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看守所紀實》

作者:successful  於 2020-12-10 13:5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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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紀實》
劉雪峰 2020-12-10 來源:作者投稿

「是我們改造了世界,還是世界改造了我?」每當聽到這兩句歌詞時,我就反覆琢磨:以天下為已任的革命者,並沒有改造世界;而今整日謀划著生意,卻讓世界改造了我。

  《看守所紀實》

  作者  劉雪峰

  在地獄的門前寫著:「這裡應當 根絕一切猶豫,這裡任何怯懦都是無 濟於事的。」 —— —歌德

  

  我這一生經歷了無數次的不幸和磨難,而最重、最長的一次,當推文化大革命后五年多的「牢獄之災」。在這五年多的時間裡,給我留下了太多的傷痕和教訓,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當年的情景就會頓時又浮現在眼前。

  前些日子剛整理完《文革日記》, 有人就問:「為什麼沒把這段往事寫出來呢?」其實我早就籌劃把它寫成一部長篇小說,怎奈還得為生計奔忙,時間有限,只好抽空先寫個「縮寫本」,這便是 《看守所紀實》。 至於謀長篇的設想,留給後人去完成吧。 完稿后拿給朋友們看看,又提出了三個問題:

  一是:這樣把當時幫助過你的人和事都說出來了,會不會給你和他們帶來些麻煩哪?我認為這不大可能。就我個人而言,當年我才三四十歲,尚能「無所謂」,而今我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讓我有所謂嗎?至於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人,不是已經過世了,就是早已風燭殘年。 我寫的這些往事既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麻煩,也沒人會像階級鬥爭年代那樣去管這些閑事了。

  我曾聽人說過:殺人犯如果三年不被破案,他在睡夢中都會自招。現在已處太平盛世,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們,把他們是怎麼樣密謀一舉粉碎「四人幫」的;是怎麼樣逼華國鋒交權的,都公開講得清清楚楚,我們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有什麼可避諱的呢?

  二是:認為有些話犯忌。如:「總說聽黨的話,黨的話老變;總說跟黨走,黨還老犯錯誤」, 認為這些話欠妥。

  這位朋友忘了,我們的黨不比往常了,如今是最實事求是的,不然怎麼會把中央的理論刊物,都從「紅旗」換成「求是」呢?

  打開中共的黨史,前任的話被後任給否了;一任之內曾說過的話,後來自己又否了,這樣的事例實在是不勝枚舉。

  至於說我們黨還老犯錯誤,不用說黨內的多少次路線鬥爭了,就是我們黨的最高領導人 (總書記或主席) 也很少沒有不犯錯誤的:陳獨秀、向忠發、瞿秋白、李立三、 王明、博古、張聞天不是左就是右。本以為只有毛主席是正確的,誰知晚年又發動了「文化大革命」, 也犯了錯誤。 毛主席逝世后,華國鋒、胡耀邦、趙紫陽也都犯了錯誤。 到現在為止,建黨八十多年來,執政五十多年來,也只有江澤民和胡錦濤還沒犯錯誤,這實在是值得慶幸的事。如果一個執政的黨,黨的第一把手總犯錯誤,怎能不讓人民擔心呢?我想:只要是真話、實話,對於一個實事求是的政黨,是不該犯忌的。

  三是:當說到「如今又有誰沒背叛呢」,一位朋友問我:「難道你我也背叛了嗎?」我說:「你我怎能例外呢?儘管人們的思想認識千差萬別,但是你自覺不自覺地都被納入了現實生活的軌道,都在不斷地接受新的觀念、新的思想、新的事物。這些年來我們經商的實踐是什麼?不正是在鄧小平理論指導下的一種社會活動嗎?」

  這又使我想起剛走出看守所那段時間的情景:不是在家裡接待來訪者,就是翻閱先秦諸子百家,很少走出家門。偶爾聽誰談起經商、實業之類的話題,就覺得言不及義, 心裡暗想:「世俗小人」、「隨波逐流」。 那時我又從「文革」期間的「職業革命家」, 恢復到「文革」前「精神貴族」的思想境界了。

  可是改革開放后,事實已經不再是「文革」前那樣的社會條件了。在哲學思想上我從來不承認「否定之否定」, 認為世間的一切事物,只能是「否定再否定」,永遠不會再回到從前。

  現實生活中不只是有物慾橫流的誘惑,還存在著謀生手段的問題。記得當時,全家只靠夫人那點微薄的收入,幾個孩子又在中、小學念書,實在維持不下去了,怎麼辦? 只好經商。前幾年因經商生活稍寬裕一些后,有人就說:「你看劉雪峰這些人,該當官時當官,該發財時發財,總是有超前意識……」豈不知,哪裡是「超前意識」,也是被逼無奈。假如省里每月還給開基本工資,我是決不會去經商的。所以我解釋說:「我不是自覺下海的,而是被人扯著腿扔到海里的,為了生存,只好在海里瞎撲騰……」

  當時我家住在南崗區委的對面,區委旁有個工地,每天都播放著歌曲,其中有首歌,至今我也不知叫什麼歌名,只記得其中有兩句歌詞:「是我們改造了世界,還是世界改造了我?」每當聽到這兩句歌詞時,我就反覆琢磨:以天下為已任的革命者,並沒有改造世界;而今整日謀划著生意,卻讓世界改造了我。

  轉眼又二三十年過去了,我已經慢慢融入了這全新的社會。不過又陷入了一種新的矛盾之中:一會兒耳邊響起了《國際歌》,懷念那天安門廣場上飄動的紅旗;一會兒耳邊又傳來《馬賽曲》,探討大洋彼岸的那尊自由女神。現實生活中也是這樣:我既讚賞那民主的走向和致力於發展經 濟;又痛恨那腐敗的頑症和正在形成的、新的社會不公。可是對於一個年過花甲的人,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閑適的生活並沒有使我內心平靜:我只有那些難忘的過去;不會再有理想的未來。對於過去的終結,我只想引用馬克思的一句話:

  「革命死了,革命萬歲!」

  2005 年 7 月 6 日

  第一章通緝犯鋃鐺入獄

  造反者捕時受辱

  

  1977年的春天來得早,3 月 15 日這一天格外暖和,街道上流淌著融化的冰水。早晨我就對叔叔說:「我該去報到了,早晚也躲不過,再不去就更被動了。」叔叔說:「你酌量辦吧。」

  下午兩點多鐘,我正在洗腳,準備晚上回家,明天一上班就到農辦去報到。突然,闖進來幾位不速之客,其中有一位是農辦的宋××。我全明白了,再往窗外一看,院里還有七八個人。

  一位胖胖的人,中等身材,走上前來問我:「你是劉雪峰吧?跟我們走吧!」我問:「你是哪兒的?」他說: 「你還有必要問嗎?你怎麼回事兒你不知道嗎?我是道里分局的,你被拘捕了!」說著他拿張紙在我眼前晃了晃。因為我早有思想準備,連看都沒看。

  我從容地擦完腳,正要穿鞋。他說:「把鞋帶解下來吧。」 我也不解其意,就把鞋帶解下來了。我穿上鞋后說: 「走吧! 」他說:「別忙,忘帶手銬了,還得例行公事。」說著上前把我的手指捆上了。

  我知道他這是有意羞辱我,通常這都是對付小偷小摸的辦法。我剛要發作,一眼看到了我掛在牆上的書包,不知從哪兒來股靈感,壓住了心頭的怒火,就急忙向門外走去。

  當時有叔叔、嬸母和十五六歲的妹妹玉敏在家,叔父獃獃地看著我,嬸母哭了,妹妹跑到我跟前,大聲呼喊著:「二哥,你要頂住,別在乎他們……」我走出院后,還隱隱聽到她的叫罵聲。那位胖胖的人說:「劉雪峰,你看你,把一個小孩都影響到這個樣子。」不過我心裡暗想:「玉敏是個好樣的!」

  叔叔家住在山坡上,走下山坡時回頭一望,山下、四周到處都是警察。事後知道是四級公安(派出所、分局、 市局、省廳),加上農辦就是五伙人來抓我。我已經準備好了要自投羅網,又何必這樣興師動眾呢?

