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開家門,就看見遠生仍舊保持著我出門前的姿勢,伏在鋼琴前寫曲子。
我走到他背後,捏著他後頸僵硬的肌肉說:「創作的時候也要記得稍微動一動換個姿勢,這樣下去,你的頸椎怎麼可能不出毛病?」
他終於轉過頭來,可憐兮兮地看著我,還鼓起兩腮,撅著嘴說:「還以為你將人家拋棄了呢。」我迅速地俯下頭親他一下,他才將嘴恢復到常態,仍不忘哀怨地說:「小沒良心,人家要餓死了。」
我一邊進卧室換衣服,一邊對客廳里的他說:「好啦,算我又虐待小動物還不行,馬上煮晚飯你再忍一會兒嘛。」
「喂,剛才你有沒有在路上想想小說情節啊?」
我故意忽略他的問話,拎著剛買的菜肉往外走,仍舊聽見他說:「看來又是空白著大腦,多好的構思時間,都被你白白浪費了。懶人,晚上上床揍你,不要忘了提醒我。」
「肯定忘記。」我大聲在走廊里和他抬杠。

我們住的這棟房子建於1870年,是這個城市中很典型的老房子。
十九世紀對於大多數中國人而言似乎還只限於教科書中描繪的場景,但在這裡,什麼羅馬人的遺跡啊,動輒幾百年的教堂啊,簡直就是家常便飯。許多外觀雕樑畫棟,有天使和女神裝飾的巴洛克色彩的老房子,都完整地保留下來,散落在這個城市的角落,算不得什麼稀奇。

比如我們家這棟,有四層樓高,典型的Hof[1]結構。臨街的一面,每隔幾年房東就出錢整修一次,雕刻繁複的花窗紋飾仍然潔白工整,散發著古典的氣息。朝向庭院的一側,悠然寂靜,完全阻絕了街上的車輛人聲,院子里古樹參天,牆角的玫瑰丁香也打理齊整。說是出租房,在我眼裡就像個夢幻城堡。
據
說房東老太太名下,像這樣一套一套的房子,在這條街上就是好幾棟,真是老牌資本主義,財產代代傳承,就是斷手斷腳也吃喝不愁。而我們這種後來者,尤其是外
國人,恐怕努力一輩子也趕不上人家一個角,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不過作為首都,維也納相比奧地利其他城市,年輕人和客居者已經算是非常多了,因此百分之六
十的人都沒有自己的房產,日常開銷的主要部分都扔在房租上。所以從心態上還能讓我舒服點兒。

(感謝吳洪濤先生精彩及時的素描)
講句公道話,遠生和我能夠租到這個房子的確是很幸運。房東老太太在房租的索取上並不苛刻,而且最關鍵一點,不同於市政建設的那些出租房裡人滿為患,這棟老房子基本就沒什麼人,安靜得不像話。
一樓是老太太兒子開的專科診所,可他基本常年度假,也看不到診所有什麼病人來看診。
二樓一層都是老太太自己用的房間,八十幾歲的老太太,除了在陽台上澆澆花,基本沒有存在感。四樓是帶屋頂陽台的Dachgeschoss[2],
租金貴得嚇人,一對律師夫婦簽了十幾年的租約。只有三樓,因為被割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套房,卻只有一個大廚房,因此出租起來略嫌尷尬。有錢能租住一層樓的家
庭,肯定不願意自己家被分成兩半;沒錢人,大概也萬萬想不到這種漂亮的老房子里還能有小房間出租。所以我和遠生非常幸運地拿到了那個小套房的合同——一室
一小廳,自帶浴室衛生間才40多平米,以我們的收入能勉強支付得起。另外那個套房,卻有近100平的面積,租金就貴得多了。而且由於要和我們這邊公用廚房,因此到現在都沒租出去。我和遠生樂得花這麼點兒錢就享受一層樓的寂靜並獨享碩大的公用廚房。

站在大廚房裡,就聽見我們屋裡行雲流水般的琴聲緩緩傳來。
遠生雖然是維也納國立音樂大學鋼琴表演系的學生,卻將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投注在自己的樂曲創作上,對於學校布置的演奏練習,經常是放在諸如我做飯這段有限的時間內進行。
像
他這樣的時間分配,恐怕只有我才見怪不怪,要知道,維也納國立音樂表演系,那是全世界古典音樂學生的夢想,想要考進去幾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務。很多來維也納
求學的音樂生,連去參加入學考試的勇氣都沒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在其他的私立音樂學校讀書。遠生能成為那裡的學生,絕對是萬里挑一的佼佼者,在一眾中國來
的音樂生中鶴立雞群。可面對這樣激烈的競爭,他卻完全沒有壓力似的,即使面對周遭那些堪稱鋼琴界預備大師的同學們,還是一副遊刃有餘的自信。別人全身心投
入都搞不定的練習曲目,在他簡直像抽點時間就可以完成的副業。
用
遠生的理論,所謂演奏水平,當技巧到達一定的純熟度后,靠得便不再是更多的演練,而是靠自身的悟性和精神修為,去理解樂曲蘊含的思想和附著的情緒。他常
說,真正會聽的人,只要聽一耳朵就可以抓住一部作品的精魂,判斷一個演奏者的靈性;而真正會彈的人,絕不需要去生硬地套搬那些所謂的表達技巧,附和導師的
講解,而是在那一刻達到與作曲家靈魂相通,對作品進行重新創作。這恰如一個真正懂哲學的人,並不是靠閱讀哲學著作的數量,牢記每句格言和詞條,而是有能力
將哲學體系重新演繹推導出來。
我
不知道遠生所謂的和相隔時空的人通靈是什麼感覺,只是每次我半感嘆地調侃他又不用功作業時,他便一本正經地坐在鋼琴前,突然彈出布置曲目中的一個樂章,那
飛快移動的指尖下流淌出來的旋律,和他臉上剎那間陌生起來的表情,往往鎮得我不能呼吸。即使不算很懂,也能感受到他演奏時超越於技巧的感染力,讓我瞬間窺
見那無法顯形的藝術的真身。然後他就在我靈魂離體的那一刻突然停止,孩子氣地朝我璨齒一笑,像是吝嗇我感受他的琴聲,又逃回自己的創作中去了。

那一刻,我是那樣愛他,仰慕他,藝術的神秘殿堂,彷彿盡在他掌控之中。他像是散發著無窮力量,既不虛弱,也不孱病,像一位驕人的王子。
一個人在廚房做飯,聽著琴音,依然能夠感覺到遠生的存在,與他的精神一起共舞。
[1]四面閉合的庭院結構。
[2]德語,屋頂閣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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