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遠方
李公尚
二
林惠姍是受過書香薰陶的,白凈青純的臉龐看上去不似朴英順那般造假,因而顯得自在一些。鎮上的農民們見了她,願意遠遠地摘下帽子和她打招呼,於是她給父母寫信時,就有了融入「白人主流社會」的沾沾自喜。
朴英順的古玩店開在惠特菲爾鎮的主街上(Main Street)。小鎮地價便宜,店鋪大得空洞無物。左鄰是雜貨店、理髮館、咖啡館,右鄰是一家鄉村酒吧,義大利餐館,蘇格蘭烤肉店和從加拿大趕來湊熱鬧的賽百味(Subway)快餐店。再過去,是一向大張旗鼓地企圖張羅人氣,卻又一向空懷抱負以致門可羅雀的加油站兼便利店。街對面的教堂、消防隊、郵局、銀行、牙醫所,律師所,會計所等,一字排開,各自為計,給主街上的商家烘托著童叟無欺的莊重。鄉下地方地廣人稀,每個鋪面都寬敞得大而不當,一條主街被拉扯得拖拖拉拉,冷冷清清。唯教堂灰色尖塔上的鐘聲,到時老態龍鍾地響著,孤獨地凝聚起鄉間的滄桑,警告人們日子還在繼續。於是少見人影的鎮上,人們彼此相見,自然有了相互親近的渴望,致意禮讓,便成鄉俗。店裡閑的時間多,朴英順看著林惠姍在網上搞出各種設計,和中國韓國的顧客你來我往地過招,常怨恨自己一無所能。於是除了一遍遍地擦著店裡的貨品,就站在門口望著街上發獃。
街上並無新奇可言。每天上午,左鄰的咖啡館門外,總是坐著那幾位一杯咖啡加一份報紙,然後昏昏欲睡的老年人,一早就讓小鎮暮氣沉沉。黃昏時分,右鄰的酒吧里,也總是那伙下工后相約去喝上一杯,然後趴在桌上打鼾的農民,讓小鎮醉生夢死。倒是每天早晨,定時出現的掃街卡車,叮叮噹噹地沿街給鎮上帶來一絲異樣。開車的是位金髮碧眼的年輕人,下車搜集各家門前的垃圾時,總是快活得吹著響亮的口哨。翻在工裝外的白色領子,遠遠帶給人們清新。朴英順每次見他路過自己的門口,就不屑地說:「掃個大街也值得這樣張狂!」然而這年輕人參加本市公職競選時,提出的口號頗為響亮:「我們最早衰老的,不是我們的容顏,而是我們最初不顧一切的衝力。」
平時,林惠姍坐在房子里朝街上看,街上空曠無人,晚上,她在街上散步朝每家房子里看,房子里不見人影。她把此番的寂靜無聊告訴家裡,她父母聽了交口稱讚:「傻孩子!這就是美國主流社會所享有的高雅、莊嚴和寧靜啊。」進而,她父母有了心得,編成順口溜說給「傻孩子」聽:「你們美國好山好水好安寧,這裡中國很亂很糟很折騰。」鼓勵她享受眼下的大好時光。然而林惠姍不敢苟同,糾正他們:「人家網上原話說的是『美國好山好水好寂寞,中國好臟好亂好快活。』美國這邊寂寞得連狗都發狂,我還是喜歡中國的快活。」她父母聽了大為繆然:「寂寞是富足的一種感受,安寧是富強的一種特權。不要和我們爭!我們對美國和中國比你知道得多!」
這種毫無生氣的日子,有助於孤獨的林惠姍日三省身。她常捫心自問:不遠萬里來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就是為了在此寂寞苟且?