  不知是我想開了,還是因為這天的空氣特別清新,只覺得呼吸舒暢,跨步格外高遠,全不在意路旁的觀眾,昂首走下山去。幾個月來困擾我的精神壓力,已經蕩然無存。從此我明白了這樣的道理:當人們的身體被禁錮后,思想就得到了解放。

  我先是被押到共樂派出所,後來又到了道里分局,好像他們在辦理什麼手續。在道里分局我被戴上了手銬,吉普車在街上急馳,從車窗窄小的縫隙向外看,我分辨出了霽虹橋、紅軍街、中山路……最後被押到省公安廳後院,關在省看守所里。從此,我在這裡被整整關押了五年零一個半月。

  接待我的是紀所長,瘦小的身驅微有些駝背,走起路來卻很靈巧。他讓我在一張紙上籤了字,然後讓我解下褲腰帶。這時我已經沒有「書包」的顧慮了,和他爭辯為什麼?他倒心平氣和地說:「劉雪峰啊,到了這裡你就別什麼尊嚴不尊嚴的了,是龍你也得盤著,是虎你也得卧著。解下你的腰帶主要是考慮你自身的安全,你配合一下好不?」 說著他拿來了事先準備好的兩根短帶,系在前面的兩個褲鼻上,然後繫上褲子。就這樣,五年多我沒再系過腰帶。

  當晚就被關在看守所的一個房間里,記得胡亂吃點東西,倒在床上便睡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才有心思四處打量一番。這是一個 16 平方米左右的房間,一張木床,床前放著一張小桌,是供吃飯、寫字用的。高大的窗戶,下半部是烏玻璃,只進陽光看不到外面的景物,窗外是條條鐵欄。屋角處鋪著地磚,設一個洗臉池和一個坐便池。房門上有個小窗口,在外邊划著,是供外面送飯、送東西和對話用的。在這小窗口的上邊,有一個扁長的觀察鏡,從里往外看只是一條縫, 什麼也看不清;從外往裡看,因為刻有斜槽,屋內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據說這個看守所是「文革」前不久,由省委政法部長趙去非、省公安廳長衛之民等設計並建造的,「文革」期間主管公、檢、法的韓潮也來改建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不但這些設計、建造者先後都到這裡住過,就連為建造看守所審批經費的省長李范五、陳雷,在「文革」期間也都來住些日子。有句成語叫「作繭自縛」, 從此我領會得更深刻了。

  昨天進來時,一切都是那麼陌生,那麼匆忙,也來不及去思考。一覺醒來,知道預想的一切都已經成為活生生的現實了,半年來所發生的一切,又一一映入眼帘……

  第二章入獄前艱難抉擇

  慮家國充滿憂患

  

  大約是在 1976 年 10 月 7、8 日早晨,伊春的劉志富到我家來了。剛一坐定就問我:「你聽美國之音沒有?」我說:「我從來不聽,什麼事? 」他壓低嗓音,神秘而又驚恐地對我說:「北京出事了,據說王洪文、江青、張春橋和姚文元都被抓起來了……」

  這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我毫不懷疑這消息的可靠性,一時又說不出自己的見解。我們相對沉默了片刻,他終於說明了來意:「我聽到這個消息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告訴你。這是改朝換代的事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將無法逃脫被整肅的命運。」他一改往常和我談話時的拘謹,並以兄長的口氣警示我:「我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勸勸你,不妨暫時躲一躲。土改時逃跑的地主,多少年後回來了也就沒事了;沒跑的殺的殺、斗的斗,沒有一個能倖免……」我笑了笑說:「不至於吧,難道我也會有逃亡地主的命運?」他顯然有些不耐煩了,還是耐心地說服我:「你慢慢看吧,咱們不會比當年的被鬥地主好多少。」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兩張火車票遞給我,他說:「我想去德惠親戚家看看,你沒事也和我走一趟,說不定將來吃緊時,也可以到那裡躲一躲。」

  本來這個消息就使我大為震驚,經他這麼一渲染,我還真有些緊張了。不過一想這消息還沒有得到證實,將來怎樣也很難預料。真要是有那天也得和「戰友們」研究一下相應的對策,這樣倉惶出走,既被人恥笑,也絕不是好辦法,我不同意去。

  他又說:「既然票已經買好了,你不妨陪我溜達一趟。」 我又心活了,在家也是「反省」,不如出去散散心。 下午,我們就坐上了去德惠的火車。

  在德惠,這「消息」得到了證實,我實在坐不住了,當天晚上就回到了哈爾濱。

  當我走出站台,只見滿街到處貼滿了「打倒『四人幫』」的標語,王、張、江、姚的四個字,照例都是倒過來被打上紅×,遠處還隱隱傳來鑼鼓聲……

  到家后,夫人告訴我很多朋友到家來找過我。我知道,明天還會有更多的朋友來找我。每到鬥爭最關鍵的時刻,大家總是想聽聽我的意見。我幾乎一夜沒睡,先是整理材料,後來又焚燒材料;整理的兩紙箱材料讓夫人轉移,其它材料連夜焚毀。斷斷續續燒了一個小時,只見把爐蓋都燒紅了。

  今天回想起來,真是痛心疾首。轉移可以,為什麼要燒!坦白地講:轉移的是「文革」的有關材料和日記;燒毀的是「文革」前和「文革」期間寫的雜文、評論和詩詞。當時我想象不到後來會「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 轉移的材料是怕暴露我們的「派性活動」;而燒毀的材料,就是在「文革」期間也是犯忌的。怕一旦被人發現,會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可惜呀,要是保留到今天,說不定因為 我在「文革」期間就對時政多有指責、評論,會承認我和「四人幫」不是一夥的;當然也可能更糟,說不定又會因為我的一些「民主」言論,而被定為「六四」小兒們的鼻祖呢!

  燒過之後,還是睡不著。想著黨和國家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自己和家庭、孩子們未來將會是什麼樣子。除了自己要想好,明天對戰友們又該怎麼講,當時就好像我有責任必須得向大家交待清楚似的。

  第二天,我家果然又成了接待站,高峰時竟有十多人在一起交談。除了談「宮廷政變」、怎麼應對,還不時議論些「小道消息」。

  我對大家講的主要對策就是:「對上,態度明朗,堅決擁護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對下,調子不變,和劉光濤鬥爭到底;對外,無事一樣,不要人為地緊張;對內,告訴大家,要做好挨整的思想準備。」

  其實 ,這四條對策是三假一真:我們根本就不擁護 「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 提出這一條是為了「不犯大的政治錯誤」;說是「和劉光濤鬥爭到底」,其實我們心裡明白—— 再也鬥爭不著了,無非是用反對劉光濤來掩蓋反對華國鋒;對外「無事一樣」, 無疑是故作鎮靜;告訴大家 「要做好挨整的思想準備」,這才是真的。

  說是這麼說了,心裡總是平靜不下來。街上不是「大字塊」,就是遊行隊伍。聽肖榮說,省委機關的人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他還看到於洪亮領著喊口號。我說:「勞模也許會比造反派的命運好些。」肖榮說了兩句精闢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這些人哪,他二娘嫁給誰都照樣喝喜酒。」又說:「我看他和咱們是八月十五的豬和過年的豬,早殺晚殺—— 早晚也得殺!」後來這位曾一度身為中央委員領著喊口號的省委書記,被削職回到了拖拉機配件廠,鬱悶成疾得了癌症,不久就死去了。

  又過些日子,省里開始有行動了,省財貿辦讓牛成山作檢查;省委辦公廳辦張永昌的「走讀學習班」;省農業辦催我去「領工資」。農辦幾次來人找我,家人不是說我不在家,就是說去帽兒山了。轉眼春節快到了,我去不去「領工資」,和家人商量一番。大家都知道早晚也得去,這一去說不定得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回來。母親讓我去帽兒山,叔叔讓我到他家去過春節,夫人主張在家和孩子們過個團圓年……為此,我這位曾被楊易辰戲稱為「職業革命家」的造反者,卻讓妻兒老小困擾得憂心忡忡了。

  最後終於和子女們過個團圓年,初一又回到了叔叔家,決定過了正月十五就去「領工資」。

  為什麼總提「 領工資」呢?原來還有這樣一段過程:粉碎「四人幫」前,省委就決定讓我在家「待分配」, 每月都是農辦派人把工資送到家來。粉碎「四人幫」后,突然停發了我的工資。這時明明是要辦我的「學習班」, 又不直說,我就將計就計:不去「領工資」和「逃避進學習班」,性質總不會一樣吧 。

  誰知省委又來個損招:你不是說去帽兒山了嗎?他們就派人到帽兒山去找我,沒找到后,就說我潛逃了。並在車站、機場、滿洲里和綏芬河等口岸到處張貼對我的「通緝令」。省 圖書館的張志誠,從綏芬河給我拿回一張「通緝令」,我就更清楚了:這是下狠茬子了,年也過了,節也了啦,我該去「領工資」了。

  正當我準備要去的時候,他們到叔叔家把我拘捕了。

  第三章  公安廳五處預審

  於子清捋順案情

  

  第一個接辦我案子的是省公安廳五處的於子清。此人白裡透紅的臉膛,銀白的頭髮,年輕時肯定是位美男子。哪怕是提問很棘手的問題,也總是態度溫和、舉止文雅。據我所知,公檢法的人是「嘿呼橫——職業病」, 他幾乎一點沒有。我暗想這樣的人怎麼也到公安廳來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感覺,我和他也說了很多心裡話。

  因為當時還是華國鋒掌權,還沒有否定文化大革命,省委領導只不過是我們派性的對立面,他們既不敢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又得按「既定方針」辦事,所以追究我們的「罪過」,也只能局限在「 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派性活動上。

  「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問題,不但都是明擺著的,而且省委已經做過處理,無非是翻翻舊帳而已。

  這樣,省委就讓專案組在粉碎「四人幫」前後我們的活動和言論上下功夫,以便證實我們是「四人幫」的殘渣餘孽,反對以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對這期間我的活動和言論,最初我都是矢口否認的,因為我和大家說過:「共產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誰知,我的戰友們不幾天就都交代了,而且又說得那麼清楚,我還暗自罵這些人是「軟骨頭」!

  有一天,於子清照例還是問那些老問題,我也照例還是回答「不對」、「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於子清還是像往常那樣微笑著,可是那位總是拉著長臉的女書記員火了。她說:「劉雪峰,都多長時間了,沒功夫跟你閑扯了,於處長,拿給他親自看看吧!」

  這時,於子清拿出一個省革委製作的筆記本,在我面前晃了晃:「劉雪峰,你認識吧?」然後他拿在手裡翻弄著,邊翻邊念:「毛主席屍骨未寒,就……」,「九中、樹先、德友來看我……」,「東升是個有骨氣的人……」

  我又瞟了一下那個小本,那不正是我落在叔叔家的那本日記嗎?壞了,不但我又讓人抓住了把柄,這不又殃及了朋友們嗎?當時我要不是為了及時躲開這個日記本,又怎麼會在那個狗東西面前受辱呢?

