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中國的知識分子

作者:大齡文青  於 2017-11-25 22:5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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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知識分子

四哥從台灣回大陸探親,先到安徽老家看望兩個女兒,然後到寧波看望大哥,到成都看望三哥和大姐,最後到北京,看望兩個弟弟。1948年秋天他隨空軍撤退到台灣,留下妻子女兒。土改時妻子戴著地主和反革命家屬的雙層帽子自殺了,留下兩個剛會走路的孩子,靠鄉親照顧,沒有餓死在那場大飢荒中。40年過去了,爸爸不敢和家鄉聯繫,怕給家人帶來災難,1989年秋天,在改革開放春風吹拂下,他終於有機會回家看看了。他看到女兒領著孩子來見外公,看到招待他的豐盛的酒席,也知道哪些親人死在那場災難中。

當年在重慶參加戰干團的大哥已是暮年老人,靠寧波港務局的退休金和老伴過晚年的簡單日子。成都的大姐是黃埔軍校最後的女兵,這時是新華書店退休工人,雖然有五個孩子,但她獨自生活。說起來很有趣,當年撤退到台灣的老兵,40後有機會回家鄉探親了,其中有一位回到成都探望當年的領導,就是我大姐,臨走時,我大姐托他打聽在台灣的四弟,這位先生回去后登報尋人,我四哥恰巧看到這份尋人啟事,立即準備回鄉,但此時,他是中山研究院的空軍少校研發人員,是不準回大陸的,最後,他放棄了豐厚的退休金,才得以由兒子和兒媳陪同回鄉。

在成都還看到了三哥,成都規劃院總工程師,是丁克家庭。最後到北京,給我父母掃墓並看望兩個小弟,我從東北勞改隊回來在大學教書,弟弟是一個軍工廠的副總工。

四哥到北京之前,我問學校需要辦理什麼手續,回答是,不接待,不陪同,自己安排。這樣就可以在家裡隨便說話了。在我的一間半的家裡,先談我們父母的遭遇,1948年在濟南戰役中,父親以起義將領身份參軍,將4000名工人的軍工廠連同10萬套棉軍服交給解放軍並擔任技術幹部學校副校長,培養解放上海后擔任工廠軍代表的軍隊幹部,1955年被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到車間當工人,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被掃地出門,趕回老家,1978年在農村熬制膠水,死於苯中毒。1981年平反,恢復革命幹部身份。

四哥聽完這段話,要求到墓地給父母掃墓。父親畢業於唐山交通大學鐵道橋樑專業,是茅以升的同學。我的情況從1950年抗美援朝參加軍幹校,到複員上大學,1958年第二反右時當右派,1960年畢業后以企圖逃亡國外罪在黑龍江勞改隊服刑15年,再當二勞改4年,然後平反,到大學教書。

最小的弟弟1964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十年文革沒有下鄉勞動,因軍工廠沒有停工。姐姐和姐夫畢業後分配在瀋陽中國醫科大學,文革十年,大學拆散為紅旗醫療隊,到山區為農民服務。小妹畢業於上海著名的中西女校,響應國家號召報考醫療中專,一輩子在上海工作。死前是上海精神病院主治醫師。

除了介紹我們的情況外,還在全聚德招待四哥一家,我們只在普通大廳,貴賓廳太貴了。飯後,四哥堅持買單,他知道這頓飯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工資。

臨回台灣時,我問四哥,在大陸一個多月,感受如何,他說,大陸的經濟狀況比他原來想的要好,來之前,聽說大陸連食鹽都缺乏,其次,大陸知識分子的狀況比他們政府宣傳的還差的多。他在弟弟家的窗口看到了戒嚴部隊命令汽車停車搜查後備箱的情景,也知道了我們大家的生活情況,最後的結論是,只有北京兩個弟弟的家比較好。可是,大弟弟這個副教授,一個月的工資只夠請哥哥吃一頓飯,小弟雖然是電子專家,但工資更低。按照我國工資等級規定,企業職工要比事業單位職工低,

