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猛烈敲門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要不是我喝了點酒,又想起來這警是我自己報的,估計能出一身冷汗。李宇坐在我對面,我看出來他也被嚇了一跳。但是他總喜歡在一秒之後強裝鎮定,這點我從小到大最看不慣了。要是他知道自己幾分鐘后就會因為蓄意謀殺被帶走,估計就會收起這副胸有成竹的老樣子了吧。
一個小時前,我在去李宇辦公室的路上,順道在超市買了一瓶金朗姆。金朗姆氣味淡,味道濃烈,是我和李宇一直以來最喜歡喝的酒。鑒於今晚的談話內容不會很輕鬆,所以我覺得喝點酒能讓自己和李宇都好過一點。
李宇的辦公室在建外SOHO旁邊最高的那個寫字樓里,窗外可以看到碎火流光的夜景。我們小時候一起在鄉下苞米地里偷苞米的時候,可沒有想到長大后的某一天李宇能爬到這麼高的位置。我還記得那時候李宇喜歡站在一堆苞米垛子上,指著下面一眾小孩兒大吼:「我要征服世界!」所有的小朋友都沒把他當回事,但是當時的我就知道,李宇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我在大樓的電梯里報了警。這是我早就算好的時間,我來之前就已經把李宇的犯罪資料打好包,全部交給中間人,此時我只要給他發個信息,他就會托另一個人全部交到警察手裡,接著還會打一個匿名電話。現在這案子鬧得滿城風雨,警察一定第一時間警覺起來,估計不超過半個小時,他們就過來了。
報完警,我像沒事兒人一樣,推開李宇辦公室的門。李宇的辦公室透著一股濃濃的小老闆氣質——一張很大的實木辦公桌,四周鬱鬱蔥蔥的大盆植物,把本來就很大的辦公室環繞得像個小森林一樣,雖然我心裡抵觸,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選傢具、擺陳設的品位還不錯。以前我可沒有發現李宇在這些方面的審美能力,這是在長期的物質生活中逐漸被滲透的一種本領,並不是想學就能學到的。
李宇沒注意到我進門,眼睛還盯著電腦屏幕左右來回地瀏覽著什麼。從小到大,他只要一看一些重要資料,就習慣性地咬下嘴唇,從這點可以看出他現在看的東西,一定異常得出乎他的意料。
會是什麼呢?
我小聲地「嘿」了一下,李宇抬頭,把身體向後靠到椅背,這是他每次見到來客的固定動作。
「來啦方圓,路上堵嗎?」李宇簡單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材料,起身帶我到茶几邊上。
「坐地鐵,不堵。」我不冷不熱地說,「喝酒吧。」
方圓是我的名字,在我的右手小胳膊上,還紋了一個自己的標誌,圖案是一個方框里裝著一個圓。剛紋完的時候我覺得酷極了,後來越看越覺得眼熟,兩個月後想起來了——那是小時候看的金牌節目——《正大綜藝》的標誌。
我帶著「正大綜藝」活了五六年,被李宇一遍又一遍地嘲笑。卻不知道,我們幾個人以後的命運,和我的這個文身還挺像的。
我走到李宇的酒櫃旁邊,拿出兩個杯子,一人倒了1/3杯金朗姆。看來李宇對今晚的事情毫無警覺,我們兩個朋友像以前無數次一樣開始喝起酒來。這時候外面的夜色漸濃,街面終於安靜下來,繁華商區的燈火在這種安靜中顯得更加輝煌,透過李宇辦公室的大窗戶照了進來。
「孔鶴的保險材料我託人辦齊了,等警方把兇手找到,結案之後會第一時間處理。」李宇抿了一口酒,微微皺眉,繼續說道,「她的保險受益人是你。」
還找真兇?我在心裡冷笑了兩聲。「她爸媽沒說什麼嗎?」我假裝關切地問。
「大女兒剛去世沒多久,小女兒又出事了,老倆口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這上面了。你也別太難過。」
我沒說話,眼睛盯著窗外出神了一會兒。盯久了,遠處的燈火虛焦了,暈成一片好看的金色。
「你還記得咱們四個第一次double date 的那個酒吧嗎?」我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李宇愣了一下,好像在腦海里搜索那個酒吧的定位一樣:「記得,怎麼了?」
「上個星期我又去了一次,結果那個酒吧正在往外兌,老闆說不想幹了。你知道嗎?他居然還記得咱們四個,還問我們怎麼那麼久都沒有來聚會呢。」
「哦,是么,那你怎麼說?」
「我說兩對情侶中的兩個女孩都去世了,沒法再聚會了。」