  於子清看出了我的心思,沒等我問,他就說:「你走後,是你叔叔追出來喊道,『雪峰的書包落在這了』。日記就在書包里,是他主動交出來的。」我想:叔叔怎麼這麼犯傻。此時,我還是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接著又說:「你就不要多想了,就是沒有這本日記,問題也遲早會搞清楚的。」

  後來人們談論這段往事時,有人曾誤會過我,「劉雪峰把我們全供出來了……」至今想起這日記本的失誤,仍是追悔莫及。

  於子清是個好人,他向我交了底:「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也無非就是那麼些事。至於粉碎「四人幫」后你們那些言行,也是思想認識問題。他盯盯瞅我一眼,又說:「又來了這麼一本日記,你不說清楚,我們也不好交差。」

  不久,於子清又轉交給我一封張九中寫給我的信,總計約十四五頁。這之前我就聽人說「張九中也進來了」, 後來又聽說:「他態度非常頑固,而且用絕食來要挾!」我暗自佩服:「九中是個好樣的!」

  可是突然又接到他的一封親筆信,大意是:我們都是相信黨,熱愛黨的;華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我們對他誤會了;「四人幫」是階級敵人,打倒「四人幫」不等於背叛毛主席;干過的事、說過的話都認帳吧,對抗是無出路的等等。最後說他一切都如實交代了,希望並相信我也能早日醒悟,黨和人民是能夠諒解我們的。

  看后,我把信往桌子上一摔,一句話也沒說,心裡暗罵:「叛徒!」張九中把我們的活動和言論交代得清清楚楚,好些我都忘了的細節,他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我真佩服他的記憶力。

  我結案回家后,他曾通過別人試探要來看我,我拒絕了。今天回想起來,我不該這麼責備他,他當時也是被逼無奈,何況如今又有誰沒背叛呢?整人的、被整的;勝利的、失敗的不全都背叛了嗎?想到這些我不但自責,還恨不得馬上就去看看這位張兄呢。

  粉碎「四人幫」前後的活動就是議論。議論的內容主要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將來又會怎樣,我們個人的前途和命運等等。因為是背地裡胡扯,又是和一些觀點一致的老朋友們在一起,就什麼犯忌的話都敢說,這便成了後來「反對英明領袖華主席」、「為『四人幫』鳴冤叫屈」的罪狀。

  當談到「四人幫」陰謀篡黨奪權時,大家都很欣賞牛成山的那段話:「人家在被窩裡睡得熱乎乎的,說叫人家去開會,到了人民大會堂就把人家抓起來了,還說人家搞陰謀詭計,我一時想不通。」

  那時我們也都有類似的議論,什麼「先下手為強」了, 什麼「都是為了權」了等等。三十年後的今天來看,當時的分析、判斷還是準確的。這從今天無數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回憶錄中,已經得到了證實,葉劍英、王震和汪東興是立了大功的!

  在議論華國鋒時,我說:「他是馬林科夫式的人物,也擺脫不了馬林科夫的命運,終將被赫魯曉夫所取代……」

  很快我的預見一一得到了證實,就連辦案人於子清也不得不說:「雖然判斷是準確的,但是立場是錯誤的。」其實能說我的「判斷是準確的」,就是對我的肯定;因為他是「辦案人」, 所以也不得不說我的立場是「錯誤的」。

  有一天,張九中、王樹先、孫德友到我家,張九中問我:「你怎麼沒掛華主席像?」我說:「掛那個雞八玩意兒呢!你們看,他下巴上要是有個把兒就好了,把他的頭髮可以當毛刷使。」就這幾句話,說我「辱罵英明領袖華主席」,這在當時是個很大的罪過。

  所以當時主管清查的那位省委書記曾評價我:「論思想——最反動;論語言——最惡毒;論態度——最頑固。」 後來如果不是華國鋒倒台,《刑法》又不追究言論的責任,恐怕我的處境就會更難了。說不定最後送中央「平衡」時,評一個也會評上我。

  第四章看守所日漸興旺

  「邵部長」大鬧省廳

  

  又過了些日子,看守所士兵告訴我又來了兩個,都是你們一夥的,一個是聶世榮,另一個是邵岩城。

  聶世榮遲早會進來,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可是邵岩城進來卻很出乎我的預料。這個人看似性情魯莽,其實也是粗中有細。「批林批孔」以來一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人稱我的「作戰部長」。就他所乾的事,都與我有關,他的全部活動,也沒有哪一件事可以構成被抓的理由,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抓他是為了掌握我更多的證據,說明是對我下狠茬子了。

  聶世榮初進來時顯得很規矩,除了被提審就是看書寫材料。據看守說:他向家人要來英語書,正在攻讀英語。

  邵岩城卻大不一樣:不是提點什麼意見,就是要生活日用品,要麼就找辦案人或所長談話。有個看守說了一句 「就你事多」,被他臭罵了一通。

  有一天監室里停水,需要到門口的一個龍頭接水,正好是R所長值班,他問我想見見邵岩城不。我一是想看看他,同時打聽一下情況,順便溝通幾件事。R所長就把看守支走,讓我們倆同時拿盆到門口的水龍頭去接水。這樣,我就和邵岩城在看守所內見上了一面。

  這次見面時間倉促,又得壓低聲音,就像電影、戲劇里地下工作者秘密接頭一樣。互相問候一下后,他介紹了一點外邊的消息,我們就幾件事又統一了說法。當時覺得這是一次有益的會見,後來表明毫無實際意義。不管怎樣,對這位R所長,我還是非常感謝的。

  有一天晚上,我心很煩,躺下后怎麼也睡不著了。偏偏趕上有位看守在鞋跟釘了釘子,走起路來碰在走廊的地磚上,發出咔咔的響聲。我起來建議他輕點走動,告誡他兩三次,還是照樣走來走去。我發火了,推開小窗,對看守喊道:「你算什麼東西?老子是『新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 ,不是什麼反革命,你他媽規矩點!」

  經我這麼一喊,看守消停了一會兒,接著他又走動起來了。我正要起來和他爭吵時,只聽邵岩城在那邊罵起來了,而且使勁地敲打木門,邊敲邊罵:「把你那馬掌釘拿掉!把所長叫來!」

  果然把值班的所長驚醒了,過來安撫我們幾句,那個看守也就換崗了。

  過幾天,不知什麼事惹惱了邵岩城,不再對內敲門叫罵了,而是乘省公安廳幹部作間操的時候,他打碎玻璃窗,用報紙捲成個筒對外廣播,他喊道:「這是非法的拘禁,這樣久拖不放是不人道的行為……省委的一些人在搞挾嫌報復,劉光濤之流決沒有好下場!」

  聽說有一次他還絕食好幾天,最後答應了他的一些要求,才恢復正常。從此,邵岩成廣播站幾乎天天準時廣播,公安廳、看守所的人多次勸阻也不停。

  有一天直到快吃午飯了,他還在廣播。N所長就來找我,讓我勸勸他。我就對他喊道:「老邵,快吃午飯了。」 並學著日本電視劇一休師傅的口氣說:「今天就到這裡,就到這裡吧!」他果然停下了。N所長說:「他還是聽你的。」我說:「不,他是給我面子。」

  在省展覽館宣布把我們仨正式逮捕后不久,老邵一點動靜沒有了。後來看守告訴我:「已經被轉移到市局去了,領導說他在這裡把整個看守所的秩序都攪亂了,對你們也有不好的影響。」

  邵岩城文革初期曾是「財貿總團」的負責人之一,是我下令把這個總團解散的。要知後來邵岩城竟有這樣的表現,悔當初我不該做出那樣的錯誤決定。

  第五章省展覽館萬人集會

  仨「反革命」當場逮捕

  

  在萬人批鬥大會之前,省直農口曾在省展覽館劇場召開一次專門對我的批判大會。由金浪白主持,侯傑作批判發言,農口各廳局都表表態。

  我被押上台時,對陪我來的省公安廳馬科長說:「過去常在這裡開會批判別人,今天輪到我了。」他也不客氣地說:「你就別發感慨了,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上台後 ,我和主持會的金浪白對視片刻。我想他的潛台詞一定是「你也有今天,我讓你再『無所謂』!」我心裡也在暗罵:「這老雜種,怎麼還沒死!」

  我和侯傑的個人關係很好,他在綏化時也是主管農業的,我們倆上下對口,所以經常有聯繫。潘復生在處理包琮和孫子元的問題時 (把已經結合到綏化地區任革委會副主任的包、孫撤掉,送幹校學習。) 也是讓我找丁子峰和侯傑來配合的。可見我們不但有工作聯繫,還有過共同的秘密使命。沒想到侯傑剛調到農辦不久,就上台來批判我。

  因為在農辦也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了,除了劉思聰、金浪白和那麼三四個人以外,劉潛、潘季遙、李瑛等大多數同志,和我的關係都很好。我想侯傑也是不得不接受這個任務。

