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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女孩和自殺

作者：嫣蝶於 2016-8-25 12:47 發表於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病房裡的故事|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憂鬱,女孩和自殺

（圖片來自網路）

"假如我選擇自己結束生命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這對於我，將是一種幸福。"

— 三毛

七月，幾聲驚雷劃破洛杉磯晴碧的上空，一場瓢潑的雨把久旱的大地澆灌得直冒冷汗, 撲鼻而來的潮味兒直衝腦門, 讓人錯覺得像是走進了上海五、六月里的黃梅天，胸口卻被堵得陣陣發慌。

離下班只有十幾分鐘的時間了，接到醫院床位協調員打來的電話: 女性29歲OD(drug over dose)的病人要送進病房。「哦？」通常，我對接受這樣的病人比較過敏。其一，大多這樣的病人與護士多不會很合作；其二，這種病人都是 1:1的床邊看護，這就意味著我又要損失一個護士助理，無形中加重了註冊護士們的工作負擔。床位協調員感同我的猶豫，「先打開病史看看吧。」他建議道。

我一打開病案，「黃鑫」，一個用黃橙橙的金子（字）堆積起來的典型亞裔人的名字跳了出來，跟在她名字邊上的是LEP(Limited English Proficient) 註明只講國語，我立即動了惻隱之心，「好吧, 送上來吧！」

眼前這個女孩，皮膚晶瑩剔透，長發悠揚在雙頰邊有意無意遮掩了這張精緻的、在白床單里顯得更加蒼白的臉。微翹的薄唇和下垂的嘴角張揚地抗爭著，緊閉的雙目下彎彎翹起的睫毛覆蓋了長長的眼線，讓人猜不透睜開的眼睛會是怎樣的清澈或凝睇。筆直修長的雙腿延伸到綳直的腳背側彎著，纖柔的雙臂舒展。噢，原來雷諾阿《睡覺的女人》主宰一切嫵媚優雅，充滿青春活力的世界名畫是有生活來源的。

就在一個小時前，這個月神般的維納斯胴體伴著酒精的膽量吞食了93片25 mg Benadryl(鹽酸苯海拉明），企圖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白紙黑字的入院診斷上寫著「藥物過量，企圖自殺」，而她要輕生的唯一理由就是「不喜歡工作中的中國團隊。」多麼匪夷所思!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眼前這麼金碧輝煌的名字,嫵媚窈窕的胴體就著這樣簡單的理由輕易地要把自己拋棄的靈魂等同起來。

跟著「名畫」女孩一起進來的是黃爸爸，一個非常健談，熱情開朗的藥劑師。他一個勁地沖著我問道：「她會醒嗎？你說她會醒來嗎？」我說：「黃爸，您的專業知識讓您擔憂得不知所措，對藥物的作用和副作用您比我強多了。」職業習慣讓我探試道，「她為什麼有意服藥過量？」淡定的藥劑師說，「等她醒來，問她自己吧」。

「她是一個非常聰明好強，努力勤奮的女孩，而且身邊從來不缺愛。」黃爸似乎比我更想知道"壯士斷腕」的企圖。從黃爸的嘴裡我聽到了一個「完美」女孩的故事。

黃鑫，初二隨北京的父母移民來美國。從小對舞蹈，鋼琴，畫畫什麼都感興趣的她一路風光優雅地在讚美聲中成長。然而在北加上 Berkeley大學時，首次受到美國文化洗禮的女孩發現原來自己和西方文化是多麼格格不入。在大多數同學周末和課餘時間娛樂、社交、聚會運動時她與同齡的朋友、同學漸行漸遠，一心只讀聖賢書。那時，對自己孤傲不羈的性格和對校園大多數現象的排斥，她已意識到必須修正心理的偏差，在主修商學的同時又選修了心理學。在伯克利以雙學位畢業后她又進入西北大學商學院繼續深造。

真正讓她接受挑戰的是走向社會，面臨工作。畢業后，在幾家美國公司屢戰屢敗的情況下，兩年前桃花盛開的時節, 感到再也無力面對工作的挫折時，她第一次產生了輕生的念頭，那一次，她吞服了75片325 mg Tylenol, 噁心、嘔吐強烈的胃腸道反應迫使她打了911自救。以後她更是頻繁變換工作環境，不久前和同是商學院畢業的男友一起來到中國，他們在國內一個非常有名的網路網站做行銷策劃。

三天前，她又不堪工作的壓力和不喜歡中國團隊獨自回到美國家中。

晚上, 黃鑫的父母接到她男友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衝進她的房間,發現女兒已不省人事。

在我們講話的當兒，這個魂不守舍女孩慢慢打開了眼睛。黃爸爸第一句話:"女兒啊，你真的要走嗎?" 不幸，她輕輕的點了點頭。「你們為什麼要救我?」立時，我看見無望的父親兩行老淚滾落在嘴角顫動，「女兒,你走了我們怎麼辦?」黃爸又凄涼地哀嘆道。

女孩彷徨的眼睛，空洞地盯著牆壁，不再說話。

她的左手不斷地撥弄著右手臂上的靜脈點滴，僅五分鐘我已經給她用膠布重新固定了3次, 她的右手不斷的抽拉導尿管, 說是要起來小便。我反覆跟她解釋置留導尿管的理由，Benadryl使膀胱張力減低，在大量的靜脈衝擊療法下，很容易引起尿瀦留，導致小便困難和繼發女性尿路感染。她似懂非懂，煩躁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說時遲那時快，突然她抬起右手把導尿管拔了出來，一聲尖叫，一汪鮮血殷紅了白床單；她又開始抱怨，整個床上爬滿了虱子-奇癢；整個牆上掛滿了注視著她的眼睛-難受；顯然她又陷入了自編自導幻視幻覺的煎熬中。。

