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12月26日周日,下午五點多。
你懶洋洋地從學校宿舍的單人床上爬起來,把手伸進自來水管下,打開水籠頭,用雙手沾著四處飛濺的水花,草草地洗了把臉,終於使你又找回了幾分活力。於是,你急忙忙地向食堂走去,隨便買了份飯,幾分鐘就把它吃了個精光。然後來到教學樓內的自習教室內,找了後排磯角旮旯一個最不起眼兒的位置坐下,開始了你的坐懷不亂的讀書生活。
以現在你如此大徹大悟又如饑似渴的心情來說,正是認真地去讀一下《形式邏輯》的大好時機,不然的話,不到考試你是根本想不起去翻這本令人厭惡的破教材的。本來頭腦很有邏輯性的,學完了那本破教材也快被搗騰成糨糊了。為此,你又拿出了自己購買的《符號邏輯》和《制約邏輯》等還算值得一讀的新書,一起擺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開始了你那清理自我邏輯上的總是判斷失誤的老毛病。
才讀了幾分鐘,突然一陣騷動聲從外面傳到了室內。
「怎麼了?」
「出了什麼事了?」
還沒等你多想,幾個女生在教室外面尖利的叫喊聲深深地震撼了你的內心:
「哇——。」
「啊!」
「有人跳樓了!快來救人呀!」
「什麼?跳樓?什麼年代了,是殺身成仁還是為愛殉情?」
不管在什麼時代,也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在八十年代初期北京的一些大學校園裡,只有一件事最能聚焦大家的眼球,並能迅速傳播到校園裡的每一個角落:自殺。而大學則是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因此,無論從何種角度考慮,你都可以從發生在校園裡的「自殺」事件的任意一點延長線上,發現一件在中國人內心世界中具有長久觀賞效果和神奇傳播速度的兩個字,這兩個字在左右著你的心跳快慢、血壓高低和興趣大小,控制著你體內荷爾蒙的分泌量的多少。這兩個字就是:「捉姦」。在這個據說有著六、七千年古老文明和歷史傳統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捉姦」是快速調動億萬中國人集體達到性高潮的唯一法寶。
「又有自殺的了。」
你一邊想著,一邊不由分說地站起身,跟著人群往自習教室外面跑去。
「啊——!」
你禁不住地失聲叫了一聲。
眼前的一幕驚得你目瞪口呆:
只見一個女生頭朝下趴在教學樓前的水泥地面上,正沖著你的是穿著蘋果牌牛仔褲十分性感而美麗的臀部,一頭黑黑的長發覆蓋著的半個腦袋正緊貼著滿是一大灘紅色血跡的水泥地面,鬆軟無力的雙手自由地分開攤在身體兩側,好像是臨死前努力地要擺出一副展翅飛翔的姿勢——你相信她簡直就像是從教學樓頂上就這麼張開雙臂沖著堅硬的水泥地面而不是虛幻的藍天「刷」地飛了下來。
「是元元!」
你又差點失聲地喊出來。
雖然你的嗅覺早在十分之一秒前就已經給你快速傳遞出了答案,但是你還是使用你那鷹一樣敏銳的視覺,認真仔細地端詳了半天,才下了讓你怎麼也不敢相信的結論。
真的是她!
一個大三學生,離畢業還差一年,她卻這麼急匆匆地走了。
她留給你的那個讓你永遠也無法釋懷的鏡頭就是:元元那穿著蘋果牌牛仔褲十分性感而美麗的屁股趁勢就坐在了那個「默哈穆德同志」的大腿上。
為的是什麼呢?
