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瓦茨醫生用他一貫從容自如、平心靜氣的語調陳述著,其中還多次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病人手術非常順利,術中出血不多」。我舉手打破了常規:「什麼手術?」
「噢,這位91歲的陳先生今天來做經尿道膀胱腫瘤切除術。請你告訴陳太太,術后病人突發呼吸停止、心率降到30次/分,測不到脈搏,醫生立即Intubation把呼吸管子又插了回去,同時code blue was called,病人會送到ICU去。」施瓦茨醫生一口氣說著,此時已撥通了病人家屬電話,把它遞給了我。
「婆婆,我是中文翻譯,您先生。。。」我在電話里把醫生的話忠於原則地一一講給她聽。電話里立即傳來一個細柔悅耳的聲音:
「我先生現在有危險嗎?」
施瓦茨醫生說:「現在情況基本穩定。」
陳太太表示「我現在過來吧。」
「婆婆您老晚上開車行嗎?」我很自然地問道。
「我五十不到,開車沒問題。叫我文婷吧。」我立即面紅耳赤起來,原來「婆婆」比我還年輕。
文婷說:「可以幫我轉告他女兒嗎?他女兒在西雅圖。」然後文婷一口氣報出了長長四個電話號碼。
文婷喋喋不休地「他女兒雀喜兒和她夫君都是醫生,開著自己的診所,他們對醫比較明白。平時不接電話,這四個電話你可以輪流試著打,你們醫院要告訴她現在我先生的情況,問問雀喜兒到底怎麼辦?」
施瓦茨醫生把電話打到西雅圖的時候果真沒人接,他在其中兩個錄音電話里分別留了言。
施瓦茨醫生轉向我:「問陳太太,家屬依然願望全力搶救嗎?」
當我把這話告訴文婷時,她明確表示:「我願他多活一天好一天,我不會放棄最後一分鐘。但他女兒好象有我先生的遺囑。我是她繼母。」
施瓦茨醫生說:「病人不省人事時,病人的太太就是權威說話人了,現在病人就是Full code."
陳先生雙目緊閉,還沒有從手術后的麻醉中清醒過來,看起來似乎是睡著了,只是那張蒼白的臉在四面白牆的映襯下象又添了一堵牆,了無生氣。充滿殷紅色液體的尿袋還在不斷地膨脹,血尿沒有停止。紅與白形成了刺眼的對照。
一邊做著開放性靜脈快速輸血,一邊還在氣管插管的陳先生被送到了ICU。
回到病房不久,我正查看著電腦里今天新入院的病人資料。「2314病房在哪裡?」一個甜柔的聲音沖著我在耳邊滑過。我一回頭,高挑的女性,隆起的發綹,大大的LV包挽在手腕擋住了部分飄逸的黑色蕾絲長裙的前胸,腳蹬史蒂夫馬登彩色平底鞋的她就出現在我面前。
「是文婷吧,我是電話里的中文翻譯。」我自我介紹道。
「是啊,是啊!」儘管聽她的聲音綿言細語,眼前這個文婷還是讓我驚訝的如此年齡可以這樣風雅,女人不老不是神話。
我領著文婷正向她先生床邊走去的時候,又響起一陣2314 code blue 警鈴聲。我對文婷說:「您先生情況看起來不好」,「我該怎麼辦?」文婷萬分焦慮地問道。我把她安排在家屬等候室內,看見ICU馬丁醫生正在電話上,幾分鐘后他示意cancel code blue, 停止所有緊急救治。
馬丁醫生要我招呼陳太太來到會議室,我給文婷做了以下的一段翻譯。
馬丁醫生幾分鐘前與您繼女雀喜兒聯繫上了。根據加州的法律,您繼女握有的陳先生的授權委託書power of attorney是有效的。她說陳先生是DNR&DNI(不要心肺急救術,不要氣管插管),決定據此停止一切對他的搶救和治療,其中包括拔除氣管插管,停止輸血,不要開中央靜脈和停止所有抗生素和靜脈點滴。這樣的情況下,病人的生命在任何時候都會終止,可能過不了半夜。
文婷說:「我尊重他女兒的決定,她是醫生,懂得比我多。」講這話的時候,文婷依然神態悠悠,表現得很有風度。
馬丁醫生說完轉身離開了,我也準備起身告辭。文婷突然抓住我的手,「他走了,醫院會給我死亡證書嗎?」我在美國做護士二十多年,各種情況下送走這麼多的生命,今天是第一次有家屬向我要死亡證書的。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如實地告訴她,凱撒醫院有死亡事務委員會,會出具死亡證明的。我讓她不要擔心。 顯然,我並沒有領會文婷的意思。文婷示意我能否給她一點時間,於是我聽到了一個令人擔心的故事。
