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乃儒家詩意中的歸屬美學;千百年來,無數奔波在外的遊子,受到這樣的民族古訓「父母在,不遠遊」的文化囑託,不管座的多高和走的多遠及多久,即便客死他鄉,也要求自己的骨灰回歸故土,即回到自己出生的所謂「根」的地方。
不朽的華夏詩篇或和道德的楷模?
談起落葉歸根,有件數十年前的往事值得回味。我的指導教授,一個移美的英國人,和我聊起了西方的殖民文化。他有點困惑,驚奇傳統的中國人終究要回歸故土,但現在一切都變了。他感嘆華人的醒悟和時代的變遷。而如今,數以百萬計的海外華人卻紛紛「逆自然」——落地生根,遍地開花。在這場全球化與民族認同交纏的張力中,所謂「歸根」早已不再是一種命運的終點,而更像是一場不合時宜的民俗殘影。
若說「落葉歸根」曾是一種文化信仰,那麼「根」往往指向一個宗族網路——宗廟牌位下的那塊地,那套姓氏倫理,那種家族優先的生存邏輯和灌輸的不能忘卻的祖訓。然而,今天的海外華人早已與這種體系漸行漸遠——不是背叛,而是被瓦解。
曾經的宗族社會,靠「祠堂+族譜+土地」三位一體維繫超過千年。而今,「祠堂」變成了旅遊景點,「族譜」成了論文研究對象,「土地」則被「城中村改造」與「集體征遷」碾壓殆盡。消滅宗族不是西方的陰謀,而是中國革命,或現代化進程的內在代價——當GDP取代祖訓成為唯一準則,宗族命運就不再有立錐之地。
我的祖父和父母輩,都是在宗族的支持下,完成了他(她)們的教育。我只能記得家傳「祖訓」的前八個字:「嵩山理學,浙水文衡」。這不是父母教的,而是偶爾聽到一個親屬長輩的隨意嘮叨,她是那個輩分里,文化最低的一位,但我記下了她的叮囑。父母的「反叛」已經樹立了榜樣,我的中文名字,已經取消了輩分的名字,更不會在意下一代的順序了。而且我並不出生在原籍,甚至成長的地方,也算是天南海北,四處飄蕩。「革命」的結果,讓我們集體丟失了家園和家族,只剩下一個虛幻的名字——祖國。
宗族的消亡並非始於今日。清代黃宗羲在《原君》中已痛批宗法制度對個體自由的鉗制:「家為小國,父為小君」,他早看清了宗族權力的微型暴政;梁啟超更是在《新民說》中提出「公民」概念,意圖打破「子不語宗族」的儒家傳統。而李鴻章,一面身為宗族代表人物——曾主持家族工業化轉型,一面卻在洋務運動中扮演現代國家治理的代理人,其人其政,正是家族衰落的活化石。
今日之中國,已非黃宗羲之道統、梁啟超之理想、李鴻章之妥協,而是一種混合型現代國家的變異體——既要求你效忠「祖國敘事」,又拒絕你繼承「宗族情懷」,海外華人不過是最早看清這一衝突並做出理性選擇的一群人罷了。
一代移民:逃離不是背叛,是理性
離89事件不遠的上個世紀一個春天,本人一紙簽證,從香港飛抵洛杉磯。離別之時,親友遞來一句「將來記得落葉歸根啊!」連廣州的美國女簽證官,臨走時都追加了一句:「請記得回來告訴我, 你的研究情況。」 彼時尚無暇思考這些話背後的文化包袱,只知此行的目的絕非「鍍金」,更不是「華僑愛國工程」,而是無聲的逃離。雖然,我從來不願意嘴裡說出這兩個憋屈字出來。
逃離不是背叛,是理性選擇。當我們面對的家國,不再是講道義的社會共同體,而是一個以「統一口徑」吞噬異議的符號機器,歸根就不再是歸屬,而是自縛。而「理性」,不再是那種孔孟之道里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是那種在機場一張簽證上賭未來命運的判斷。
我不願意活在一生的騙局裡。不能改變它什麼,但上帝給了我自由的選擇。我是僥倖逃出籠兒的飛鳥,直覺告訴我,人生從此有了意義。
二代困境:新根,舊傷,雙重邊緣人
再看如今的「ABC」、「BBC」 或「CBC」一代(二代華人),他們在皮膚色素與英文腔調之間跌跌撞撞。既不完全被西方社會接納,又無法理解祖輩「根」的執念。這一代人往往對「中國」二字的認知並不來自歷史書,而是TikTok上的「中華文化挑戰」。
他們身上有一種痛苦的「雙重邊緣性」:在西方,他們是「模範少數族裔」,一種帶有隱性歧視的工具性標籤;在中國,他們是「賤賣國籍的黃皮外人」,被懷疑、被審視。「歸根」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文化責任而非心靈召喚——而責任,往往與歸屬無關。
我的後代不理解我在鍵盤前敲什麼:寫給誰看?你不是已經離開那片土地了嗎?不,我不是寫給我的故土看,也不在意你的困惑。我僅想落葉繼續飄浮,為活著的良知留下一點點迴音。
歷史的隱喻:落葉的本意是誰定的?
「歸根」的神話在中國文化里由來已久,源於農耕時代對祖先土地的崇拜。但這一文化結構是否具有普適性?值得質疑。出國的第二年,我返國省親。一位90多歲的老人在酒席上一臉羨慕地看著我,突然朝我大喊:「金山伯!」。我使勁地搖頭,他卻回答:「你就是!」 能體會出他的弦外之音嗎?