前幾天你還天真地設想著她會躺在你的懷中——「投河(禾)而死」——慢慢地死去呢?!結果她選擇的是投地而終,那個比你那胸膛要寬闊得多的大地母親的懷抱。
才幾分鐘,在自殺現場的周圍已經圍滿了表情各異的大學生們:
吃驚的、看戲的、冷漠的……
迷惑不解的、痛不欲生的、目瞪口呆的……
你的雙眼和雙腿連同此刻的時間全都如同被凝固了一般,接下來周圍發生了什麼、過了多長時間、來了什麼人你已經完全不知道了,恍恍惚惚地好像有誰在和你說著話:
——「你看過嗎?你對這本書感興趣嗎?你是大一的?」
——「呵,你好像還挺有心得的嘛。你聽過咱們系金老師課嗎?他怎麼看他對李澤厚的挑戰?」
——「我當然要去!你以為呢?你準備甘當看客嗎?」
——「得了吧,我可不想當林道靜。」
——「到時候你就全知道了,不是已經改革開放了嗎?你難道一點都沒有覺得我們正在參與著或者說制定著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嗎?這也是一場革命呀!」
——「通知一下你們班的那些上進青年,到時候一起來吧,人越多越好。對了,我叫屈曉嵐,是中文系79級的,住在學32樓201房間,有問題你就來找我吧。大家全叫我的小名元元。」
——「什麼?」
——「你這麼長時間沒說話在想什麼呢?」
——「你對著女孩兒微笑時最好別把你的眼睛迷起來,又不是你的臉皮舒展不開。否則總給我一種……」
——「牙念?什麼牙念?」
——「哈哈,想不到你還挺幽默的呀。拜託你不要學那種壞到女孩一見你就喜歡上你了的人,好好看你的書吧,別胡思亂想的了。剛才聽你那麼一說青銅美學的問題,我就聽出來了,你以前很有點舊學功底呀,你爸爸也是個知識分子吧?」
——「這又算什麼呀?我還以為你要告訴我你『七歲在北大講《水滸》,九歲去哈佛解《壇經》』呢?」
——「神童啊!」
——「那你們家也太神了!哈哈,你真逗。」」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直到有人用手重重地推了你一把,並厲聲地訓斥著你:
「說了好幾遍了,那同學你沒聽見呀,傻了嗎?」
「呀!」
不知道什麼時候,教學大樓前圍觀的人群早已經不見了蹤影,連同地上的那具真實地走向了生命終點的美麗女孩的軀體。只剩下水泥地面上那還泛著殷紅色的早已經冰涼了的血跡,正在提醒著一個行屍走肉的你,該要回宿捨去了。
當你慢慢地走回宿舍時,在大學校園中,有關元元的死因已經急速地分化出那上百個可歌可泣、或褒或貶的不同故事版本,開始流傳開來,宿舍里有男有女的,顯得很熱鬧,領頭的正是被你們戲稱為「砍(闞)大山同志」的班長闞大海。只見他正和那「總共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們在興奮而且激烈地談論著此事:
「我親眼看著她跳下來的,那姿勢就像跳水運動員似的,一點也看不出要自殺的意思。」
「是頭先落地的。」
「不是,是手先落地的。」
「聽說今天上午她被人堵在床上了!」
「不會吧?她那麼理想主義的,怎麼會當第三者呢?」
「我的消息絕對可靠,是她愛上了那個金老師,而那個金老師又不想離婚,於是她就絕望了。」
「有那麼庸俗嗎?我聽說她可還是處女呀?」
「那個金老師也太不地道了吧?都有老婆的人了還勾引人家姑娘,又不和人家結婚。這不是折磨人家姑娘嗎?」
「咦?不是說她找的那個情人是咱們學校一個年輕輕的處長嗎?怎麼會是那個金老師呢?」
「行行好,您別替那丫養的臭吹了吧!還什麼『處長』呢?我呸!那丫養的是專門破處的『處長』,明白不?聽說已經十好幾個了。」
「誰封的他?『處長』這詞兒還能這麼使,簡直比他媽的『蓋叫天』的名字還牛呢。」
「哎,『處長默哈穆德同志』出了事也沒來看看她嗎?」
「連個人影也沒有呀,我都找他八百六十遍了,連個電話也不回。系辦公室的老師一聽我的聲音都知道我是誰了。」
「昨天在街上看著她還好好的,沒發現她情緒有什麼異常呀?」
