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們收到很多武漢人在外省遭遇的反饋。在「武漢加油」的口號下,「武漢人」卻成了被特殊對待的對象。滯留在外的他們,被驅逐、歧視甚至遭遇個人隱私的嚴重泄露。
這種因恐慌而起的非理性反應,讓很多人似乎忘了,武漢疫情並不是武漢人的錯。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1月23號「封城」之前、甚至是1月20號疫情爆發之前離開的武漢。他們中的多數人,也都願意配合所到之地衛生部門的隔離與檢查。而現在他們面臨的處境,不僅是想回家而不得,更是被排斥在了正常的社會生活之外。
不過,讓人開始感到安慰的是,已經有些地方政府開始主動為武漢以及其他湖北籍遊客提供集中統一的住宿場所。這也是目前最可行的解決辦法。如霍布斯在《論人性》中所言,「發生在一個無辜人身上的苦難,也有可能發生在所有人身上。」善待武漢人,才是真正善待我們自己。
記者 | 王梓輝
實習記者 | 張佳婧
李青霞一家是在1月25號被物業從租住的酒店式公寓里趕出來的。在那之前,李青霞一家三口帶著她的公公婆婆已經在那裡住了4天。前兩天都沒問題,直到1月23號武漢宣布「封城」,全國人民都意識到了疫情的嚴重性,他們的度假之旅也就被迫結束了。
去年11月,李青霞一家人就定了要去海南三亞過年的行程。1月16日,他們一家5口人開著一輛鄂A牌照的車從武漢自駕前往海南,並於1月18日登上了海南島。那時,家住武昌地區、自稱「很少往漢口跑」的李青霞只知道華南海鮮市場出了問題,具體是什麼問題她也不清楚。
1月23號當天下午,這片房產的物業找上門來對他們說,「你們是武漢人,不能住在這裡。」李青霞一家當然不能接受,就找當初訂房的旅行網站出面協調,暫時解決了問題。
但24、25號,物業方面仍然希望他們搬走。25號下午,李青霞他們和物業工作人員發生了激烈的言語衝突,李青霞對物業說:「我們是付了錢的,為什麼要走?哪一條法律法規規定了武漢人不能住房?你要是拿法律法規出來,我馬上走。」
雙方叫來了警察。在李青霞家人拍攝的視頻中,民警和物業希望他們一家去醫療機構做檢查,證明自己沒有感染冠狀病毒;而李青霞他們一家一方面認為醫院無法給普通人開具「沒有新型冠狀病毒」的證明,另一方面也無法獲得民警後續「只要開具了證明就可以不被酒店趕走」的保證。
雙方僵持之下,還是靠旅行網站出面協調,旅行網站的工作人員說可以幫李青霞一家再找個地方,但是要他們隱藏武漢人的身份。李青霞覺得被歧視和侮辱了,「我跟他們說,我要住就堂堂正正地住。第一我沒得病,我不是感染者;第二,沒有哪條法律規定武漢人不能住。」最後還是一家大型連鎖酒店在保證每日體溫檢測的情況下接納了他們。
但在視頻中,當地民警無意中的一句話讓李青霞最為憤怒,那位民警一邊登記他們的身份證信息,一邊隨口說:「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們是偷偷跑出來的,你們應該在家隔離的。」李青霞一家聽到后瞬間炸開了,李青霞甚至哭了起來,邊哭邊反駁:「我們不是偷跑出來的,我們1月16號就出來,23號才發的封城,那時哪個知道會發生這個情況嘛。如果我們知道有這個情況,還跑出來禍害別人幹嘛?」
遠征 攝
你看,這也是大多數滯留在外地的武漢人覺得自己最冤枉的地方:我們明明都是1月23號之前、甚至是1月20號疫情爆發之前離開的武漢,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情況會變成這樣,又不是故意要跑出來的。
數據似乎也能說明這一點。據武漢市長周先旺透露的數據,因為春節和疫情影響離開武漢的人超過500萬。而百度地圖慧眼的遷徙大數據顯示,1月10日至1月22日春運期間,每天從武漢出發的人群中有6至7成的人都流向了湖北省內,擴散至全國其他地區的人數反而是少數。
但老百姓對傳染病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一些武漢人隱瞞信息的案例被放大,本就處於風口浪尖的「武漢人」在全國其他地區成了被特殊對待的對象。李青霞一家至少還有酒店住,在很多的旅遊目的地,因為「一刀切」的政策,在那邊旅遊的武漢人這幾天的經歷更慘。
悅心在雲南大理開了一間民宿,她告訴本刊,1月25號上午,大理古城景區就宣布整個景區將在晚上7:30關閉,且所有的民宿旅舍都不能接待客人。而當天晚上十點,就有從武漢來的一家三口找不到地方住,還在給他們家打電話問能不能夠收留他們。「但是我們也不敢收留,大家也挺心酸的。」
事實上,大部分武漢人也不想滯留在外地,他們是想回家而不得。雖然1月23號「封城」的公告只是關閉了機場與火車站的離漢通道,但所有發往武漢的航班和火車也同時停運;很多途徑武漢的列車雖然還在營運,但也取消了在武漢三鎮的停靠。武漢人要想回家,只能鑽各種漏洞。
遠征 攝
武漢人凌玉1月18號在武漢一家旅行社報名了「雲南六日游」的旅行團,那時她對疫情的狀況幾乎一無所知。她回憶說,當時她還沒有戴口罩,周圍也幾乎沒有人戴口罩,「大家都是正常地生活,沒有恐慌,也沒有任何不好的新聞。」