在機場告別時,他拿出兩張100美元的鈔票,給我和弟弟,告訴我們,需要時就花掉。

張家八個孩子本人的情況說完了,但是還有幾件事值得提及,中央電視台曾拍了一部紀錄片黃埔軍校,其中有黃埔女兵一集,攝製組專門到成都大姐家的破房子里採訪她,一年後大姐去世,成都和北京的報紙都登載了她的照片和簡歷,說她是白衣戰士,上火線搶救傷員。  大姐在解放后按1951年鎮壓反革命的規定,凡是解放前擔任相當於連長級別的官員一律定為歷史反革命,她是戰干團畢業,蔣經國的部下,所幸沒有被處決,但靠賣血和拉排子車和丈夫度過了最困苦的30年,改革開放后才到新華書店當店員。死後成了香餑餑。

姐夫的情況也值得說說,1955年從大連醫學院畢業,他倆被分配到瀋陽中國醫科大學。30年後,姐夫已是法醫教研室主任,正教授,姐姐是主治醫師,全家四口人住一間日本時期這所學校的學生宿舍,兩個孩子睡雙層床,老兩口睡大床,這間16平米的房間就滿了。到了上世紀90年代,學校蓋教工宿舍,按職稱規定,正教授可以買105平米的四室一套,雖說是按成本價再按職稱和教齡打折扣,非常便宜了,但他倆商量買三室一廳的,可是,這90平米的房價也湊不出來,只得向北京的兩個弟弟求援,最後,我和弟弟負擔一萬元,他倆拿出全部存款6000元,總算住上了新房子。有人會問,法醫教授不是當今發大財的絕好差事嗎,姐夫告訴我,的確如此,但是,有良心,有醫德的法醫是只能靠工資生活的。靠瀋陽的工資標準,他們能過怎樣的生活呢,姐夫有幾次到北京開會,我看他的穿著太差了,便說有幾件穿過的外衣,可以拿去,他非常高興地換上了。

中國相當有名的醫科大學的科主任,居然願意穿弟弟的舊衣服,還很高興,這種現實怎麼不叫人心痛呢。當然,當今的一個法醫正教授的灰色收入,可以買豪車,住別墅了,這種現實當然也讓人痛心。

我小弟的經歷也可以說說,1964年北大畢業后,遇到一位中將的女兒,這位官二代看上了這個歷史反革命的兒子,顯然,北大畢業的電子工程師,又風度翩翩,顯然比她同階級的官二代強出一大截。這時,官太太打電話給弟弟的黨委,命令他們阻止我弟弟接觸其女兒,但這位小姐寧願脫離家庭關係也要和反革命的兒子戀愛,最後,這對年輕人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結了非常簡單的婚,過了一輩子普通老百姓的日子,當然,也為這個國家貢獻了畢生的精力,雙雙在高級工程師的職位上退休,靠相當於保姆工資的退休金過日子(2016年新漲后的退休金為每月4500元)。

我弟弟妻子的哥哥的遭遇也很值得說說,他是中國最大的柴油機製造廠的副總工,該廠可以按國際標準生產6000馬力的高速柴油機,用於快艇,但中國的快艇製造廠要進口的,於是,他們軍轉民,製造大馬力的摩托車,就像著名的哈雷機車那樣,可是,當地一個有權勢的機構要包銷其全部產品,無奈之下,該廠決定派這位副總工到北京請求上面批准製造150頓的重型卡車,他告訴我,這種重型卡車國內不能生產,完全靠進口,如果得到許可,他們可以提供其發動機,再有一家電機廠提供直流發電機和電動機,因為這種巨型卡車是電機驅動的,配合一家總裝廠,問題就可以解決了,但北京上層不同意國內製造,於是,他只能回廠。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當前環境下也是兩極分化的,他們可以開工廠,做買賣,當顧問,可以編書,不論多麼爛,只要有市場,就可以出版,可以辦各種時髦的補習班,講座,可以到電視台講怎樣養生,做飯,還有古代皇帝的種種趣事,等等,都能賺錢。上海一個教授家裡失火,燒壞7台電腦,可見他非常忙,乾的事非常多。