「如今這年代,精神受刺激的人太多。」
「她爸還不知道呢。聽說她爸剛一改革開放就立刻下海去了深圳。她爸和她媽早就不在一起過了,是嗎?」
「我可看見了,她媽一到學校立馬就暈過去了,現在還在校醫院搶救呢。」
「據說她的奶奶是國民黨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的小老婆。」
「是真的嗎?那也太逗了。她奶奶的時候是地下黨領導大學生上街。現在呢,正好倒過來。這不成了輪迴了嗎?有些事你不信還真不行。」
「嘿!嘿!嘿!知道謠言是怎麼產生的嗎?是張靈甫手下一個副官的小老婆,不是張靈甫的小老婆。」
「愛誰誰吧,反正不是我小老婆就行了。」
「哈哈,你連大老婆還沒解決呢就別說什麼小老婆了。別給自己往臉上貼金了。」
「哎,你是不是愛上她了?」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人反正死了。你怎不早說呢?」
「早說?我早說我的學分還想不想要了?」
「哈哈,『默哈穆德同志』早就知道你小子是色大膽小不敢說!」
「哎,上街的事學校領導要追查下來怎麼辦?」
「那還怎麼辦呀?老師讓去的,團委讓去的。到時候就實話實說吧。」
「就是嘛,我們是大一,上面還有大二、大三、大四給撐著呢。」
「聽說正在追查是誰最先說的『我們上街就是要對政府衙門施放中程和短程核導彈』這句話?」
「除了『默哈穆德同志』之外,誰還敢這麼講呀?」
「瞧瞧你們這點德性!人剛死你們就開始推卸責任了。皇軍還沒進村呢,你們就已經擺開了架式:下跪的下跪,脫褲子的脫褲子了。哼!」
「就你牛!那好,要是學校追查到了我們,你代表我們去頂杠好了,你敢嗎?」
……你聽了這些雜七雜八的話,越發地感到難受和痛苦!只好默默無聲地想。
「眼前這『總共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們不正是昨天還和她一起上街的嗎?怎麼現在就……媽的!怎麼年輕一代大學生的心理素質和文化素養,比大街上看客的還差呢?不是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嗎?現在是『汗青』一點也沒照著,卻先照出了好幾個漢奸。我算看出來了,鬼子一來,這幫傢伙肯定全他媽的是漢奸!要不怎麼小日本一來,立刻就有那麼多會幾句日語的,多少也算是半個文化人什麼的,咋就搖身一變全都成了日本皇軍的翻譯官了呢?」
你心裡暗暗地罵著。
你連鞋也沒有脫就悶不作聲地上了床,躺在被子上面開始靜靜地發獃、偷偷地練傻。幾分鐘后,你一翻身,爬在被子上,從枕頭下面抽出日記,默默無語地寫了起來:
十二月二十六日。晴。無風。周日。
!!!!!!!!!
下午五點多,校花自殺了……
最殘酷和寒冷的一天!我想哭,可哭不出聲!
前後還不到一周,街也上了,人也死了。「默哈穆德同志」繼續當他的「先知先
覺」,捎帶腳還掛職當著TMD「處長」!和我一同去上街的那幾個「兩彈元勛」,在
還沒人請他們「上老虎凳」的情況下,居然就準備要全招了。這還不算,他們已經
以旁觀者的姿態,心如止水又定力十足地開始指責上元元的死和愛了。堵在床上也
罷,小老婆也罷,父母分居也罷,還有什麼「破處」處長,離不離婚……卻沒有一
個人敢說她是頂杠而死,或是為理想獻身?但是,這已經和她沒有任何干係了。難
道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嗎?把一個女孩為了理想的獻身說成是死於姦情的暴露。
人性啊,人性!
寫道這裡,你已經寫不下去了。
落絮無聲春墜淚……
你知道,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可以解釋她的死因。在你看來,她簡直就是不明不白又匆匆忙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