我把黃爸拉出病房，誠意地提醒到：神情錯亂，幻覺抑鬱的患者一定要尋求精神科方面的治療"。

黃爸說:"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看，她整天就在這些小事上這麼的糾結，讓自己的心裡過不去。其實她英語沒有問題，但奇怪的是她現在堅決不講一句英文；執意要回到中國去而又惱恨中國團隊, 這種矛盾的心理時時折磨著她。「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心理因素在作怪。」我忍不住強調著。黃爸心有餘悸道：「對於精神科的介入，這事我還得和她母親商量，商量。"

第二天清早，我就見到了衣著得體，落落大方的黃媽媽帶著自製豆漿桶來到病房。她熱情地向護士們遞上一杯杯濃香味純的豆漿。送到嘴邊的豆漿我卻怎麼都咽不下去，這本白的沒有一點雜質的沁人心脾的飲料是否應該讓自己的女兒先嘗一口，而此刻冰美人的嘴巴僵硬的已不會打開，任憑著生理鹽水衝擊著血管壁在這毫無生機的軀體里肆意泛濫。

黃媽在我們洛杉磯一家中文媒體電視台做策劃主編，而這個生性幽默，快人快語的「阿慶嫂」讓人猜不透她的實際年齡。

她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我女兒漂亮嗎?」

「漂亮!」

「像我嗎？」

「當然！」我誠心誠意地回答道。

「我們在洛杉磯的東區，一個100萬的房子已經出了offer，是送給她的結婚禮物。」黃媽媽依然喋喋不休地說道。到底是職場上見過風雲的人物，顯然不像大多數的家庭，遇到孩子自殺，父母會哭哭啼啼跌到塵埃里。

「你看，我們家小鑫，有才有貌，有錢有情, 有暖有愛，你說她為什麼要自殺呢? "黃媽突然把急風驟雨推向了我。

"哦，也許，太完美了吧!" 半晌我收緊的喉嚨才擠出了這幾個字。真的，除了會說這句話我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更合適的回答。

經醫院的精神科和心理科的醫生會診后，一致認為黃鑫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抑鬱症，建議她轉到「Psychiatric Facility"進一步治療。黃媽反應強烈：「是不是因為黃鑫沒有凱撒醫療保險，醫院要趕她走？」說著馬上開了一張五萬刀的現金支票扔在桌上。我一時被怔住了，趕緊說尋求進一步的對症治療是她病情的需要，我們醫護人員絕對不和錢直接發生關係。黃媽又請求道：可不可以從醫院直接出院回家？要是去了精神病院她這輩子就完了。

臨床上，我看見大多數自殺未遂的病人，幾天後都可以從醫院直接回家的。但象黃鑫，3天了，任何人跟她講話，她都從來不會默契地眼睛對視，整個面容就像塗上了蠟的假面具，光滑而僵持。剛剛從北京火急火燎趕到床邊的未婚夫緊緊地擁抱著她，而這具似乎與激情突然絕緣的軀體已經不懂得生命里感動的回報，凸顯板樣強直。當一個人所有的思想被烏雲籠罩時整個世界蕩然的已毫無意義。

我能理解父母的意願，但黃鑫真的病得不輕。我問黃媽媽，第一次自殺后，她有沒有遵照醫囑服藥呢？黃母說：「她拒絕服藥，說是藥物會引起頭痛。」可是不服藥，頭可能會更痛。

有人說:「自殺者是勇敢的」；也有人說：「自殺者是懦夫的行為。」屈原投江是勇敢，柯本自殺是懦弱。

我說自殺者是自閉也是自私的，是一種非常自卑獨我的心智不成熟的表現。其實，現實中我非常能夠理解和同情自殺者。選擇自殺，一定心裡有過不去的坎，有走不出的黑洞，自殺可以一了百了。但在你全部擺脫痛苦的時候，生命已離你遠去，生活的全部意義都不復存在，而你把痛苦卻留在了世界。不管你今天是走了還是活著，自殺給親人們和愛你的人所帶來的創傷卻是一不了百難了的痛。

自殺者是自閉茫然的，他們只活在自己的小我中，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只要打開心結，接受心理輔導和醫學治療釋懷寬容的心為周圍的人想一想，也許他們就不會這麼輕易選擇走上絕路。我看見多少自殺的孩子，在他們醒來后，對關懷和救治生命的人不屑一顧，不願溝通，然後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我行我素。這是對親人和關懷他們的人一種多大的傷害啊。

我們周圍學習成績好的孩子俯拾即是，而優秀的孩子應是心智成熟，智商和情商並存。"學會做事以前要先學會做人" ，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和思維去適應環境，讓自己的才能和品行在社會的熔爐里煅煉成鋼，做一個充滿陽光正能量的人。

每一個青春的生命都是珍貴的，每一段人生可以譜寫輝煌，決不讓如花的生命凋謝在抑鬱里。願每一個踏上職場的孩子都旗開得勝，步步為贏，充滿陽光，與自殺絕緣！

二零一五年七月於LA

（多謝徐福老師友情校字）

噢，有網友說這話題很沉重，讓我們來聽首好聽的歌，舒解一下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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