李宇聽出了我口中的傷感(偽裝的),正想開口安慰,我沒給他打岔的機會,接著說:「孔琳剛去世那段時間,你是怎麼挺過來的?」
「我……我不知道,大概沒什麼方法,挺不住也要硬挺吧。遇到這種事兒,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只能硬挺。」
「不對,你和我的情況不一樣,當時孔琳是因為得病,而孔鶴是因為意外,不管你相不相信,這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可能喝得太急,酒勁一下衝到了腦門,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喝高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遠處飄來的一樣,不好聽,太過激動,真正的悲傷一秒湧來。
「得了吧,我當時不比你現在好受多少。孔琳的確是病死的,但是當時也不是完全沒救,假如孔鶴答應能給姐姐做骨髓移植,可能我們現在還好好地在一起呢!」李宇突然一改平時穩重的形象,也開始激動起來——這是在配合我嗎?
我一時說不出話了,端起酒杯吞了一大口酒,吞咽的同時眼淚流了出來,就好像是被烈酒辣出來的一樣自然。
「我知道你一直都恨孔鶴,要不是孔鶴沒答應救她姐姐,可能咱們四個的結果都不是這樣的。」
「或許以前有怨恨過吧,但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我覺得你這樣說,對孔鶴有點不公平。」
「少假惺惺了,孔琳去世后,你敢說看著我和孔鶴還一起好好活著,就一點恨意都沒有?」連我都感受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了。
「我說了,我已經想通了,救不救孔琳,孔鶴有選擇的權利,旁人沒資格指指點點的。」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當你聽說孔鶴遇害之後,你有沒有一點快意?」
「方圓你醉了。」
「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你他媽有完沒完?!」李宇終於被我惹火了,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酒濺出來,全灑在茶几上了。他開始懷疑今晚叫我來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最後一個進出我和孔鶴家的人就是你,」我話鋒一轉,今晚的交談終於開始變得有點意思了,「我看了家裡的監控,這你怎麼解釋?」
「你在說什麼!你以為是我殺了她?!明明是你把鑰匙給我,讓我到你們家幫你拿哮喘的葯,而且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孔鶴在家。我看你真是喝暈了。」
我把身體靠在沙發上,一口長氣從鼻腔呼出來,連帶著非常濃的酒味兒。
「我當然知道。」我忍不住冷笑出來。
李宇皺了皺眉,不明就裡地看著我。
「來,我幫你把事情理一理。五年前,你和孔琳開始談戀愛了,然後你們看著單身的我,覺得人還不錯,正好孔琳的妹妹也單身,就搞了一次聚會,在黑月酒吧,想撮合我們兩個人。事情也成功了,我和孔鶴不久后就開始談戀愛,你倆還打趣說,這是乾柴遇上烈火,說我們這對兒,肯定比你們這對兒先結婚呢。
「半年前,孔琳覺得不舒服,去醫院檢查發現得的是急性白血病。當時你們正籌劃著結婚呢,我現在還記得你聽到這個消息后的表情,這輩子我還沒見你那麼痛苦過,整個人都在發抖,還捏碎了一個玻璃杯,碎玻璃碴嵌到你的肉里,血吧嗒吧嗒地往下滴,你自己都沒有發現。
「這時候醫生說還有一點點希望,如果移植骨髓的手術成功了,孔琳也不是沒有治癒的可能。雙胞胎的數據完全匹配,你和孔琳還有孔琳的父母都開心得不得了,甚至有那麼幾天,你倆又過上了一種理所當然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但是誰也沒想到,孔鶴拒絕在手術協議書上簽字。
