。只要堅持上了飛機，死也算是死在了中國，這樣或許還能趕上一點僑胞待遇……」

        2019年3月7日

        於美國紐約曼哈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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