1月21號抵達昆明后,前兩天的遊玩很順利,直到23號。「我當天一聽說封城的消息,就覺得一時半會肯定是不會解除的。所以我一想,旅程結束了以後我一個人在外面待著也不是個事兒,就跟旅行社商量,看能不能提前趕回去。」
旅行社先是給他改簽了一張26號下午到長沙的機票,但困難的地方是如何從長沙回武漢。除夕那天晚上,凌玉在麗江的酒店裡沒有看春晚,一直在查票。晚上十一二點左右,旅行社突然給她發了條信息,說有一輛火車可以在武漢停靠,而且是剛剛開通的,讓她馬上訂票,凌玉就訂了。
訂完火車票后,凌玉給導遊打了電話,問她能不能改機票,改成25號中午就能飛,因為旅社幫她改簽到長沙的飛機票是26號下午才能到的,而她去往武漢的火車是26號凌晨1:30的,這個行程就衝突了。溝通了一晚上,旅行社也沒有辦法,凌玉決定自己去買火車票回家。
她先買了一張從麗江到昆明的火車票,是25號早上11:04開的。但等她要買從昆明到長沙的火車票時,系統卻告訴她說跟她的一個行程衝突了。凌玉也不知道為什麼,只好第二天早上到麗江火車站排隊。第二天9點多到了以後,她才發現整個火車站已經爆滿,原因是麗江市在前一天確診了1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案例,鑒於這種情況,麗江市三大景區麗江古城、玉龍雪山、瀘沽湖均發出關閉通知,從25號開始,不再對外開放。所以當時所有的旅客全部都跑來買票改行程。
到火車站一查,凌玉才知道,原來旅行社之前給她訂了一張從大理到長沙的火車票,就形成了衝突,所以她又得去排隊退票才能重新買票。因為所有人都在趕時間,凌玉一面要排隊退票,又要排隊買票,她說自己當時都急哭了。「因為沒有人會讓我先買,當時離開車只剩半個小時了,還好最後趕上了。」就這樣,她從麗江轉到昆明,再從昆明坐高鐵到長沙,壓著點趕上了凌晨開往武漢的火車。
到家后,凌玉在「滯留外地的武漢人」的微信群里分享自己的經驗,同時感慨說:「武漢三鎮從來沒有這麼團結過。」但大量滯留在外的武漢人,甚至是那些從武漢回到家鄉的人,他們卻沒辦法抱團取暖,反而被排斥在了正常的社會生活之外。
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呂德文就在《南風窗》撰文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他和妻子回到了湖南鄉下過年,也主動減少了出門次數,取消了親戚聚會。但他們還是逐漸遇到了「微妙的被排斥感」,大年初一下午,呂德文的岳父母因有事上街,結果旁人看到他們都低著頭,躲得遠遠的。大年初二那天,就有熟人聽到謠言打電話過來,詢問他們一家是不是到醫院去檢查了。呂德文只能自嘲說:「看來,我們一家在鄉親們的眼中,怕是和瘟神差不多了。」
推己及人,我們也很難在這種場景里責怪呂德文的鄉親們,呂德文就回複本刊說,任何一個常態社會為了維持「常態」,都會對異樣的事物排斥,這是很正常的現象。比如悅心雖然在社交網站上發表了同情武漢遊客的言論,為此還被一些網友以「聖母」之名攻擊。但當我問她,如果有武漢的客人在下規定前來拜託她,說他們沒有地方去了,她會願意接待他們嗎?悅心很坦誠地回答:「我們也不敢。」她解釋說,「因為我們客棧有5個服務人員,有兩個前台阿姨。而大理這邊的醫療條件特別差,如果大理真的感染了,外面沒有來援助的話,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當然她隨後也趕緊補充道:「如果遊客他自己生病了,或者有什麼危急情況,我們是願意提供幫助的。」
這種「兩難」的心理再正常不過了。民眾們的警惕與「武漢人」的委屈都不難理解,這時候最需要、也是最有效的或許是政府出面提供一些具有可行性的解決辦法。
為武漢甚至是湖北籍遊客提供集中統一的住宿場所就是一個被廣泛提到的辦法。李青霞這樣的武漢人也說,如果大家對武漢人有顧慮,他們是接受被檢測的,「檢測後有病的就直接住院治療,沒病的就開個證明,或者把我們集中安排一個地方,讓我們可以住在那裡。」
另一方面,針對廣泛出現的「泄露武漢返鄉人員信息」的情況,我們也必須明確表示,這種行為既侵犯了公民的隱私權,也無助於防控疫情,更加劇了社會的撕裂。霍布斯就在《論人性》中就說過:「發生在一個無辜人身上的苦難,也有可能發生在所有人身上。」愛吃野味的中國人也絕不只集中在武漢。
最近,網上都在稱讚河南等地採取的「硬核」防護措施,確實要為這種果斷而有力的行為點個贊。但我們同時也想提醒大家,在這個過程中,如果能在面對武漢人的時候多一些善意和尊重,可能會更好。
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次可能出現的大規模疫情會爆發在哪裡。病毒無情,但人有情,這次我們如何對待武漢人,下一次,我們也會被以同樣的方式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