  誰知,他心裡發怵,總是念錯稿。在念到「我們就是要大幹社會主義,大幹了還要大幹」時,他卻念成「我們就是要大幹修正主義,大幹了還要大幹」。全場一片鬨笑,當時我站在台前,也回過頭來微笑著看他一眼,心想:這位老兄總算說了實話。我這回頭一笑,又引起會場一陣鬨笑。

  我被解除關押后,侯傑已經當了黑龍江省的省長。當時有件事,有人曾建議我去找找侯傑,我說:「寧可事不辦,我也不想求任何人!」他到水利部后,我們在黑龍江省駐京辦事處曾見過一面。當談論起現時的政策時,我開玩笑地說:「如今真的可以大幹修正主義了。」他笑了笑說: 「你還是那個樣……」

  還有一次我在北京韓潮家,開始不知他在給誰打電話,只聽他說:「侯大哥嗎?我是韓潮,雪峰來了,想去部里看看你。」說完把手機交給我,說:「侯傑。」我接過電話說:「我很好……沒什麼事,就不去看你了。」說完就把手機關了。

  當時侯傑又是建設部部長了。放下手機后我對韓潮說:「我沒什麼事,去見他幹什麼?」韓潮說:「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就是能裝,沒事常聯繫聯繫有什麼不好!」

  如今侯傑兄已經去逝,多少記憶也不如那兩句話深刻。每當我一回憶起侯傑,耳邊就響起了:「我們就是要大幹修正主義,大幹了還要大幹!」

  又過了些日子,剛吃過早飯,就見外面來了好多警車。車燈閃動、警笛鳴叫,一片殺氣騰騰的氣氛。心想:今天有節目了。不一會兒,幾個武警給我帶上手銬,推上囚車,伴隨著警笛聲,被押到省展覽館劇場。

  這次可不是在台上了,而是在台下面對著觀眾,和聶世榮、邵岩城並排站著。

  這是粉碎「四人幫」后最大的一次批判會。後來聽說設了很多分會場,掛線聽實況轉播,省直各廳局幹部、哈市和松花江地區以及中直在哈單位和大專院校的幹部都聽了廣播。

  省直農口批判會時,我在後台還看到了我的老同學賈惠霖,他本來是省展覽館的一位科級幹部,卻讓他穿身藍大褂搞衛生。而這次來時卻不見了,後來知道他被責令在一間辦公室里呆著,散會後才讓出來。

  同樣,我的愛人在汽車公司;我的叔伯弟弟劉德軍在拖拉機配件廠,這次開批判會時也是由政工幹部陪著,不讓出屋,散會後才讓回家。我這位高呼「無產階級專政萬歲」的紅色造反者,此生嘗盡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會上,我想回頭看看,被武警制止了。可是掃一眼也基本看清楚了:端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基本都是當年站在我現在這個位置上被批鬥的「走資派」;再往劇場看看,也都是些較熟悉的面孔。也就是這些較熟悉的面孔,幾年前他們還振臂高呼:「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今天,還是這些較熟悉的面孔,又在振臂高呼著相反的口號……可憐的人們,不幸的人們!

  不知我的什麼表情,惹怒了「群眾」,會場頓時發出了「讓劉雪峰低頭!」的喊聲,接著就連續發出:「打倒『四人幫』的殘渣餘孽!」,「不低頭認罪絕沒有好下場!」等口號。這時躥到我跟前一個人,氣急敗壞地喊了句:「劉雪峰,讓你低頭呢! 」我白了他一眼。

  會場還是喊聲不斷,似乎我不低頭批判會就無法進行了似的。這時,公安廳的一位幹部走到我身旁,急匆匆地說:「劉雪峰,今天是寬嚴大會。李(力安)書記讓我轉告你,今天態度好壞,決定對你最後怎麼處理,希望你配合!」我沒理睬他,仍然昂首掃視劇場。心想:要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這頭是絕不能低下!

  就在這次會上,宣布對我們仨「從嚴處理」,併當場正式「逮捕 」。 此前叫「拘捕」,顯然是又升級了。罪名是:「『四人幫』在黑龍江的黑爪牙、幫派骨幹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

  當我們被押出會場時,刷地一下形成了一道人牆,不知他們是想看看這三個怪物呢,還是想爭睹這三位「反革命」的風采。

  第六章三十八大壽討吃喝

  「反革命」檢閱勞改犯

  

  翻來覆去就是那麼點事,日子一長早已心生煩悶。這一日來了幾個搞外調的,臨走時他們閑嘮,其中一個說:「明天是四月十八,到極樂寺看看。」說者無心聽者留意。陰曆四月十八正是我的生日。

  回到監室,躺在床上,回想這三十八年來的一幕一幕,好不悲涼……

  我小時候就聽母親說過:我是日出卯時出生的。有個算命先生曾為我算過卦,說我原是天上一個什麼神仙,因為犯了錯誤,被貶到人間。乘開廟門的時候,偷著跑出來了……

  原來我還是個天上的「下放幹部」。我不但這一輩子老犯錯誤,生前還曾經犯過錯誤,不知死後我還會不會再犯錯誤?

  這段時間我經常牙痛,第二天早飯又是剩饅頭。吃一口我就叫來看守,讓他去換新的。看守以輕蔑的口氣說: 「不是你當官的時候了,就將就點吃吧!」說完把窗門使勁一關。我怒不可遏,隨即把小窗一推,罵道:「你算什麼東西,敢對老子這樣!」他為了氣我,耍個鬼臉。當時我一手拿著饅頭,一手端著稀粥,順勢把粥揚了他一臉,並把盆、碗全扔了出去。

  這時,又來了另一個看守,我對他喊道:「去告訴你們所長,老子今天三十八大壽,煮點雞蛋、做個麵條。」

  不一會兒,N所長來了,說已經讓人做去了。還告訴我今後有事找他,別和戰士吵。最後,給我煮了六個雞蛋,還做碗麵條。可是吃了雞蛋也沒「滾運」,還是被關押在這裡;吃了麵條也未必長壽,後來發現我被關押這五年,得了一身重病。此舉無非是為發泄一下而已。

  出口「他媽的」, 聲聲稱「老子」,還自封為「新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今天說來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可是在當年、在當時那樣具體的條件下,卻是活生生的現實,甚至比想象的還要粗野、還要狂妄。我認為監獄這類環境只能是一種懲罰、威懾的手段,絕不是改造、教育人的好辦法,結果只能鍛造出一批更堅強的反革命來。

  至於「新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 那是對照當時習慣說「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而言的。其實自稱「新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而是表示對一些「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淡漠與輕蔑。

  文化大革命期間,如果說我最大的見識,就是認識了無數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為了「解放」、「結合」他們是那個樣;參加 「三結合」后又是那樣;文革後期是那個樣;粉碎「四人幫」后又是那樣。各個不同時期,有著各種不同的臉譜和形象,回想起來都叫人好笑!……無論是從中央到地方,基本都是如此。總之,很多人很多事和小說、電影里所描 繪的是截然不一樣的。

  我有顆蛀牙漏了神經,有時疼得厲害。經過幾次要求,終於同意帶我出去治牙。

  這時,公安廳院里正在挖地溝,把看守所門前的路都堵死了,進出需要在挖出來的土埂上走很長一段路。深深的溝、高高的土埂,人沿著土埂走時,一排排挖土的勞改犯都看得很清楚。

  我一個人出去治牙,卻坐滿了一車人:所長、幹警和三個武警。回來時,有七八十勞改犯正在挖地溝。當我們走上土埂時,勞改犯幾乎都停止了幹活,向上張望。我滿臉胳腮鬍子,而且走在最前頭,後面又跟著所長和武警戰士,一看便知我是「犯人」。

  不知為什麼,勞改犯都在向我行注目禮。不一會兒,幾個帶頭的竟向我舉手敬禮。我正在好奇,只見齊刷刷的一片,幾乎所有的勞改犯都在向我舉手敬禮!

  我被感動了,也情不自禁地挺挺腰板舉起手來,向他們還禮!直到看守所門前,走下土埂后才把手放下。N所長幾次催我放下手,並說:「他們都是勞改犯、是犯人 ……」我說:「我現在也不是什麼好人,禮尚往來嘛!」

  就這樣,「現行反革命分子」劉雪峰,在省公安廳大院,公開檢閱了勞改犯。

  第七章牛韓張陸續進帳

  王守信刑前作客

  

  又過些日子,牛成山、韓潮和張永昌陸續都進來了。

  「批林批孔」時,我和聶世榮等推舉牛成山領頭。粉碎「四人幫」后,「牛頭」自然難於倖免。可是因為他和楊易辰的特殊關係,楊易辰一直保著他,使他晚進來二年。楊易辰被胡耀邦說成「頂門杠」后,被免去了省委書記的職務,也就沒人再保牛成山了。

  韓潮隨著潘復生的垮台,早就銷聲匿跡了。「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期間,也沒參與什麼活動。他進來恐怕是算他在「文革」初期的老帳,因為他當時主管公、檢、法,難免要得罪過一些人,看來這意味著新帳、老帳要一起算了。

  張永昌雖然只是省委辦公廳副主任,但是他兼著「動態組組長」的職務。這個組是專門搜集省直各部委、廳、局主要負責人的思想、言論和動態的,當時我給他們起個雅號—— 特務隊。我們策劃把張永昌「逼上梁山」的大字報標題就是:《劉光濤後院起火——特務隊起義了》。