「我們幾個都找過她,但誰說也沒用。最後幾天孔鶴索性直接關機了。她的父母非常憤怒,要和她斷絕關係。那一邊,孔琳的身體徹底不行了,大家眼看著手術的時間被完美地錯過了,我們幾個人連續陪著孔琳待了40多個小時,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後來她醒過來,清醒了一些,讓我們都回家休息吧,還說自己想吃一份餛飩。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她現在不太能吃東西,但大家還是該回家的回家,該買飯的買飯。等我們回到病房的時候,孔琳已經去世了。
「我們所有人的情緒都崩潰了。孔鶴聽到消息,也來了醫院,她媽見到孔鶴后,一巴掌把她的鼻血都打出來了。這些你都還記得嗎?」
我不緊不慢地說著這些,眼淚順著眼角安靜地流淌著,不給李宇插話的時間。李宇看出來了,我想說的,還不止是這些。
我隨手點了一根煙,繼續說道:「李宇,你從小到大,有沒有嘗過想要卻永遠無法得到的滋味兒?」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想知道。」
「有,很多。」
「不,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嘗過。求而不得……這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呢?讓我來告訴你。兩年前我遇見了一個女孩,在準備讓她知道我的存在的時候,你很湊巧地搶先和她在一起了,很不可思議吧?然後你們像兩個興奮的弱智一樣,介紹她那個同樣不怎麼聰明的妹妹給我認識,還覺得我和她天生一對……
「這就是求而不得。」
我看到李宇的眼神里飛過一道閃電。繼而更多的事情像是神經上的電流一樣緩緩淌過,梳理成一片網。
他好像突然明白過來,那天我讓他去家裡拿治哮喘的葯,緊接著孔鶴就遇害了,而且事發的時候我和朋友們在一起,完美的不在場證據。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自然是我早就安排好的。如此,孔鶴的死看似和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卻又讓我撇了個乾淨,而從我剛才提到的監視錄像來看,唯一的疑犯兇手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不用想了,你自己解釋不清的。」我吸了一口煙,用一副我自己都不熟悉的口氣對他說,
「現在大家公認的事實就是,監控里,你是唯一在孔鶴遇害的時候出入我家的人,這個罪,你吃定了。」
李宇睜大了雙眼,腦袋裡嗡嗡作響。始終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時候,李宇的辦公室外敲門聲猛然響起,嚇了我倆一跳。
「是警察,我算好時間報的警。」我笑笑說。
出乎意料地,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鎖上了,一定是剛才喝酒時李宇過去鎖上的。他沒有著急著給警察開門,而是走到辦公桌前,把電腦拿過來給我,讓我看他剛才在我進門的時候瀏覽的文件。
所謂毀滅,就是電光火石一瞬間的事情。屏幕上一行一行字滾動在我的眼前,每一個字都讓我窒息。
警察在門外吼了好幾聲,見裡面的人不肯開,便開始撞門了。撞擊聲越來越近,近到好像就在我耳邊炸裂,使我知道門很快就碎了。他們破門而入的一瞬間,我看完了最後一個字,腦子裡像有個人在嘶吼一樣,腿軟得站不起來。
Side B
孔鶴吸了吸鼻涕。她還是不能長時間對著電腦,不管什麼樣的顯示器,盯一會兒眼淚和鼻涕就一起往下流。
寫郵件一般是先寫正文還是先寫收件人來著?她猶豫了一下,當然自己也知道沒必要為這點小事考慮這麼久,只是借著這個思考的空當,可以推遲一下寫郵件正文的時間,這種逃避方法誰都用過,她最熟悉。
她開始嘗試敲字。鍵盤太響了,分神。媽的,指甲也忘剪了。只要指甲稍微長一點,她敲起字來就很難受。暫且不管這麼多吧,她覺得還是應該先把信寫完。
「親愛的方圓……」
不對,刪掉親愛的,訣別書應該寫得嚴肅一點。明明是訣別書,為什麼孔鶴有一種想笑的衝動。寫郵件道別,太做作了。
「方圓,我知道我要死了。」
她敲完后還是沒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這句話太有喜感了,但是沒辦法,還是忍著把它寫完。
「方圓,我知道我要死了。
