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火了,就是因為他逆來順受,自強不息。
當今社會,當今政府,很需要這樣的人民,他們遇到社會不公,不是奮力抗爭,而是接受現實,並且在現實中享受這種不公,還要感恩戴德。
從二舅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人的悲哀,即使庸醫毀了他的前程,他也毫不抱怨,由頹廢到接受命運,再到與命運抗爭,滿滿的正能量。相反,有些人就不那麼厚道了,看完《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這個視頻,不是感動,不是受到鼓舞,不是感謝政府,而是雞蛋裡挑骨頭,說什麼視頻是加了雞精的雞湯,還有說是加了毒藥的雞湯,喝了不僅不補,反而會中毒,這是滿滿的負能量,與偉大領袖提出的正能量公然唱反調。
有時我會懷疑(僅僅是懷疑)類似的東西,是不是有宣傳機構開足宣傳機器的產物,既然領袖要全國人民傳播正能量,那就要拿出點能反映正能量的東西,於是,二舅就粉墨登場了。無獨有偶,我有個大舅,他是我唯一的舅舅,本是個老革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黨鬧革命,參與的幾次戰鬥都險些丟掉性命,直到死身體里還殘留著罪惡的國民黨的子彈。在黨的反右鬥爭中,我舅不知是坑,以東北人的直率說了一點對時局的看法,就被黨踏上了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57年,那是一個春天,我大舅作為某某軍區的政委,參加了一個會議,會上,黨提出要大家向黨交心,那個誠懇勁兒就別提了。初,我大舅也沒出聲,要知道他老人家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對黨絕對忠誠,堅信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但是架不住黨的軟磨硬泡,漸漸地我大舅也就真投入角色了。他緩慢站起來,沉重地說道:「都說解放了,人民當家做主了,可是,我前不久回農村,看到的景象卻遠不是宣傳的那樣,農民的日子過得還那麼苦,我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人民過上好日子,如果他們過的還不如革命前的日子,我們還革命幹什麼?」我大舅以為一片冰心在玉壺,赤膽忠心心向黨,沒想到,在組織上收網關門打狗時,我大舅也就成了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任由人家擺布。最後被打成右派,發配農村老家,重拾鋤頭,打回原形。
如果說二舅被打斷的是一條腿,從此成為了身殘志堅的好青年,那麼,大舅被打斷的就是精神,從此他老人家一蹶不振,由黨的打天下的功臣,變成了罪惡的敵人,當然,身份也由一個老幹部變成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我不是說當農民不好,在那個年代,如果能當一個老老實實種田的農民也不錯,問題是你不僅要在田間地壟辛苦勞作,還要被人監視,被人歧視,你連起碼的尊嚴也沒有。
秦腔老腔唱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沒錯,二舅用木頭書寫了自己的人生,把大大小小的木頭變成了各種高矮的板凳。而大舅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從此把自己變成了真正的木頭,最終也沒把木頭變成板凳。當然你也可以懷疑二舅由木頭到板凳的轉換是外甥傳播正能量的結果,如果我的外甥把我悲慘的一生描繪成一幅美好的藍圖,而且我還樂享其中,我一定會把他的腿打斷,讓他也嘗嘗斷了腿是啥滋味。
我搞不清外甥所說的精神內耗是一個什麼概念,他是在城裡呆膩歪了,回到鄉下,看到殘疾的二舅活的有滋有味,不僅與別人爭奪女人,還收養了一個女孩,還享受88歲老母親的天倫之樂,還把領導描寫成與民同樂,關心人民疾苦,主動給殘疾二舅搓澡的好官,還不忘奚落一下美國。所有這些,與外甥在城裡的生活形成強烈反差,讓人感覺到,人,在遇到不公的命運時,不要抱怨,要欣然接受,要想想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要拖著一條殘疾的腿去解救他們。我們不能怪政府,相反,我們要感謝政府給了我們這麼好的機會,讓我們得到歷練。儘管碰到打斷我們腿的江湖醫生,也要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們要學習雷鋒,不僅要做好事,還要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釘,黨把我們擰到哪裡,就在那裡閃閃發光。我們還要學習雷鋒,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把他老人家的話抄在本上,記在心裡:「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也正是當今皇上要求我們的,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當下還有這樣的好子民,他一定臉上樂開了花。
秦腔老腔還唱到:「……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轉……」我相信這個老腔一定是歷史流傳下來的,如果是當今創作的,作者一定會倒霉,別的不說,就憑他寫的「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轉……」,就可以治他個破壞計劃生育罪而丟進大牢,要知道,計劃生育可是國策,黨才不管生育是不是人類最起碼的權利,只要不符合他的統治需要,別說生育權,就連你的生命權都可以被剝奪。當然,黨的需要是與時俱進的,現在,黨又要子民生二胎了,不生還不行,比當初不允許你生你生了,處罰還嚴厲。如果按照過去黨的計劃生育政策,用不了多久,他大舅他二舅就要斷子絕孫了。若干年後,當你的兒子問你:「爸爸,什麼是舅舅啊?」我想你未必能答上來,你可能會想起這首老腔,然後告訴你兒子:「大舅二舅都是木頭。」
沒有舅舅還有一個好處,至少在過了正月到二月二龍抬頭這一段時間,不用擔心剪頭髮會把舅舅剪死,也不至於頭髮長的像個藝術家也要捱過二月二再剪。當然,最大的好處是:沒有了舅舅,就沒有了正能量的榜樣,外甥也就不會向華老栓那樣,把饅頭蘸滿人血,大快朵頤了。
2022年7月27日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