  正在省委要辦我們的學習班時,我曾到張永昌家找過他。鼓勵他要頂住,要在困難的時候經得起考驗……結果在任仲夷找他談話時,他把我這番話告訴了任仲夷。後來在一次省直大會上,任仲夷把我找張永昌鼓勁兒的事講了,並說:「像劉雪峰這樣的派性頭頭,改也難!」

  該進來的基本全進來了,我也就不再孤單了。

  因為忙於對新來這幾位的審訊,抽空又給我派上了別的用場——拉到工廠去,開批鬥會,肅清我在工廠的流毒。據說原準備拉我到三個工廠肅流毒,即:電錶廠、車輛廠和香坊木材廠。可是因為電錶廠這場批判會的效果不好,后兩場也就取消了。

  記得大約是在七八月,我被拉到了電錶廠。這是非常熟悉而又有感情的地方,不但過去我常來,還有很多朋友和戰友。

  一進廠門,只見院心廣場上坐著一兩千人,我被解下手銬安排在樓內候場。

  聽得外面一陣口號聲后,會議主持人大喊一聲:「把劉雪峰押上來!」我被兩名武警架著胳膊押進了會場。我向會場掃視一下,只見坐在地上的工人們都在獃獃地看著我。我又往旁邊一看,我的戰友張連順、李華友、王元琛面對著群眾,並排坐在小板凳上,顯然是來陪斗的。

  開始時會場口號聲不斷,還有點鬥爭的氣氛。可是幾個發言都枯燥無味,天又熱,加上太陽曬,有些人早已昏昏欲睡了。臨近結尾呼口號時,只見群眾的手臂似舉非舉,也沒有幾個發出聲的了。

  臨走時,又給我戴上了手銬。我回過頭來深情地看著那三位難友,舉起戴銬的雙手,向他們致意、告別。此舉又引發會場一片笑聲,我被推上了警車。

  過些日子我的隔壁又來了新人,我問看守這位是誰,告訴我是個女的,還說和我們「不是一夥的」。

  又過幾天,看守告訴我此人名叫王守信,是個大貪污犯。過去這裡只關押「政治犯」,怎麼貪污犯也押到這裡來了呢?

  不久就把王守信槍斃了。看了劉濱雁的《人妖之間》, 才了解我的隔壁原來住著這樣一位人物。後來看守所的人告訴我,因為對她是否判死刑省里有爭議,在等待上級批複時,暫寄押在省看守所里。

  王守信死前到省看守所作客,給我們帶來一些好處:處決她那天早晨,我們主食不再是饅頭,而是麵包夾火腿;午飯多了好幾樣菜。當時我也納悶兒:今天是什麼日子,竟這樣改善生活。過後才知道,我們是借了王守信的光,吃的是王守信的「斷頭飯」。

  轉眼又 20 多年過去了,社會上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王守信那點「業績」今天看來實在是小菜一碟;劉賓雁也因涉嫌「六四」事件再遭貶斥。回過頭來看,有些事還是很耐人尋味的。

  且不說王守信該不該殺,金額不過幾十萬,又不是全攫為己有,還有通常的「小金庫」之類的情節,這要是該殺,不知今天還能剩下多少不該殺的?

  我年輕時就很欣賞、同情劉賓雁,不管大右小右,反正我們都右過。後來我「左」了一下子,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右。

  不過我對他這《人妖之間》還是不敢苟同的。

  其一,他非把王守信設定為「造反派」不可。前些年我到賓縣時曾專訪過王守信的舊相識,說她只是參加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普通活動,而不是什麼「靠造反起家的造反派」。 他們說:「如果王守信也可以被認定為造反派,全中國恐怕就沒有多少人不是造反派了!」

  其二,王守信這樣的小巫竟遭此筆伐,並把她置身於「人妖之間」;劉賓雁為什麼不拿出點筆力,去伐一伐那些大巫們、那些真正的妖魔鬼怪呢?為什麼不去探討一下:「人妖之間」的人該死,而那些真正的大妖們卻活得那麼滋潤、那麼風光呢?

  我認為:不是筆力不足;而是膽識有限!

  第八章一年一個班子輪迴戰

  五年五個班子案難結

  

  自從於子清第一個接辦我這個「案子」后,又換了四伙「辦案人」, 幾乎是一年一夥。大約在宣布我們仨正式被捕之後,就移交市公安局「立案偵查」了。這樣下放一級有個好處:市法院判決后如果上訴,由省法院就可以終審判決了;如果仍由省里辦案,最後交省法院判決,如果上訴就得訴到最高法院去了。對我們這些小人物也無須走這樣的過場。

  交市局辦案后,記得有兩個姓趙的,還有一位就是他們稱為徐局長的人,至今我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這些人辦案就不像於子清了。有時威嚇,有時挖苦。常言說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況我早已經是半仙之體了,根本不在乎他們。按照我當時的話講:死人難道還怕鬼嗎?所以也發生了無數次辯論、抬杠、叫號之類的不愉快。

  這時,他們對我的基本調子已經表露得很清楚了:只要是我能認罪,完全可以不移送市檢察院。

  可是他們認為我不但「拒不認罪」, 而且「態度一直不好。」辦案人對我說:「江青、張春橋也沒認罪,照樣該咋判咋判!」我說:「你們該咋判咋判吧,我就是沒罪!」辦案人氣急了,也忘了必要的修養,指著我的鼻子:「你等著!」我也忘了我還在押,對他喊道:「你隨便!」就像兩個小孩在吵架。

  有一天,他們讓我在「供詞」記錄上按指紋。我說:「這是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有辱人格,應當廢除,我只能簽字。」

  有位姓趙的說:「我告訴你,我是從王洪文專案組才調回來的,王洪文都得乖乖按指紋,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說:「比王洪文我也沒有什麼不了不起的,王洪文能按,我不能按。」

  十一屆六中全會後,有一天又提審我。辦案人問我:「你不總是說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並領導的,文化大革命沒錯你就沒錯嗎,現在不但文化大革命錯了,毛主席也有錯誤,你應該怎麼認識了?」我說:「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錯了,那是我們黨和毛主席的事兒。我只是應該逐 步提高認識、轉變觀念,但是我沒有必要也不應該承擔任何責任。你們誰沒參加過文化大革命,全國人民誰沒參加過文化大革命,難道……」沒等我說完,他就厲聲厲色地打斷了我:「劉雪峰,過去我們就聽說過,你說話都是帶標點符號的,今天終於認識你了,還是個詭辯能手!你能和廣大群眾相比嗎?你在黑龍江幹了多少事?再不醒悟,將自食其果!」又一次,讓我寫「學習心得」, 通 過 學習《十一屆六中全會公報》、《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和胡耀邦的 《講 話》結合自己的思想實際,談談新的認識。我照例誇誇其談一番,在「但是」之後,談了三點意見:第一,這樣沒完沒了地談認識,我談膩了;第二,「就是把法律解釋出花來,也貼不上我任何罪名」;第三,此後能把我定為「歷史反革命」,也不應再定為「現行反革命」了。這樣久拖不決,無疑是在「慢性殘害人」哪!

  他們認為我這份「學習心得」,是「思想立場沒有轉變」、「態度不老實」,並把這份材料上報了省委。李××的批複是:「劉雪峰不收回『學習心得』並做出相應的檢查,暫停進行。」

  他們摸透了我急於要求結案的心理。無奈,幾天後我又寫了一份檢查,要求儘快結案。可是結案的結果卻是三個罪名:「陰謀顛覆政府罪」、「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和 「誣告陷害罪」,並移送哈爾濱市人民檢察院,繼續審理。

  哈爾濱市人民檢察院是第五套班子,為首的叫程仁志。當時他還是位處長,後來聽說當了哈爾濱市司法局長,前幾年不幸病故了。此人黑紅的臉膛,大大的眼睛,雖然不苟言笑,態度卻也溫和。他接到市公安局移送的偵察結論是三個罪名,經他一審理,把后兩個罪名都抹掉了。至於保留個「陰謀顛覆政府罪」,那也是根據上頭的精神。憑我的直覺,如果讓程仁志有權獨立辦案的話,我相信他會把我無罪釋放的。

  幾年前,我真誠地想去拜會一下於子清和程仁志,可惜都去世了,真是「好人無長壽」!如果他們在天之靈有知,我願在這裡再次道一聲「謝謝」!