「據說一個人如果愛你,他的眼睛看你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彎成一個弧度,這個弧度非常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因為我是畫畫的,特意研究過這一點。
「我做過一個實驗,觀察情侶之間的眼神,努力把他們的眼睛刻在腦海里,然後晚上回家把他們的眼睛畫在紙上,這個習慣你應該記得吧?我還沒有忘記你第一次看到我大號速寫本里那麼多隻眼睛之後,厭惡地說了句『好噁心啊』,但是想想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哪裡有你噁心呢?我只是在通過這些畫下來的眼睛猜測哪些人是真心實意,哪些人只是逢場作戲而已。然後我會在現實生活中通過長期觀察他們的感情走向,來確定我的結論。
「我知道這點很無聊,你聽我講了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話,估計也快失去耐心了。但是對於一個擅長繪畫的人來說,這個研究真的是非常有意思——我可以從情侶的眼神中,看出愛情的真假。
「可惜的是,我從你看我的眼神里,從來沒有找到過這個我期盼的弧度。」
孔鶴寫完這一段,停下來讀了一遍,在考慮是不是要刪掉重寫。後來一想還是算了,就這樣吧,反正這是最後一次和方圓說話,他的反饋一點也不重要。想到這裡,她心裡突然輕鬆特別多,輕輕呼了一口氣。感覺第一次有了這種對方圓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感覺。
「我不知道你感覺到沒有,我對自己是雙胞胎這一點非常抵觸。僅僅是因為你和另一個人同時出生,這輩子就註定被打上了比較的烙印。倒也不是我各方面比不過孔琳,只是連長相都不一樣的雙胞胎,到底有什麼可比的呢?還有人說我們一個是春天的璧山桃花,一個是夏日的焦糖月季。兩個人在一起,各自的優點才能發揮到極致——我都要笑死了。
「孔琳第一次帶我去見她新交往的男朋友的時候,我其實找了個借口不想去的,但是她堅持,我知道我又要浪費一個下午了,乏善可陳的聚會,到底還要度過多少個。當天我就見到了李宇,這一看就是姐姐喜歡的類型——高瘦,戴一副眼鏡,一副幹什麼都會很成功的樣子。我對這類的男人真的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而我沒想到的是,我們三個人的聚會不久之後就有第四個人加入。他倆假裝不經意地告訴我,等會兒要來一個男生,是李宇的朋友。我一下就看出來這是他們為了給我介紹對象組的局,心裡非常生氣,幾乎下一秒就要拿起包走人了。然後你突然出現,穿著一件黑色帽衫,一個圓乎乎的平頭,臉上有一點肉, 因為從地鐵站一路跑過來所以兩頰還流著汗。你走到我們的餐桌前,看了我一眼,然後興奮地對他倆說:「這就是你們要給我介紹的對象嗎?看著還不錯哎!」
「孔琳和李宇臉上堆滿了尷尬,沒想到你這麼神經大條,完全不在乎一個女生的面子。然而兩個星期後,我們就開始交往了。只是我後來才明白,你當時表現出來的興奮,是對自己的憤怒努力做的掩飾而已。
「為什麼憤怒呢,我開始把你當成我繪畫研究的另一個對象。我開了一個新的速寫本,全部都用來畫你的形象,畫得最多的就是眼睛。畫你看各個人的眼神。這樣,我便很快得到了答案——你看孔琳的眼神,非常溫柔。」
溫柔……這個詞準確嗎?孔鶴停頓了一下。想找個更曖昧的辭彙,或者乾脆就用「曖昧」這個詞好了。
「你看孔琳的眼神,非常曖昧。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有多早就發現這一點的。你對我太放心了,這种放心是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鄙夷。的確,如果兩個智商情商懸殊太大的人談戀愛,時間一久,一方很容易對另一方產生鄙夷的心態。至少你就是這麼認為的。但其實咱倆的懸殊,並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大。發現我喜歡的人喜歡的是我姐姐,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但是我沒有讓任何人看出這一點,你看,我的實力是不是比你想象中強很多?你會因為知道這一點而對我有一些改觀嗎?或者是一點起碼的、應有的尊重?