事實上,落葉不歸根者在中華歷史中並非少數。唐代流亡的詩人,廣東珠璣巷的南逃者,明末逃亡的士紳,民國時期遠走蘇聯的革命者——他們或許葬身異域,卻未被歷史定義為「背祖忘本」。何以今日「海外華人」卻必須背負「文化流亡者」的原罪?或許,「歸根」早已變成一種政治意涵的道德套索或綁架,而不再是精神上的回歸詩篇。
唐朝白居易的詩寫到:「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可獨在長安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宋代蘇軾更寫出千古絕唱的「此心安處是吾鄉」。
新格局:全球化與身份脫鉤
如今的格局早已不是「祖國強大、海外歸心」的單向話語。中美博弈、言論審查、護照政策、技術脫鉤……種種現實問題逼迫海外華人不得不重新定義自己的身份:是公民,不是「同胞」;是居住者,不是「遠方遊子」。而我卻自認為是世界公民,能掏出護照來驗證我的身份。
這不僅僅是政治層面的抉擇,更是心理和認同的自我重構。人類歷史上最危險的陷阱,莫過於將認同與出生地綁定——歸根者的執念,正是此陷阱的文化迴音。
說到綁定和陷阱,與詐騙和搶劫並無本質的區別。看看上世紀50年代歸根的「海外赤子」們,又有幾個人能入土為安?
家不再是地理概念,是心理拼圖
「根」曾是土地的隱喻——那塊祖墳旁的田,承載著記憶、債務與禁忌。而今,土地不過是一種被拆遷貨幣化的資源——「徵收面積xx畝」,一句話可毀百年鄉情。
我們拒絕「歸根」,不是背棄祖先,而是不願回到一個連祖先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當村裡僅剩「統一規劃」的樓盤模板,祖屋只在「抖音探廢墟」中存續,我們不過是在一地「文化荒原」中自我放逐,而不是被放逐。
家,不再是「那個村子」或「那條街道」,而是「記憶中的拼圖」。你可以在加州的周末農夫市場中找到那塊「家」的碎片,也可能在瑞典的移民菜市場中補上另一塊。或者乾脆在你的後院,實現你的兒童樂園。我們確實不是在「漂泊」,而是在重構。
祖父母的骨灰墳地,坐落在風景秀麗的山腳下,父母已經無法讓他(她)們的身體回歸根的地方,或「入土為安」; 聽到那麼多的傳聞,沒人能清楚骨灰的來源,後人只能強迫自已,相信那是靈魂的歸宿。
如果不小心忘了交管理費,誰又知道骨灰會飄去何方?
而外祖父母的歸處,均是家人,宗親看著下葬的,但不敢立墓碑。能保留至今,過程充滿了幸酸和血淚,一紙難述。
沒人願意猜測幾十年後的事情:這是個道德綁架的世代,你我的祖宗牌位,註定會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過程簡單粗暴,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時事標誌:清零政策后的斷鏈時代
2022年的清零政策是一道心理分水嶺。大量海外華人在航班取消、核酸卡口與健康碼技術崩塌中被徹底切斷與「根」的最後聯繫。這一政策不僅令人質疑「國家」的人文關懷,更讓不少人意識到:所謂「歸根」,只是行政系統暫時容忍你的一種行為,並非精神家園的認可。
誓誓旦旦的清零突然終止,是根的呼召或是好奇? 我竟然第一次返回了出生的地方。半個世紀里,母親不斷地嘮叨,這個我兩歲就離開的地方。可是我看到的,卻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百業蕭條,手機不能連接外網,地鐵站口總是站著虎視眈眈的警察。。。一抬頭,又是那個揮手的畫像和什麼價值觀的口號。這個沿海城市的人,大多在忙於逃離,在重複我半個世紀的軌跡。
從「閉關鎖國2.0」到「留學生投票非人類」的網路風潮,從「代孕懲罰」到「護照收繳令」,種種事例標誌著「中國根系」已變成一種政治標記,而非親情召喚。「歸」變成了「審查」,是被迫,不是嚮往。
為何不歸?因為已生根。
我找到了心安之處,許多華夏子孫們千百年來的夢想。
不是每一片落葉都要歸根,有些落葉在空中翻轉之間已化作新的泥土。在這片土地上,我們不再是旅人,而是建造者;不再是文化搬運工,而是價值參與者。
所以,落葉不歸根?因為根,不一定在故鄉,它也可以在心安之處。如果真有根的烙印,她一定會顯明:不要向愚昧或扭曲的文化低頭——這正是我的祖先和父母留給我的最寶貴遺產和人生價值觀。
留下這些文字,讓它們像落葉飄蕩在互聯網的天地間:
何為根?根是權力的隱喻,不是鄉愁的出口:
我不歸根,不是我不愛家,而是家已不復存在,因為根已失其土,葉已生其志;
宗族消亡,是革命的代價,還是文明的背叛?
土地不再是歸屬,而是被交易的標籤;
故土不是回憶,它是審問身份的鏡子,故國不可綁定思想,血緣不該鎖住表達。
我不是被放逐,而是選擇了更清晰地凝視。我不是遊子,我是旁觀者。我也不是異鄉的使者,而是裂隙中的記錄者;
我不甘心僅站在紫金城屋頂看世界,她的精彩和美麗就在我的腳下,為何要學羊群龜縮在數字監獄里坐井觀天?
歷史不是背景,它是批判現實的最鋒利工具;寫作不是歸屬證明,是存在證詞;文化不是旗幟,而是被反覆重譯的詞典。
你以為你在海外看中國,其實你在中國的目光下漂泊;
那個所謂的「根」,已無滋生的土壤環繞,早已爛掉成灰。更多時候只是一個便於管理的「歸類」。過去是隨身戶口,現在是實名網證;祖國分明是虛幻,卻要時刻來證實我的存在?
而我的心靈卻在天地間自由飛翔,想成為一棵常青樹,長年開花結果,伴隨我的家人,直到生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