  第九章看守者同情造反派

  諸所長裝痴莫奈何

  

  剛到看守所時,一切都不習慣。有一天提審回來,坐在床前伏在桌子上想事,只聽走廊里的腳步聲走到我這裡就停止了,一雙大眼睛盯盯地看著我,我很反感。以為他看一會兒就會走,可是他一動不動,看個沒完。

  當時我雖然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又是個「在押犯」, 按理也應該忍著點。可是我撕條報紙,吐口唾沫,過去把觀察口糊上了。我回來剛一坐定,只見他打開送飯的窗口把手伸進來,又把紙條撕掉了。我正要上去罵他,他卻在送飯窗口和我搭上話了。問我:「你認識××不?」我頓時明白了,此人不是惡意。我說:「怎麼不認識,是我的朋友。」 他說 :「我是他外甥,他讓我向你問好,有事可 以找我。」

  這便是我在看守所的第一位朋友,他是從大興安嶺來的,還為我送過幾次信。後來不知他是轉業了,還是害怕了,逐漸也就斷了聯繫。

  有一天我要見所長,要求和辦案人談話,值班戰士是個獃頭獃腦的人,一頭自來卷的頭髮,說起話來有些口吃,他說:「只有我一個人,等再來人時我才能離開。」我喊了起來:「讓你去你就去,你離開這兒我還能跑了嗎?」這時,又走過來一位,這個獃子說:「我們班長來了。」

  這位班長面目清秀,急忙走上前來,連說:「我去,我去。」不一會兒就把所長叫來了。從此,我又結識了這兩位朋友。他倆都是龍江縣來的,直到現在我和班長還保持著密切的交往。

  當班長即將複員時,我又結識了另一位看守,是伊春人。後來才知道,此人就是用槍托撞門的那位。因為他個子矮小,挎上槍不大協調,轉身時槍托碰門上了。為此我還訓斥過他,真是不打不相識。

  就是這四位,把我的文稿、筆記等材料及時轉送出來了,並使我和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在我被釋放前不久,班長已經複員,只好把大部份材料交給了第四位朋友。誰知在韓潮喝酒事件后,對他們管得嚴了,而且有幾位戰士已經受到了處分,他不得不把材料全燒了。如果能保留到今天,那裡還有很多可取的文章和詩篇,實在可惜了。

  其實這些武警戰士很清楚我們的身份和處境,他們不但恨不起來,而且表示同情。這些人顯然不是被我們收買的,那麼為什麼會擔著風險又情願這麼做呢?這裡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

  通風報信對我們這些「在押」的人,除了起著精神安慰的作用,對內對外也多少有些幫助。

  有一天,聶世榮傳過來一張紙條,說他正在為是否在法庭上進行答辯而矛盾,希望聽聽我的意見;他還寫成了《答辯狀》的草稿 ,也希望我看看,並幫他改一改。

  當即我就給他回了封簡訊,講明:判不判,怎麼判都是由省委決定、經中央批複的。審判、請律師、讓答辯都是走形式,毫無實際意義。我們要利用法庭,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個明白鬼!

  對他送來的 《答辯狀》,我也仔細看了兩遍,對精彩的部分加批讚許;對欠妥的地方提出修改意見,還幫他改寫了幾處。

  我鼓勵他不是為了駕弄他,而我自己也真是這樣想、這樣去做的,這從我自己的《最後的陳述》和《答辯狀》里完全可以得到證實。心想: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轟轟烈烈地干過了,阿 Q 走上刑場時還想唱句:「我手執鋼鞭將你打!」最後還能喊出:「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而我們是真正的「紅色造反者」,死也要死得壯烈些!

  可是最後他被判了八年,而我因為沒有「行為」,被中央「平衡」下來了,雖然也被定為犯有「陰謀顛覆政府罪」,關押了五年,最後卻被「免予刑事處分」了。為此,我內心很不安。特別是曾聽聶世榮對我說過:「上邊定的是 6—8 年,因為我這一答辯,才決定判為 8 年。」我只好帶著歉意並玩笑地說:「這二年就記在我的帳上吧!」

  傳遞消息,對外面的人有時也能起點作用。有一天,韓潮遞過來一張條子,說外調人讓他證實韓××是不是「捍聯總」副總指揮。他說:「記得有他」。我馬上傳過去一個紙條告訴韓潮:你應當說「記得沒他」, 可以推說我最清楚。他隨後又向外調人員說他記不準了,劉雪峰能說清楚。然後,外調的人又找我來核實,我一口咬定韓××不是副總指揮。這樣,也許會減輕對這個人的處分。

  我深知,既然已經處於被整的地位,那肯定是我說好的便是壞;我說壞的便是好。

  記得我解除看守后,有一天於慶學領兩位處長到我家,拿著省委組織部的介紹信,來核實劉潛和潘季遙在「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的表現,特別讓說清和我個人之間的關係。

  我就對他們說:「表面上我和劉潛、潘季遙的關係很好,其實他倆膽小怕事,在關鍵的時刻一點不支持我,還總潑冷水。表面上我和金浪白有矛盾,其實我最佩服的就是他,有膽有識,背後常鼓勵我說:雪峰,干吧,再立新功的時候到了……」

  他們有點聽不下去了,於慶學就打斷我,笑了笑說:「雪峰,是那麼回事嗎?」我一本正地說:「我這是向組織上說實話,不要被假象蒙蔽了……」這時他們幾個站起來要走,我又問於慶學:「用不用我寫份書面材料,明天送到省委去?」他們幾個對視一下笑了笑,於慶學說:「不用 了。」

  半個月後,劉潛被任省人大副主任,潘季遙被任東北農學院黨委書記。雖然不是因為我幫了忙,起碼我說他們壞話能起點好作用。

  還是把話題收回來吧,這些武警戰士的所作所為,所長們是早有察覺的,只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其實所長們又何嘗沒有同情心呢?韓潮耍灑瘋時,我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沒向上彙報;我寫的那首打油詩,他們看完后毀掉了,也沒上報。可見哪兒都有好人,至今我仍對他們懷有感激之情。

  第十章「韓傻子」酒後大出狂言

  「劉高參」勸阻火上澆油

  

  在「文革」期間,黑龍江的捍、炮之爭后,又出現了潘、汪之爭。最初我在潘、汪之間是中立的,而且主張調合,是被韓潮等人把我推到汪家道那邊的。為此,我曾和韓潮結下了積怨。

  韓潮也進了看守所,我還有點幸災樂禍:因為他在「批林批孔」期間表面上逍遙,暗中沒少幫劉光濤「呲纓子」,更使我有些反感。

  進到看守所來,他也有些「格路」。 比如:有一天我吃包子餡里有股汽油味,就要求重做。經我這麼一說,聶世榮也不吃了,也說有汽油味。可是問韓潮時,他不但說沒吃出味來,而且快吃完了。

  原來拉秋菜時,車上的白菜灑上了汽油。後來從街上又買些包子,我告訴送飯的,不要再給韓潮,他已經吃完了。如果還沒吃飽,就再給他一些自己做的,反正他那個嘴有什麼味也吃不出來。要說我們倆關係的改善,也就是從看守所開始的。這個時候什麼恩怨是非,一切都過去了。什麼事一想開了,也就能互相諒解了。

  後來聽說韓潮在眾人面前沒少誇獎我,說:劉雪峰是一個「大才子」, 重感情、講義氣,是個好樣的……不管這誇獎符合不符合實際,終究是一種示好的表現,我也開始諒解韓潮了。

  前幾年我和韓潮的交往更密了,而且又成了好朋友。可是我在《文革日記》中,對有過矛盾的人大都用×××,而唯獨對韓潮還是直接指名道姓。有的朋友問我:「你們既然又成了好朋友,為什麼還這麼寫?」我說:「一方面是尊重歷史,另一方面我是有意通過這種形式側面為他立傳, 為即將寫成的 《韓潮外傳》作鋪墊。」

  韓潮這些年來簡直又成了傳奇人物:在原中紀委所屬的某公司任董事長;不但住進了哈爾濱開發區的高檔公寓,還在北京有處自己的莊園;曾和七八位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推杯換盞、合影留念;對去北京的原黑龍江部級以上幹部不是直呼其名就稱「大哥」……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對韓潮最恰當的形容詞,另一位朋友脫口而出:「我看在黑龍江也只有韓潮夠『手』!」總之和他在一起,什麼大事都變小了;什麼愁事都變沒了。

  韓潮自稱「韓傻子」,當別人面常說我是「劉高參」。 其實我們倆是傻人不傻,尖人不尖,只不過是一個表面上粗點、一個表面上細點。韓潮因這「傻」、「粗」佔了不少便宜;我卻因為這「精」、「細」也吃了不少虧。

  韓潮說過的話,再審時完全可以推倒重來。我說過的話必須得說話算數;審訊的人正問得起勁的時候,韓潮呼呼睡著了,也拿他沒辦法;對我卻要字斟句酌,分毫不讓。有關韓潮的故事可以講上幾天幾夜,容我在 《韓潮外傳》中慢慢道來。

  韓潮在看守所中最精彩的故事,當推他那次耍酒瘋。

  大約是在春節前後,吃過晚飯不久,就聽韓潮在監所里喊了起來:「劉雪峰,你小子是好樣的,過去我整過你,我對不起你,得為你平反……」我心想:現在說這些話有個屁用,你為我平反,誰為你平反啊?