文婷是九十一歲老先生的第三任太太。前二任太太都已作古,各自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大女兒夫婦是醫生,在西雅圖懸壺。小女兒一直是單身,在洛杉磯經營珠寶生意。姐妹倆各自收入不菲卻形同陌路。大女兒是控制狂,家裡大小事務都由她一人作主。當年雀喜兒結婚時自己辦了五十桌酒席,卻沒有為同父異母的妹妹預留一席之地。妹妹的洛杉磯馬裡布豪宅,雀喜兒也從來未曾踏足。雀喜兒一直耿耿於懷,當年就是妹妹的母親篡位才讓自己的母親遭遇失夫的不幸。
陳先生是個非常大度又執著的人。這個上海老克拉是國軍的一名工程師,當年隨軍離開上海到香港,又從香港到台灣,最後定居在美國。聰明一生的他在婚姻上卻算不得幸福。早年太太脾氣很大,因性格不合導致離婚。第二任太太小鳥依人,卻在與他結婚十年後因肺癌而撒手人寰。缺乏母愛的妹妹一直遭遇姐姐的白眼。她很早就自立門戶,對父親的家事不聞不問,卻暗地裡一直接受著父親的關照。
陳先生一直身體很好,旅遊、爬山、游泳,在他晚年的生活中從未停止過。靜時,每天筆墨書法從小楷寫到大楷。2011年陳先生患膀胱癌。術后,文婷來到身邊照顧他,之後病情一直趨於穩定。
陳先生和文婷講話投緣,文婷對老先生更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倚翠偎紅,鶯儔燕侶。一年半前,老先生從銀行拿出一萬元開了倆人共同帳戶。雀喜兒報警911,說是自家的帳戶遭盜竊。也許雀喜兒這輩子最讓自己後悔的事就是找了文婷這樣一個看護。
文婷一再重申,自己嫁老先生並非為了身份。她自己有綠卡。文婷的這一聲明更加引起雀喜兒的反感:哼!你不要身份,那就是直奔主題,為錢而來。被人冷眼相待的日子讓文婷步步艱難。
我遞過咖啡,文婷輕輕呷了一口:"我從沒想到要跟他結婚。我對老人照顧得好,你們滿意我的服務,多付我點工資就可以了。當時,雀喜兒卻是這麼的吝嗇,不肯多給分文。雀喜兒會說國語,卻從來不用中文跟我說話,她從心裡看不起我。在我提出要辭職時,老先生說過這麼一句,'我們結了婚,她就免費用保姆了。'老先生一意孤行要和我結婚,我對他卻是尊敬多過熱愛。"
身邊從來不缺追隨者的文婷,到現在也講不清楚為什麼會嫁給他。她只知道他的社會退休金每月$4000,其它什麼都不知道。和老先生結婚後,雀喜兒又試圖把他們趕出聖蓋博區的房子,最後也沒能得逞。
三天前,老先生出現大量肉眼血尿,腫瘤複發,來醫院做了兩側輸尿管支架放置術,帶著導尿管回家了,血尿情況並無明顯改善。就在昨天,文婷一個晚上沒有休息。每隔十幾分鐘她都要起床看看尿袋顏色,摸摸先生額頭有無發燒,再就是不斷地給他喂水。
下午三點鐘,老先生和文婷及醫生談笑風生。文婷隨手翻開手中的筆記本,展示在我眼前的是非常漂亮的英文字。老先生聽力不好,很多時候要靠文字溝通。
施瓦茨醫生問:「術中若出血過多願意輸血嗎?」
他說:「當然!」
醫生又問他準備在醫院待幾天?」
他說:「只一夜,明天回到太太身邊去。」
他叫文婷明天下午來接他,然後一起去他們經常光顧的中餐館共享晚餐。
他果然言中只待一夜,卻未能再回到太太身邊。顯然,上帝顯更需要他,把他接走了。
文婷轉回話題,醫院會把死亡證交給雀喜兒吧,她會擁有支配這個家的一切權力。我如果拿不到死亡證書,就意味著一切結束。我將被趕出這個家,在美國重新生活。她的聲音明顯帶有凄涼。她又問我:「我能拿到他的社會退休金嗎?別人都說要結婚二年以上才可以拿,我們結婚才一年半。」
這又是一個難題,我真的不懂,自然無從回答。
「您有律師嗎?」我問。
「我有!」她肯定地回答。
「先生有遺囑嗎?」
「應該有吧。」
「把一切交給律師吧。」我無可奈何道。
「您看上去這麼年輕,這麼優雅,一定要好好生活」我祝福道。
「我以前是模特公司主管,手下有一千多人。」文婷依然慢條斯理地說著 ,眉毛輕輕上揚了一下 ,我在她的眼角看到了一絲自豪。
二十三點四十七分,陳先生終於沒能熬過半夜,平靜地去了上帝的家。他在洛杉磯的二女兒始終沒有出現,陪在身邊的唯一親人是她的第三任太太—文婷。
人性,不會因為你有錢就願意大度施捨;
人生,不會因為你付出就能夠成功圓滿;
婚姻,不會因為你期盼就成全甜蜜幸福;
癌症,更不會因為你對生命渴望而煙飛;
每天,我們生活中會有太多太多的變數。我們不能阻止任何變數,唯有踏著今秋的落葉,邁著堅實的腳步,在生活的羊腸小徑上一路走下去。。。
寫於二零一五年九月
(多謝徐福老師友情校字!)
Eric Clapton - Autumn Lea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