知識是多少代探求者努力的結果,來之不易,但是如今的知識被濫用到了什麼地步呢,我給北京一家著名的中學打電話詢問外地學生是否可以轉入貴校,回答是可以,但需要6萬元贊助費,那時這筆錢可以在東三環買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當這個學校的校長當然非常高興。一位大學教授患淋巴癌,醫生說需要做化療,病人屬於中國可以報銷醫藥費的那一部分人,但醫生提出需要加入一種進口葯,每次24000元,不能報銷。一個療程6次。當醫生的當然非常高興,可是他不想想這個病人如何湊得出這筆錢。我的一位朋友寫完博士論文了,按規定要在一定地位的期刊上發表才能算數,可是,這論文不但沒有稿費,還需要買版面,這期刊的主編當然也跟高興。更奇怪的是,一個項目有了成果,需要召開發布會,宣告其價值,於是請來著名專家,簽字后皆大歡喜。

這種販賣知識的場合比比皆是,當一個社會的醫生,教授,法官都在忙於撈錢時,其生命力也就到了最後階段了。

第二代知識分子如今已凋零殆盡了,可是,他們的生命歷程是應該留下一點回憶的,一個大學生在大飢荒年代想到香港找哥哥分一點爸爸的遺產,結果被判刑12年,監外執行,就是自謀生路,但逢年過節要被監禁幾個月。他不可能找到工作,也不許待在家裡,所以只能肩上一條毛巾,腰間掛個搪瓷缸子到處找活干,當然只能找最苦最累的活。許多年過去了,到了四人幫倒台,國家頒布58號文件,給右派分子摘帽,他的案件當然也一併解決。這時,關閉10年的學校開門了,但缺少教師,他才有了機會當上了高中數學教師,而且效果很好。更有意思的是,他的一位朋友遇到了法律上的麻煩,他勇敢地到法庭為其辯護,居然贏了官司,當地的律師事務所奇怪怎麼還有這等能人,趕快請來當了律師。結果,法庭辯論連連獲勝。他決定專門擔任經濟律師,特別接對外的官司,一直到退休后還擔任兩家企業的法律顧問。值得思考的是,一個鋼鐵專業的大學生,當處在社會最底層時,不但當壯工,扛重活,同時不忘學習,研究法律知識,同時學習外語,這就是因為看到了未來,沒有為了糊口而放棄學習,當今的人有這種信念嗎。

還有一個例子也值得思考,出身農村的一位大學生,原來是上大學然後回鄉擔任縣醫院院長的,可是他也被帶上了右派帽子然後送到勞改隊。20年後,右派帽子統一被摘掉,但的反革命的案子沒有平反,算是刑滿釋放,這樣就談不上落實政策,拿不到大學畢業文憑,也就沒有處方資格。他在當地醫院找不到工作,便找到北京,但是此地不留人,他最後到了北京郊區的鄉村,在山坡上用泥土混合雜草蓋了一間小房子,再在坡上種點玉米和南瓜,打算在這裡住下了,當地村幹部也沒有把他趕走,因為他給村民看病不收費。到了年底,村民送來許多禮物,他就這樣過了許多年,沒有戶口,沒有低保,沒有被驅趕,也沒有成家。每天除了給村民看病,到地里幹活,看點書,還寫了一本書,當然不能出版。慢慢地,找他看病的人多了,名聲在外了,有外地的醫生請他去坐堂,願意照顧他的晚年生活,他謝絕了,因為山上空氣好,也清靜。有一個病人在幾家醫院治療都沒有效果,但被他治好了,這位老太太決定讓兩個女兒認他為乾爹,並安排她倆照顧他晚年的生活,這樣,他就享受到天倫之樂。

