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病友大多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不是躺在床上目光獃滯,就是坐在輪椅上昏昏欲睡,還有的像一棵棵行將枯槁的大樹,倒卧在病榻上,面無表情,鼻子和氣管上插著管子,像樹身上橫七豎八的殘枝。唯獨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年輕人,文質彬彬,面龐清秀,坐在椅子上儼然是個君子。他的兩旁是一男一女哼哈二將,像保鏢一樣不離寸步。起初,我以為他是探視病人的家屬,身居高位,有專人特殊伺候,來醫院無非也像我一樣,看看生病的家人。時間久了,出於好奇,我詢問護工,才知道這位君子,確也是醫院正宗的病人。他平時多數時候都在平靜地看電視,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把一條腿踏在椅子的橫樑上。一會又拿起牙籤剔牙。他到底是什麼病?完全不是其他病人一樣的狀態,而像個正常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護工告訴我,這小子叫小白,以前曾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六年前的一個早上,小白要主持一個重要會議,到了九點多,同事還是不見小白的身影,開始到處尋找,終於在辦公室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小白,此時的小白心臟已經驟停,公司把他緊急送往醫院,就連公司老總,那位享譽海內外的著名企業家也親自前往醫院探視。據說小白的父母在京城很有背景,請求醫院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小白的生命。小白的心電圖已經呈現一條直線,可醫生還是極盡全力忙碌著。在醫生鍥而不捨的堅持下,小白的生命終於保住了,但由於小白大腦長時間缺血缺氧,導致腦神經細胞受損嚴重,引發神經功能障礙。從醫學角度,大腦神經細胞受損會產生偏癱,失語,失智等後遺症。我們的小白生命力很是頑強,沒有出現偏癱癥狀,走起路來仍然健步如飛,也沒有出現失語癥狀,罵起人來更是鏗鏘有力。倒是從此以後,智力受到嚴重影響,像個兩歲的孩子,一切皆由人照顧,公司為他請了兩個護工,寸步不離左右,稍有閃失,他就會把硬幣吃進去,還會把屎尿拉在褲子里。
如果你不知道小白的情況,絕不會把他與疾病聯繫在一起,之前,我每次經過他的病房,都會看到小白平靜地坐在椅子上,身旁總是有人陪伴。我父親的護工是一個不多事的人,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在這一層樓里,只有小白是手腳靈活的正常人。然而手腳靈活不代表頭腦靈活,有一天,我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看到小白在護工陪伴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走上前去與他搭訕:「你好啊。」他一開口,就把我震驚到了:「去你媽的!」他把去字拉得很長,也很有力度,聲音抑揚頓挫,像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語言藝術家。說完這句話,他還把牙咬得咯咯響,像給大人「狠兒」一個的幼兒。他身邊的護工呵斥他:「不許罵人,好好說話。」他沖著護工:「操———你媽的。」護工可不慣著他,故意裝出憤怒的樣子,他一看到護工生氣了,就軟下來,像個撒嬌的小孩子,重複著護工的話語。
這時,一群無所事事的護工圍了過來,男護工逗弄著小白,問他叫什麼名字,小白沖著男護工叫道:「去你媽的!」男護工順手拿出一枚硬幣,交到小白手裡,小白接過來就要往嘴裡塞,幸虧他的護工眼疾手快,一把把硬幣奪了過來。女護工握著小白白皙的手,充滿愛憐地問他,你多大了?我們的小白可不吃這一套,「操———你媽的,操———你媽的」操個不停,女護工倒也不介意,接著逗小白,摸著小白的鬍子問道:「這是什麼啊?」小白瞪著眼睛惡狠狠地說:「雞巴毛!」引得護工們哄堂大笑。
第二天,我再一次來到醫院,看到小白坐在椅子上,他的男護工正在給他理髮,男護工手藝真不錯,理完髮的小白更加英氣逼人了。我問那位護工:「為什麼不去理髮店?」護工說:「理髮店的師傅都不願意給他理。」「為什麼?」「他不停地罵師傅啊。」這倒使我想起了一個關於理髮師的段子,說是理髮師的小兒子經常向他的父親要錢買零食。一次,正在給客人剪髮的師傅實在按耐不住心中火氣,一邊掏錢一邊罵道:「剪個雞巴頭能賺多少錢啊,你沒完沒了的要錢。」這個段子是師傅無意中罵了客人,而我們的小白,那是實打實地左一個操你媽右一個操你媽的,罵得師傅實在無法忍受,你給多少錢我他媽也不剪了。
到了吃飯的時間,護工給他做了香腸和雞蛋炒洋蔥。小白手裡抓著一個白花花的饅頭,一口接一口地吃,護工要把他的筷子按到菜盤裡他才曉得夾一筷子菜送到嘴裡。
剛吃完飯,小白的妻子帶著女兒來看小白了。小白的妻子是一個嬌小可人的女士,而他們的女兒繼承了小白的基因,皮膚白皙,聰明漂亮。小白的女兒走進病房沖著小白叫道:「爸爸。」小白瞪起眼睛:「操你媽的!」小白說的沒錯,這話雖然糙了點,但理不糙。只是現在還能不能如他所說,那就無從考證了。
看著這對母女,我的內心升起一絲憐憫,病魔不僅毀掉了一個青年才俊,還毀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小白才四十多歲,除了腦神經受損,身體其他部位完好如初,這樣的狀態能維持多久?漫漫長夜何時才是盡頭?未來等待他的又是什麼?
唉,也許這就是一個人天註定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