「我知道你不會。」
郵件寫到這裡,她終於不再感覺到可笑了,反而感到有些傷感。接下來,她想進入正題。
「孔琳生病的時候,我和所有人一樣著急。我每天都祈禱著她好起來,甚至祈禱著,就算等她好了之後,你離開我,和她在一起,我也可以接受。可能有某種力量聽到了我的祈禱,孔琳有一次骨髓移植的機會。
「當醫生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麼嗎?你說,『先從孔鶴試,她是雙胞胎妹妹,肯定匹配。』大家聽從了你的建議,幾乎是沒有問過我的意見,針管就來到了我的面前。
「測試結果,果然是匹配的。然而當時我就做了個決定,不做移植手術。
「我可以想象所有人的反應,也在等待著你的暴怒。但是所有人的反應我都猜到了,唯獨你,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你在所有人面前維護我,讓他們尊重我的決定。有一秒,我甚至覺得我之前關於你和孔琳的猜想都是錯的,說不定你喜歡的還是我。但是你不知道的是,從那天之後的一個星期,你有好幾次晚上都是哭著醒來的。
「你表現得越平靜,就證明你心裡越難過。
「孔琳去世的那天,其實我去過醫院,見了她最後一面。出乎我的意料,病房裡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她身上插著很多管子,看到我的時候幾乎已經不能說話了,只是對我眨眨眼睛。下午的陽光非常好,透過病房的百葉窗照進來,打在她臉上。然後一滴眼淚從她眼睛里流了出來,我就知道她還認得我。一時間我無比後悔,明白自己已經犯了大錯。」
這樣寫還算誠懇嗎?這的確是她全部的真實想法,但是寫出來總害怕看的人產生誤會,詞不達意,是一直困擾孔鶴的一件事情。孔鶴搖搖頭,盡量甩掉這些思緒,「反正一切馬上都要結束了,還這麼糾結幹什麼呢?」
接下來,她直接切入正題——
「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孔琳下葬的那天,我爸媽不讓我參加葬禮,但是你們都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裡,做了一頓遠超於食量的飯菜,然後把家裡從裡到外打掃了一遍,地磚的縫隙都沒有放過。請原諒我說這麼多啰嗦的細節,因為我想告訴你當天我真的是處於崩潰的邊緣。
「然後門鈴一響,你回來了,我非常高興,或許一天的痛苦終於可以告一段落,我可以將剩下的飯菜熱了給你吃,你可以給我講講葬禮上一些無關悲傷的細節。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你從進門起就冷著一張臉,恐怖至極,然後看也沒看我,徑直走進卧室了。我還愚蠢地打開卧室門,問你餓不餓,你當時回答了一句』不是每個人都有胃口能吃得下飯的』。我一驚,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原諒,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發現家裡的詭異是在兩天前,咱們那間小小的儲物間,裡面堆滿著一些一萬年都用不上的東西,門常年都是鎖上的。而那天你上班走後,我在家趕稿子,突然聽到雜物間里有一些動靜,起初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常,但是畫了一會兒過後,一陣更明顯的聲響傳過來。我撐著膽子跑到雜物間門口,握著門把手想把門打開,果然,門還是鎖著的。我沒有鑰匙,當時嚇得我臉都變色了,馬上抓起電腦就到樓下的咖啡店工作,家裡一刻也不敢多待。
「一直到晚上你回來后,我給你講了這件事情,你先是一驚,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然後又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讓我別這麼疑神疑鬼的。我還是讓你去儲物間檢查一下,自己卻不敢進去,你找到鑰匙進去檢查后,出來給我說是儲物間的通風口灌進來了一些風,把堆在那裡的東西吹倒了,說你已經把通風口堵上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而,我的恐懼僅僅消失了四個小時,當天晚上,你以為我睡熟后慢慢起身——天啊,你難道不知道,電視劇里這麼演的都是騙人的嗎?