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18。六三事件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18。六三事件
二月鎮反時,「赤旗」戰團作為反革命組織「主力軍」的頭號「幫凶」,遭到軍警專政機器的強力取締,首領鍾司令還鋃鐺入獄。平反后,軍隊改變立場,轉而支持造反派。鍾司令釋放出獄,一腔怨氣,一肚子不平,不能對軍隊發泄,只得轉向鎮反的另一執行者公檢法。
公檢法是地方警察,專政機關,一直受當地黨政當局的直接控制和指揮。因此,公檢法都與地方黨政領導關係密切,唯命是從,是當權派手中利器,護身神符。公檢法也與社區聯繫緊密,維護社會治安秩序,打擊不良行為。經常與有「鬧事混兒」、「潑皮崽兒」、「刺兒頭」稱謂的翻天派眾過不去,有事無事地,總能找到些理由,對其敲打警告,直至關押勞教,不但使混混們個人尊嚴盡失,就是在街鄰間,也沒有了面子裡子,不免含恨怨怒。平反后,雖然軍隊轉了向,但公檢法依然置若罔聞,頑固地站在當權派一邊,站在保守的紅色派一邊,為其護航保駕。壓制我造反派,如此冥頑不化,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以「赤旗」為首的翻天派學生組織,為了顯示其造反精神,也為了報鎮反時被抓押批鬥的一箭之仇,群策群力,謀划著到市公安局去示威遊行,不但要砸爛公檢法,還要揪斗公安局長王傑,把他斗得遺臭萬年。解放軍曾經出過一個英雄王傑,在訓練民兵時,撲向意外爆炸的手榴彈,犧牲自己,保護了在場民眾,受到全國人民的敬仰學習。而此王傑卻非彼王傑也,這個王局長,雖然同名同姓,卻一肚子壞水,專與走資派紅色派穿一條褲子,是二月鎮反打壓造反派的急先鋒劊子手。
6月3日上午,以「赤旗」戰團為主的學生,聚集了上千餘人,在其主要頭領鍾司令的親自帶領下,開始了這次行動。遊行隊伍展開橫幅,一路高呼口號,聲勢震野,很快吸引了成千上萬民眾加入,浩浩蕩蕩,來到了萬縣市中心地帶的人民廣場。
人民廣場位於萬縣市的半坡腰上,平坦廣闊,有約10個足球場大小。在南北方向,延伸出多條馬路,與上城高筍塘政府機構,和下城二馬路環城路商貿區相連,站在廣場西邊一長坡200多級的大梯子石階上,滾滾長江東流水和沿江美景,可盡收眼底。在其東面,一條寬闊的布滿林蔭的主路,營盤路,向東延伸,一盤大坡蜿蜒向下,接續三馬路工廠區;主路直走,則在關塘口曲折轉彎,在萬一橋處,接續沙河子。
營盤路長達2公里。其東端路口向下連接三馬路。據說,紅岩中的我們所敬仰的江姐,解放前夕,曾在下川東領導地下工作。她曾在營盤路東口暫住,布置聯絡站。後來手下甫志高叛變,領著國民黨特務,從重慶沙坪壩,追蹤至此,將江姐逮捕,押送重慶,關押於渣滓洞中美合作所。江姐受盡非人酷刑,堅貞不屈,臨近解放時英勇就義。
營盤路中部,有一條孫家書院路,從路北鈄上,通往高筍塘,沿途分佈萬縣地區行署的若干部委局辦。散布在營盤路中的,都是萬縣地區的公檢法機關大院,萬縣地區「公安處」、「中級人民法院」、「中級檢察院」等,在粗大的法國梧桐林蔭下,這些專政機構顯得門禁森嚴,庭院深深。
營盤路的西端,直接連續入人民廣場。在其融入處,是門牌為252號的一處威勢的大院,有持槍警衛,門柱大書「萬縣市公安局」。在市局周圍,是市法院和市檢察院等機關部門。
「赤旗」的學生們,來到市公安局門前空地,群情激憤,大聲喧嘩,要王傑局長出來,回答學生們的問題,其實是想揪出公安局長,開一個現場批鬥會。
如此幼稚的障眼法,怎能瞞過公安戰線的老兵、熟知鬼域伎倆的王局長的慧眼?所以,任你學生們在外面喊破嗓子叫翻了天,公安大院內,卻是幽靜無聲,好象空無一人似的。
叫嚷了半天,沒有人回應,不免使一些人沮喪泄氣,但也激發了另些人的血性戾氣:今天,一定要跟姓王的討說個清白,要他為鎮反所為,當面賠理道歉,作個交代!於是,以萬三中的一夥學生領頭,手挽手結成錐陣,高呼著口號,擠開守門警衛,開始進入公安局院內空地。
市公安局的臨街大門約4 - 5米寬,能容卡車出入。進門后是空地,可停放數輛警車。正對臨街大門是十數級青石台階,引領到內院門。內院門是老式月洞門,約2米直徑,並不寬敞。經兩側迴廊,繞過照壁,是幾進中式青瓦白牆建築,通過殿堂廂房廊道,連接成大小院子,是市局辦公處所及各科室。