兩代知識分子的遭遇說完了,第三代的處境如何?我沒有孩子,但有乾兒子,乾女兒,他們如今怎麼生活呢? 不久前,乾女兒打電話來:老爸,我移民匈牙利了,奇怪,到那裡幹什麼?回答是,我沒有安全感。她是三家公司的老闆。第二個是我勞改時難友的女兒,12歲那年到美國念書,第二年她的爸爸被暗殺了,家產被查抄,她成了孤兒,她的學校居然免費讓她念完高中,然後靠賣畫念完大學,拿到建築學碩士文憑。擔任建築師助理,入了美國國籍。第三個是我老伴的學生,農民家庭出身,算是比較成功的北漂了,他可以送孩子到北京學費最貴的學校念書,但是看到那些小皇帝,他和妻子最後決定到美國定居。送孩子到私立高智商學校念書,畢業後有很大機會進常春藤大學。第四個是剛認識的一位40多歲的大學教授,工程學博士,談話中提到反右,他問我,什麼是反右?我想到諾獎委員會中文委員馬悅然的一篇文章,他有一次打電話給中國駐瑞典大使館負責文化工作的官員,想知道沈從文先生的近況,對方問:誰是沈從文?馬悅然立即放下電話了。

第四代知識分子目前大體上是30歲以下的,即90后一代,大學畢業,好歹找到一份工作,用一句話就是,今天上班了,明天還想去,那是事業,明天還得去,那是職業。一位學環境設計的大學生在北京找到工作,但工資低到無法生活,只有回到家鄉找工作了,這就是逃離北上廣。我擔心他在當地買不到專業圖書, 便將收藏的一套國外圖冊寄去了,但久久不見回電,原來,這位大學生對西方歷史性資料沒有興趣,他不知道,戰後德國人在一片瓦礫中重建了中世紀的教堂,宮殿,他們懂得,那是民簇的歷史,但我們的青年不懂,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說得好,他只會破壞,不會建設。不懂歷史的一代,怎麼能知道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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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0 個評論)

回復 qxw66 2017-11-26 02:41
馬悅然沒禮貌啊
回復 門外照斜陽 2017-11-26 02:51
四哥回台灣前的回答比較符合實際情況: 大陸的經濟狀況比他原來想的要好,來之前,聽說大陸連食鹽都缺乏,其次,大陸知識分子的狀況比台灣政府宣傳的還差的多。
所以, 當曲嘯80年代訪美時說到自己無辜被關押22年,及各種不公平待遇時,一貫反蔣的汪榮祖教授當場十分震驚, 說到台灣政府一貫抹黑大陸,都沒有曲嘯演講中提到的這麼黑暗。
回復 foxxfam 2017-11-26 03:40
曲嘯瘋了,最後全中共也瘋了
回復 南冰洋 2017-12-29 01:14
1989年, 四哥才能回國, 可見當時台灣的開放尺度。台灣對大陸經濟狀況的分析研究, 資料有限, 而且相當危險, 因為只能報優不報喜。其實, 四哥所得到的經濟資料, 放在大陸的七十年代, 還是相當精確的。中國國土分裂,人民顛沛流離,家庭妻離子散,父母子女天各一方,全是中共和毛澤東的倒行逆施,集西方法西斯的殘忍與中國封建社會的愚昧為一體的結果。
回復 古泰雲 2018-1-12 12:57
寫的好。評論的更好,字字珠璣
回復 Laohugua 2018-1-24 01:03
先生寫的真好,記憶力超好,不愧是大齡文青,我家父也是唐山交大畢業的,1944貴州抗戰遷校
回復 Laohugua 2018-1-24 01:05
怎樣聯繫您呢,請回復
回復 評評灌灌 2018-12-6 00:02
好文,真實,....評論也好.
回復 1988sw 2018-12-12 00:41
人的一生,一步錯,步步錯。為青史添字,願後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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