好在右鄰的鄉村酒吧,像周期性發作的癲癇一樣定能期弄出個熱鬧。每到周末,人氣大聚,店裡的生意大喘氣般地虛胖起來,呼哧帶喘地收集起全鎮一周的熱烈,月經來潮般地止不住向外釋放大紅大紫。每聽到酒吧里叮叮咣咣的虛張聲勢,林惠姍就有一種想一頭栽進去的慾望。
鄉村酒吧的老闆道爾頓是個紮實人。除了周末忙的那兩三天,平時常在下午酒吧開張后,無所事事地踱到古玩店來。店裡的一張三人沙發是他的專座,他一屁股陷進去就佔了兩個半人的位置,整個身子像癱在浴盆里,四仰八叉。他定力極好,惜言如金。像羅丹的思考者那樣索深思遠,像塞尚的浴女們那樣以形代言。他游移著目光,呆笑著看朴英順進進出出,如果不是酒吧里的員工有事來找,他絕不情願結束這般陳藏不露的憨厚堅貞。
他既不多言,也就從不煩人。看著他憨態可掬的可人氣象,林惠姍總忍不住嘗試著和他寒暄,他卻彷彿「開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大肚彌勒,對無緣眾生笑而不語。他是朴英順的亡夫威爾遜的叔叔,一向比威爾遜和朴英順造就的那個啞口無言的漂亮女兒安琪兒還悄無聲息。遇到生意不錯,朴英順心情好,用說不囫圇的英語和他客套幾句,他本就紅光粉亮的面頰頓時習習生輝。朴英順對他的出現大多熟視無睹。酒吧的員工有事叫他回去,他喘著粗氣,戀戀不捨地從沙發里撐起身,默默無聞地走出店門時,朴英順照例視而不見。
那天坐在沙發里悄無聲息的道爾頓突然輕輕罵了一句「狗娘養的 (Son of Bitch)」,就聽「叮咚」一聲,古玩店的門開了。進門的是威廉姆,穿一身工裝,奪目的白色領子翻在工裝外面,持一張通知單,笑嘻嘻地露出一張整齊分明的牙口。
他熱情地打著招呼,金髮碧眼皓齒鮮明輝映,渾身散發出的年輕活力,足以感染每一個人。朴英順從貨架後面急忙站起身來,像一隻受了驚嚇的貓,瞪大了眼睛緊盯著他的一言一行。威廉姆笑著朝朴英順點點頭,對上前接待的林惠姍說:「這是第二次通知,也是最後一次,如果到明天早晨九點鐘,你們店鋪後院的草坪還不修剪,將被罰款三百元。截至昨天,那片草坪已經超過六英寸高了,這在本市是不允許的。」
他掏出一個捲尺,量出六英寸的距離,豎在桌上讓林惠姍看,補充說:「六英寸差不多就是十五厘米多一點,我知道你們可能更習慣使用十進位的公制而不是十二進位的英制,這都沒關係,但無論使用什麼,法規就是法規。」林惠姍在他遞上的通知副本上籤了字,他又朝朴英順點點頭,笑嘻嘻地說:「我可不希望你們花這份冤枉錢,如果你們需要,我下班后可以來幫你們,不要工錢,只收小費。」
在他轉身離去時,店裡輕輕傳來一句「狗娘養的」,他這才注意到被深埋在沙發中的道爾頓。他回身收斂笑容,緊盯著道爾頓注視了一會兒,認真地問:「你剛才在說什麼?先生!我沒聽清楚。」
道爾頓沉默不語,像受了委屈的狗,把濕潤的目光游移到別處。店裡一片死寂。
林惠姍輕聲說:「一會兒下班前我來剪吧。」威廉姆仍然盯著道爾頓不放,道爾頓低垂了眼瞼,似睡非睡。威廉姆怒目而視了一會兒,轉過身,以平緩地語氣對林惠姍說:「呃,也許是我聽錯了,剛才根本就沒人說什麼。好吧,那就請明天早晨之前把後院的草坪修剪整齊。」說完出門,推著放在門外的垃圾桶走了。
道爾頓望著他的背影,費力地從沙發上撐起身,走向門口。威廉姆是他的小兒子,也是惠特菲爾鎮少數幾位公務主管之一,職位排在市長、審計長、警長和學監之後,負責城管。他平時的工作除了檢查整頓鎮上的市容市貌,更多的是開著清潔車,清理各條街道上的垃圾、樹葉或積雪。他走街串戶檢查市容衛生時,總是推著一個帶萬向輪的垃圾桶,隨時隨地撿拾路上的垃圾。林惠姍原以為他是清潔工,賞識他的積極熱情,每見他路過店門前,就趕緊起身把店裡用塑料袋分好類的垃圾,提出門放進他推著的垃圾桶里。他於是吹著口哨友善地把下巴向林惠姍一揚,然後燦爛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後來林惠姍聽說他是市裡的要員,再見面時就羞澀地不敢對他直視。她喜歡他陽光般的笑容,更喜歡他總是熱情主動和自己打招呼:「一向還好嗎?林小姐。希望我們每一天都有一個嶄新的太陽。」「他說的是『我們』,也就是說他和我。」林惠姍心裡一顫,一陣喜感油然而生。此時,在店裡的朴英順見了,多半會說:「不過當了個掃個大街的官,也值得這樣張狂」。剛才,道爾頓罵的那句話,如果被證明是罵正在執行職務的公務人員,是要受到法律追究的。林惠姍真擔心他們父子會在店裡衝突起來。
道爾頓走到門口拉開們時,難得開一次口:「前天他來通知,你們在後面發貨,我接的,忘了告訴你們。」
店鋪後院剪草的活都是朴英順做的,有時她眼見的草長高了,還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她不捨得花錢僱人剪,自己剪草又極不認真,每次都是敷衍了事。整個鎮上,就數她的店鋪後院的草坪參差不整,為此她吃過幾次罰單,於是她一見威廉姆上門,就心驚肉跳。威廉姆也就格外注意她家後院的草坪。
半個小時后,道爾頓拽著肥胖的身軀,大汗淋淋地推著剪草機「突突突」地修剪起古玩店後院的草坪。林惠姍不由啞然失笑,對朴英順說:「道爾頓真有意思,每次來坐那麼長時間,話都不捨得說,卻捨得為你出力。他好像對你有點那個……」朴英順撇撇嘴:「誰稀罕!像頭豬。真想不出,他竟能養出那麼個有模有樣的兒子……」
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