  接著他又喊牛成山、聶世榮,誰也沒有搭腔。他哐哐拍打著胸脯,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十二歲參加革命,十六歲入黨,我在舊社會苦大仇深,憑什麼把我打成反革命 ……」

  他見誰也不搭腔,就又喊起我來:「劉雪峰,你聽著沒聽著?劉雪峰……」這時,走廊里傳過來一陣酒味,顯然他是喝醉了。這位「韓傻子」這時真有點發傻了,說這些有什麼用。憑什麼,就憑你十二歲參加革命、十六歲入黨,你要是國民黨說不定現在已經進「政協」了呢!他越說越起勁兒,說著說著又罵起來了:「楊易辰我×你媽!」 「李力安我×你媽!」

  看來他真是醉了,我忙提醒他,也喊著說:「老韓哪,你罵楊易辰行,你罵李力安行,可千萬別罵華國鋒啊。」我學著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有秘密聯絡點三百處啊」的調們兒說:「華國鋒那叫英明領袖啊!」他馬上接過就罵:「英明他媽那個×,華國鋒我×你媽!」

  我見他這哪是醉了,簡直就是瘋了,我又喊著對他說:「老韓,到此結束吧。別再罵了,罵誰都可以,你可千萬別罵鄧小平啊,那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啊!」他又接著罵:「鄧小平……」

  這時,所長和公安廳值班的都來了,經過好一陣子勸說,韓潮終於平靜下來了,走廊里又傳來一股嘔吐的臭味。事後知道,原來有個慶安的兵,和他關係密切,這天給他拿來一瓶白酒,他一口氣就喝光了,越想越憋屈,就這樣發泄出來了。

  這一發泄不要緊,從此看守所對我們、對看守戰士監管得就更嚴了。據說不久就安上了監視器,那位倒霉的戰士被開除團籍,提前複員了。

  為此,所長和專案組的人都責怪過我:韓潮喝醉了,你讓他罵華國鋒、鄧小平幹啥?我說:「話不能這樣說呀,我也是為他好,勸他別再罵了。我說得很明白,千萬別罵這兩個人。誰知我不讓他罵誰他罵誰,這能怪我嗎!」

  第十一章家屬探監兒女情長

  辦案人藉機心理戰

  

  進看守所頭兩年,也想不到要求見家屬,總以為很快就要結案了。那時既不懂法,又有些朦朧的法的概念,認為不夠罪就得放,夠罪就得判,不能既不定罪又不判,無限期地關押。

  可是日子久了,從辦案人那裡又得到了一些反饋,心裡大體也就明白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律就是這樣。辦案人說得更明白:「假如你無罪,那不等於我們錯抓你了,我們這些人都是吃乾飯的呀!」

  這樣我就萌發了要見家屬的想法。特別是想見見兒子,不知長多高了,該上學了吧。記得我在家待分配、反省時,只有兒子每天陪伴著我……最後離開家那天,正紛紛揚揚下著大雪,我走出家門很遠,還聽到他喊著:「爸爸回來時,給我買個小白兔!」夫人抱著他,目送我很遠很遠……

  審查一開始,李××就對我定性三個「最」:論思想最反動;論語言最惡毒;論態度最頑固。——當時我是第一號種子選手。輿論也瞎傳,說劉雪峰最少也得判 20 年。這樣我就和夫人密謀:一旦我進去,為了家人不至於被遣送農村;為了不影響孩子,你就提出和我離婚。所以,此時我也很想見見夫人。

  這時,辦案人已經是市檢察院程仁志這夥人了。他們滿足了我的要求,不過嫌兒子太小,就讓女兒冰潔陪她媽媽一起來了。

  當我聽說她們倆已經到了時,我既高興又有些惶惑不安。心想:要以革命家的形象出現在妻兒面前,更不能讓辦案人看笑話,不能哭也不能掉淚……

  誰知,看到夫人消瘦、蒼老了,聽到女兒叫聲爸爸時,心頭一陣難過,我極力剋制自己,不知怎麼,眼淚竟從鼻子里流了出來……

  我這個女兒最懂事,可是不幸的事都讓她趕上了。我兩次被抄家時,都是她在家,被連續驚嚇兩次,得了一場重病。

  我被釋放回家后聽女兒講:「兩次抄家都讓我趕上了。有一天,我發現院里有警察,又有兩個人直奔咱家來,我就突然想到可能是抄家。不知是從哪來的靈感,我就迅速把你抽屜里我認為有用的東西和照片裝在我的書包里。他們使勁地敲門、按門鈴我都不管,直到裝完、藏好才去開門。

  他們非常生氣,問我一些有關你的事,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盯盯地看著他們。其中一個人說『和劉雪峰一個樣』! 」

  又說「第一次來抄家的人可野蠻了,就像在電影里常看到的土匪、壞蛋一個樣。進門后就各屋亂翻,箱子、床底、小吊鋪都翻遍了,臨走前還下咱家菜窖看看。當翻書櫃時,也不是幾本幾本地拿,而是兩個人將書櫃搬倒,把書揚了一地,就連裝餅乾的盒子也倒出來看看。家被他們翻的亂七八糟,最後揀了幾樣東西,揚長而去了。」

  最後說:「第二次抄家這夥人就比較客氣了,簡單翻了翻,什麼也沒拿就走了。不過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很討厭,隔長不短的就找我談話,我書包里又成天背著你那些東西,心裡真有些害怕,從此我也就不願再上學了……」一聽到這些,心裡真感到對不起妻兒老小。當年總說要聽黨的話,黨的話又老變;總說跟黨走,黨還老犯錯誤。我們這究竟是革的什麼命呢?

  就在這次會見不久,市檢察院王雲清檢察長親自提審我兩次,說是「交談交談」。第一次,王檢察長對我能認罪寄予很大希望,態度也很溫和,真體現了「交談」的氣氛。

  王檢察長往那兒一坐,氣派就不凡。他拿出煙后,在桌子上磕打兩下,旁邊一個人馬上拿出打火機幫他點上。他斜著身子,盯盯地看著我問:「你是劉雪峰吧?」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也盯盯地看著他。對他的問話我沒作回答,心想:這還用問嗎,我不是劉雪峰還能是誰?

  見我毫無反應,程仁志馬上站了起來,對我介紹說:「這位是市檢察院的王雲清檢察長,今天要親自審理你的案子,希望你端正態度,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王檢察長說:「 我早就聽說過你這個人,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我是想親自和你交談交談。主要是怎麼認識你的問題,你先是既不認帳又不認錯;現在是認錯不認罪。這既有一定的進步,又和我們的認定是有距離的!今天咱們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王檢察長又掏出一支煙來,問我:「抽不?」我說:「我不會。」 他接著又說 :「市公安局在偵察階段就多次給你機會,講明了:如果你認罪態度好,起碼是能認罪,完全可以不移送到檢察院,可是你喪失了這樣的機會。今天我在這裡再次向你說明白,如果你能認罪,我們完全可以不予起訴或免於起訴。希望你不要再失去這最後的一次機會了。」

  我剛想要回答,又被王檢察長制止了。並說:「你不要輕易表態,不急,咱們也休息一下,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審訊氣氛頓時輕鬆下來了,工作人員又給我倒杯水,王檢察長和程仁志他們交談上了。王問程:「劉雪峰家裡還有什麼人?」程答:「愛人和孩子。」 王問 :「他愛人在什麼單位,孩子都多大了?」程答:「他愛人在市汽車公司,孩子都上學了。」王問 :「聽說他還有位老母親。」程答: 「對,在帽兒山。也沒人照顧……」

  我心想:你們這是嘮給我聽的,無非是對我搞心理戰。既然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一切都顧不得了。有罪沒罪這最後的底線,我是得要把握好的。

  又過了一會兒,程仁志問我:「你考慮得怎麼樣了,趁王檢察長在這兒,你給個明確答覆。」王檢察長觀察我的反應,見我神色坦然,就馬上說:「不急,今天就到這裡吧,劉雪峰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什麼時候想找我談談,我隨時安排。」

  回到監室后,我真的認真思考了一番:就我的全部問題能構成什麼罪呢?退一步講,就是判了還能超過五年嗎?既然判是五年不判也是五年,我還有什麼必要去違心地認罪呢?

  過了兩三天,王檢察長又來了。這次態度非常嚴肅,板著臉一言不發,主要是由程仁志來問我:「劉雪峰,這兩天你毫無反應,我們很失望。認罪不認罪是你的態度問題,這態度關係到你未來的前途和命運。免於起訴和判刑的性質是截然不同的。希望你不要再失去這最後一次的機會。」

  王檢察長有些不耐煩了,一揮手說:「我們沒時間和你久拖,乾脆說說你的想法吧!」

  見他煩躁,我倒心平氣和得多了。我說:「王檢察長能在百忙中親自來兩次,給我從寬處理的機會,我表示非常感謝!但是我認為我的問題不是認不認罪的問題,而是有罪沒罪的問題。有罪不認,那當然是態度問題;本來無罪我卻認了,也是你們辦了一起錯案。為了對我個人負責,對你們的熱心幫助負責,我認真考慮過了——確實是無罪可認!」

  王檢察長站起來了,拍了一下桌子:「那好,你就準備接受黨和人民的審判吧!」說著他就要走。程仁志馬上攔住了他,連說:「王檢察長您請坐。劉雪峰這個人我比較了解,雖然他好激動,有時也很固執,但是他還是有一定分析、判斷能力的。能不能再給他一次認真考慮的機會?」 又轉過身來對我說:「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不是我們乞求你,而是挽救你。想通了隨時讓所長轉告我們。」 又轉過身去問王檢察長:「你看這樣可以吧?」王檢察長說了一聲:「好吧。」揚長而去。

  其實,回到監室里我什麼也不再想了,而是做應訴的相關準備。N所長幾次跑來問我,究竟怎麼答覆,我都說:「你告訴他們——無罪可認!」

  

  第十二章 「巴黎大學」潛心修馬列

  省看守所覽籍著文章

  

  看守所里每日只提供《人民日報》,早晚準時聽一次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此外,只准看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只是到了後期我才要來《漢語詩律學》等三本雜書。

  過去我們只是按規定學習馬列的 32 本書,很少有時間通讀全集,全集放在辦公室里通常也只是個擺設而已。到這裡卻不同了,一是有充足的時間看書,又不讓看別的書; 二是有些疑難問題,也想在馬列書上找到理論根據。這樣就逼我在看守所里潛心修馬列了。

  後來有人問我:「你馬列理論見長,什麼時候學的啊?」我說:「在中國『巴黎大學』攻讀五年,怎麼會沒有長進呢?」開始他聽我說:「中國巴黎大學」還一怔,不一會兒他明白了「巴黎」——「笆籬子」之意也。

  這一攻讀馬列,對我「改造思想」非但沒有好處,反而使我更懷異議、更頑固了。對照現實的改革政策,越看越像修正主義,特別是看了幾篇為考茨基和布哈林翻案文章后,我得出的結論是:說什麼「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我看,除了還堅持共產黨的領導,還打著社會主義的旗號外,幾乎什麼都不再堅持了。也許是我領會得不深、不透,總之,我認為學習馬列主義原著,對現時緊跟黨中央肯定 是要誤事的!