這麼明顯的bug居然沒有騙過自認為聰明的你,試問一個人在你身邊起身,你怎麼可能不被吵醒呢?總之,你輕輕起身,那動作一看就知道隱藏著什麼秘密。你出去之後,我躺在床上安靜得不敢動彈,想努力聽清你在幹什麼,你打電話的聲音傳了過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在說什麼。但是最後一句我聽到了,你說『明天就動手吧』。然後我又隱約聽到電話那頭的人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繼而傳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你不是在打電話,而是在和人說話,那個人,就在我們的儲物間里。
「說完話沒多久,你故意拉了一下衛生間的門,想假裝你是從衛生間回來的。哈哈,你真的是覺得完全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中啊。我的心怦怦地跳得飛快,努力不讓自己的身體顫抖,等你回到床上。不一會兒,你的呼吸變輕了,我知道你睡著了,但是我再也沒辦法入睡,一直想著等到天亮。
「思考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在黑暗中進行得尤為順利。我在畫室拚命集訓的那段時間,我們老師就說過,很多藝術家都是晝夜顛倒的,因為晚上確實有一種力量,讓人的心思澄澈,靈感迸發。我在黑暗中想通了所有的事情,接下來,我不得不面對一件事情,那就是給你寫一封定時發送的郵件,然後等。
「等自己的愛情和生命一起結束。」
孔鶴寫完,想著要不要把結尾改一下,感覺現在的版本太過倉促了。她做插畫工作太久了,職業習慣,不管自己創作出什麼,都想著要不要按照受眾的喜好角度反覆修改。算了,恐怕方圓連看完這些啰嗦的耐心都沒有。並且她的眼眶現在全被眼淚填滿了,很努力才能看清電腦屏幕。於是她輕輕點了發送,把電腦合上。
孔鶴抬起頭,看了一下房子的四周,屁股底下這把椅子是孔琳去世之前買的,她很喜歡。這個房子的一切她都很喜歡,可能是因為在這個房子里的東西都是她和方圓共同擁有的吧。
她清了清嗓子,然後大聲地說:「你出來吧。」
儲物間的門,在下午四點寂靜無聲的房間里,吱呀一聲打開了。
【密刀番外】
熱熱鬧鬧折騰了一夜之後,李宇將方圓帶來的最後一點金朗姆一飲而盡。辛辣的酒順著體內的管道暖洋洋地散開。一切終於結束了。
方圓踏進李宇辦公室的那一刻,李宇正在看孔鶴死之前給方圓寫的郵件。這是他截獲的方圓的第三封有價值的郵件。第一封是方圓聯繫中間人,僱人從外地謀害孔鶴的通信郵件,他們的郵件寫得很隱秘,所有的人物都用動物代替,這顯得很滑稽,如果不是最熟悉的當事人,根本不會往那方面想。第二封是方圓購買室內監視器的註冊郵件。有了前兩封郵件,方圓想幹什麼,李宇心裡基本就有數了。
實際上自從孔琳去世后,他就知道方圓肯定會有一些動作。
小時候他倆都是鄉下穿著洗翻了邊的破舊T恤和短褲的小孩。有一次他倆還有另外兩個年長他們一些的男孩子同時撿到一條小白狗,肉肉軟軟的像一團雪球,像個毛絨玩具一樣。兩撥孩子都想據為己有,可是還沒長大的孩子,一兩歲的差距就能決定誰是統治階級,方圓和李宇自然搶不過那兩個年長的孩子,小白狗被帶走了。天快黑時兩個沮喪的男孩準備回家,分開后李宇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去年長孩子家的小院里偷偷看看小白狗,爬到院子土牆上的時候,突然看到院子里方圓偷偷摸摸的身影。開始李宇以為方圓和他一樣,想把小白狗偷回去,沒想到方圓手裡拿著一塊磚頭,突然舉得老高,朝著白狗的腦袋狠狠砸下去,甚至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年少的時候李宇不太懂事,雖然覺得這是個可怕的事情,但是從來不會將這件事和人性聯繫起來。第二天,李宇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繼續和方圓做好朋友,這友誼一直持續到十幾年後。
在商業方面,李宇有著超乎尋常的直覺,但是對感情方面,他的直覺就沒這麼敏銳了。方圓對孔琳的感情,他是直到孔琳去世后才發現的。孔琳的葬禮上,他看見方圓躲在角落裡,不說一句話,眼淚不停地湧出來。李宇這時候突然反應過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情就像眼睛、鼻子、嘴一樣,就長在我們臉上,怎麼可能是能隱藏起來的東西呢?