學生大隊伍穿過空地,踏上台階,通過內院門,想要進入辦公院落,卻是不由得慢了下來。因為院落內的天井,都是不大,要想迅速進出是很困難的。學生們蜂湧而入,幾百人,很快將天井迴廊等,凡能站人的地方,都擠擁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而院壩空地和台階上的學生們,並不明了院落裡面的情景,還在拚命地用力,想通過內院門,擠入院落內。
已經沖擠進院落的學生,高呼要揪斗公安局長的口號,和守候在那裡的公安人員發生了激烈衝突。學生們赤手空拳,熱血激憤,而公安幹警一生與匪徒打交道,練就了銅頭鐵臂,搏鬥技巧,加之早有準備,今行禁止,在局長親自指揮下,大家士氣高漲,同仇敵愾,紛紛用磚頭、石塊、瓦片、棍棒等打向學生「暴徒」。學生們擁擠在一堆,迴旋無地,難以躲避,被飛來的磚石擊中,毫無花巧,直打得皮破血流,肢斷骨折,痛吼悲嚎,哭爹叫娘。
正在雙方激烈衝突之際,忽聽一聲哨響,從公安局後院,衝出一隊頭戴鋼盔,手執鉤鐮槍的消防官兵,殺氣騰騰,咄咄逼人地沖向學生。官兵瞅准目標,將帶隊學生頭目,或站在前列的衝鋒學生,用鉤鐮槍鉤住拉出,推搡在地,用粗繩捆綁起來。學生們何曾見過這種兇狠陣勢,霎時間亂了陣腳。
內院大門窄小,象一個瓶頸,進出都受限制。大多數院落內的學生,惶急之下,驚慌失措地拚命往外撤; 而院外大隊伍又不知情,還在繼續往裡湧進。結果,在窄小的內院大門一帶,發生了嚴重的人員擁堵、踩踏。
眾多學生驚恐地向外涌逃時,擠推衝撞,將許多身小力弱步履不穩的同學,推倒在地,人群從其上面狂暴地踩踏而過。有的同學,他們被壓在了底層,上面人壓人,壓了好幾層,根本無法動彈。但幸好他們沒被壓在院門進出口的中間,兩隻胳膊又支在胸前,死命抵住,才使胸部免受致命重壓,幸運地撿得了一條小命。但是,另外一些同學,就沒有他們那麼幸運了。他們被擠倒在院門進出道上,那裡的擁堵最厲害,被壓在底層,經不住重壓,當場有3名學生窒息而亡,另有79名學生受傷。
遇難學生的屍體,很快被送到位於二馬路的地區醫院。3具屍體,在醫院大門前停放著,個個面呈紫黑色,慘不忍睹,那是窒息身亡的明顯特徵。緊接著,在6月3日晚至6月4日凌晨,對遇難學生驗屍。參加驗屍的,是軍隊、公安局、醫院、本地及外地學校等15個單位派出的十幾名人員。在隨後公布的驗屍紀實中,遇難學生多有「焦痂」、「鼻孔口腔有血性分泌物」的記述,應是受到踩踏重壓后窒息而亡。後來「赤旗」派有人說,是公安局施放了毒氣彈,遇難學生的屍體才呈現那種紫黑色。這種說法,或是想當然的譩推,難以成立,試想,一個縣級公安局,哪來的毒氣彈?即使有,恐怕也沒有必要,及悍然施放毒氣彈的膽量吧。
噩耗傳來,同學們無不震驚,其家人更是悲痛欲絕。隨後,事件中的罹難學生,和後來在武鬥中的一些翻天派喪生者,被埋葬在萬縣西山公園上面的一塊空地里,那裡曾被叫做烈士陵園。文革結束撥亂反正,風向轉變,烈士陵園被取消否決,墳墓紛紛遷葬,蕩然無存,空出來的土地,種植了一大片柑桔樹。
在三峽水庫修建過程中,萬縣移民開發,城市重新規劃建設,在昔日的烈士陵園舊址上,已修建了一排排高樓大廈群。「重慶市萬洲三峽中心醫院」,如鳳凰湼槃,從文革硝煙灰燼中飛起,眺望著下面日夜奔流不息的長江。來往於三峽醫院裡的人們,有幾個知道,在他們經過的樓房下面,曾經安葬過幾十名文革中的無辜死難者?
文革結束之後,撥亂反正,「秋後算賬」,「6-3事件」的策劃發動,自然地要歸罪到「赤旗」戰團的頭領鍾司令身上。鍾同學因此從地革委副主任的高位跌落,淪為階下囚,被判刑十年。而事件的另一位主角、當時學生們要揪斗的那位公安局長王傑,卻被視為「反文革逆流」的英雄,聲名大振,官運亨通。
其實,無論是學生頭頭,或是公安局長,他們都無法超越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他們的升降沉浮,榮辱成敗,卻是難以自主,只能在那個時代隨波逐流。3名青年學生,化作道道冤魂,卻實非鐘王本心所願,因此,也難以追究在這場瘋狂運動中的個人責任。
巴郎 記於2020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