  除了讀馬列的書,沒事時一有靈感就寫點詩、詞什麼的。後來大部分被送信的戰士燒了,剩下的幾篇都是龍江那位班長帶出來的。

  此間,為一首「打油詩」,還險些給我帶來麻煩。

  一天,照例單獨「放風」半小時。當時我正在看「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公報」。一時興起,竟在報上題詩一首,名曰:《滑稽歌》。一聽說「放風」,穿上鞋便跟武警戰士跑了出去 。

  我在那四米高牆上面還有電網的場地里跑著、跳著,盡情地享受這難得的半小時。有時我還唱首歌或朗誦一首詩,有幾次我朗誦《在烈火中永生》,武警戰士竟渾然不知何詩,問我:「這是你寫的嗎?」

  在這「放風」場,有時高興,有時也頓生感慨。心想,我和關在籠子里的老虎何異。出來后我每到動物園看到那些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我就想:他們走來走去的樣子,和我在監室內走來走去不是一樣嗎?老虎在那兒眯縫著眼、似睡非睡,此時說不定他正在回想當年呼嘯山林的情景呢……

  所長來了,樣子有點不大高興,我問:「到點了?」他沒好氣地說:「走吧!」當到了我的監室,他還繼續帶我往前走。我又問:「怎麼,有外調的啊?」他更不耐煩地說: 「走吧! 」走到審訊室后,他遲疑了一會兒又帶我折回來了。打開監室后,二話沒說,把我寫著打油詩的那張報紙在桌子上一攤,問我:「這是你寫的吧?」

  我也一怔:壞了,走前怎麼忘撕掉了。但是我又鎮靜下來,瞅著他的反應。他有些生氣了:「劉雪峰,你這是寫些什麼啊,你說我們往上交不交,不交吧不負責任;交吧不盡人情,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我說:「這也沒啥呀,只不過……」他打斷了我「只不過什麼,我們不會寫還不會看哪?」他邊看邊念了起來:

  滑稽歌 (打油詩)

  —讀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公報有感

  華記華記真滑稽,

  古今中外數第一。

  「辦事放心」音猶在,

  回身「凡是」全挨批。

  恭請亡靈來佐政,

  反被老貓一腳踢。

  哭笑不得真是逗,

  老大忽然變老七。

  註:十一屆六中全會後,華國鋒從主席之位跌落到六名副主席之末。

  所長又生氣地說:「你在這裡沒呆夠啊,咱們彼此配合一下好不好!」說著把報紙撕得粉碎,然後扔到坐便池裡,一按排水鈕,刷地一聲衝下去了。

  我微笑著向他點點頭,並說一聲:「謝謝!」他將身一扭就走了,說了句:「今後少整這些沒用的!」

  第十三章五年多功課圓滿

  似夢醒恍如隔世

  

  從王檢察長第二次提審后,我就做好了「接受黨和人民審判」的準備,不但早就寫好了《最後的陳述》,還就市公安局指控我的三個罪名,準備了《答辯狀》,可是,總是沒個准信。

  這一天早飯後,看守所外警笛聲、汽車喇叭聲、人們忙忙活活的喊叫聲交織一片。比正式逮捕我們和槍斃王守信那天氣勢大多了。我心裡明白了,整理一下幾份應帶的材料,把壓在褥子底下壓出筆直褲線的褲子也穿上了,對著玻璃窗的反光,簡單梳理一下頭髮,端坐在床邊等候著。

  隔壁的聶世榮被提走了,樓上的牛成山也被提走了。開門時大鑰匙的碰門鎖聲和走廊里的腳步聲,告訴了我這一切。

  中午他們被押回來了,我想我肯定是被安排在下午了。可是下午,還是重複著上午的過程,又把他們倆帶走了。我有些急了,就敲門要求見所長,問:「為什麼還沒輪到我,到底安排在什麼時候應告訴我一下……」所長說:「你等著吧,有統一安排。」

  晚上又把褲子壓在褥子底下了,和樓上的牛成山互相敲敲鐵管子,以示問候,可是除了敲敲鼓點,沒有什麼暗號,所以什麼也說不明白。這時心想,如果我們懂點旗語、電報之類的常識就好了。

  第二天,又把韓潮拉出去了。等了一天,還是沒有我,我就要求看病。

  A大夫原來在省立醫院時我們就很熟,我來此後也沒少給我關照,找他看病無非是想了解一下情況。A 大夫給我聽診,照例是把聽診器對外的一端放在耳朵里,對內的一端放在臉上。訊問病情時低聲告訴我:「送中央審批時你被『平衡』下來了,主要是你沒有『行為』……」

  今天回想起來,我還真得感謝楊易辰,在討論我的問題時他說了一句:「劉雪峰這伙子人,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練是什麼,練就是「行為」。這對我的定性是大有好處的。

  說起楊易辰還有這樣一段插曲:解除看守后,我出門正巧碰上他和肖瑟在散步。寒暄幾句后他說:「不能總在家裡呆著,得干點什麼。只要是不再扯那套,你就是搞點投機倒把都沒人管你。」為此我很後悔:為什麼沒趁他當最高檢察院檢察長那幾年搞點投機倒把撈上幾筆,何必至今還在攬工程、談生意呢?

  又過了兩天,知道了判決的結果,仍認定我犯有「陰謀顛覆政府罪」。考慮到是「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特定歷史時期的問題」,被「免於刑事處分」了。

  1982 年 4 月 30 日下午,我夫人來接我出看守所。她拿個包袱皮,把書和衣物包好。當我走出看守所大門時,我邁步總像前面有個坑,夫人要摻著我,我說:「不用。」知道有無數隻眼睛在看著,我想盡量保持良好的形象,可是不管怎麼努力,走起路來還是有點散腳……

  我們走到革新街時,路旁有個理髮館,夫人建議我去理理髮。理髮中,當我洗完頭,再回到理髮座位時,我罩著白褂,竟在地上轉了一圈。最初,人們以為我是在學唱戲的搞笑呢?又一看我滿臉嚴肅,理髮員又見夫人提個包袱,就說:「剛出院吧?」夫人說:「是。」就這樣圓了場。

  走出理髮館后,夫人建議我們再到長虹電影院看場電影,我同意了。其實我明白她的心意:這時回去,大家都正坐在院心聊天,等天黑了再回去吧。哪裡有心看電影,只不過是在這裡休息一下,熬熬時間而已。

  進院兒后,急匆匆走進自己家門。一進屋就看見兒子趴在床上練寫字呢,我走時還要小白兔的孩子,已經是小學生了。我心頭一陣酸楚……

  第二天,最先來看我的是陳造反、韓守德和張坤。他們的消息很靈通,來安慰我一番。

  他們走後,我拿出定為「陰謀顛覆政府罪」被「免於刑事處分」的判決書和夫人商量,市檢察院限七日內對處分意見表態,究竟該怎麼答覆。我的意見是:上訴也沒用,繼續不認罪也不會再把我抓起來。最後的答覆是:同意這樣處理,但是仍不承認犯有「陰謀顛覆政府罪」。 我寫了一封信,讓夫人送到市檢察院去了。

  我回來前,A大夫就告誡過我:「雪峰,你現在就有些病,回去后要有得一場大病的思想準備,這是通常的慣例,要注意休息,抓緊治療。」

  不久,我果然得了一場大病,持續高燒,經全面體檢,結果是:肺結核病複發、新得了萎縮性胃炎。多年維持在125斤左右的體重,變成了 105斤。當時的樣子就是一個乾瘦的小老頭。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車上給一位抱小孩的女人讓座,那位女的對小孩說:「謝謝爺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

  再看看自己的女兒們,已經成了大姑娘了,她們穿起半高跟鞋,不再梳那歪歪扭扭的辮子了,而是披散著頭髮。我不但看不慣而且很生氣,曾厲聲厲色地讓她們改掉,後來夫人勸我:「外面都是這樣,咱們孩子算是最樸素的了……」

  又過些日子,我終於上街逛逛了。啊,男人留著長發,有的穿著花衣服;女人穿著尖尖的高跟鞋,有的還穿著直掃地的喇叭褲,塗抹得那麼妖艷,從身旁一過一股刺鼻的怪味。街上到處播放著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之類的靡靡之音……我想:這可真是「牛鬼蛇神」都出籠了!我就像前朝遺老一樣,一切都是那麼刺眼、刺耳,對一切都看不慣。

  啊,「神仙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五年多的時間,似乎又來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回想當年那情景,真是恍如隔世……

  轉自《塵封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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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successful 2020-12-11 18:54
  啊,「神仙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五年多的時間,似乎又來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回想當年那情景,真是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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