直到葬禮結束后,方圓終於恢復了平靜,反而換上了一種對一切嘲弄、諷刺的複雜神情,連他看自己的眼神都變了。李宇這時候就知道,方圓心裡的某種東西,隨著孔琳一起埋葬了。
這個世界是這樣運作的:當你擁有的資源多了,幹什麼都比一般人容易很多。李宇只要動用一點點業內關係,就有人爭搶著為自己辦事兒。他開始全面監控方圓的各種行動,包括電子郵件,通訊記錄,以及出入他家的人等等。
看到偵探帶回來的照片上,方圓帶著一個行蹤詭異的男人進入自己的家門,他猜想到那就是他從中間人那裡領到的兇手。從那一刻起,那個男人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他現在才明白,那男人從那時起到孔鶴遇害后,一直蟄伏在他的家裡。
孔鶴遇害那天,正是朋友聚會的日子。莫名其妙的,方圓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哮喘帶著心臟病,大家都讓他去醫院,他執意不去,只是讓李宇回家幫自己拿葯。李宇明顯地感覺到這其中有詭異的事情。他明白,自己有危險了。但事實是,越是知道事情的真相,李宇越喜歡利用現有的條件為自己創造利益。
方圓憑什麼喜歡他的女孩?孔琳從最初開始,並且以後也只能一直是他李宇自己一個人的。李宇打電話叫了司機和自己一起去往方圓家,如果司機能作證在方圓家有人襲擊了李宇,加上他現有的證據,就能證明方圓買兇。誰的罪孽誰自己贖,並不是他想害方圓,畢竟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但是既然對方已經起了殺念,他正好順了自己這口氣。
李宇和司機一前以後進入方圓的家,李宇萬分小心,隨時準備著襲擊的到來。但出乎意料的是,房間里出奇的平靜。司機什麼也不知道,想著李宇拿完葯就走了,但是李宇不死心,自己的猜想怎麼會是錯的呢。在他拿完葯后,還流連於那個房子里。這時候他聽到了一絲隱約的掙扎聲音,從那個雜物間傳來,他慢慢走過去,房間門沒關嚴,透過縫隙,他能看到一個男人雙手緊緊掐著孔鶴的脖子,孔鶴此時已經沒有力氣了,但雙腳還是反射般地不停顫抖。兇手就是那個偵探照片里的、被方圓帶回家的男人。
不得不承認,這一秒李宇還是驚了,他想衝進去把孔鶴救下。但是那是孔鶴啊,是掐斷了孔琳唯一希望的孔鶴啊。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生出。
李宇朝門口返回,對司機說:「葯拿到了,咱們走吧。」
在司機把車開上高速后,李宇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方圓想直接殺害的不是自己,而是孔鶴,然後再嫁禍到自己頭上,如此簡單的一石二鳥。他覺得這個計劃是險棋一招,方圓肯走這一步,那真的已經是失去理智了。
在方圓報警之後沒多久,李宇找人將自己整理好的所有資料交給警方,當然,斷然隱去了他見死不救的那部分。警方最終到李宇的辦公室,帶走了至今不明真相的方圓。
想到這裡,李宇從酒櫃里又拿出一瓶威士忌,連杯子都沒用,直接對著瓶子喝。香氣四溢的酒入喉以後他顫抖的雙手才逐漸穩定下來。這才是他的酒。
而金朗姆,他其實從來不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