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03。自絕於民

巴郎。《拾舊沙河夢》103。自絕於民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03。自絕於民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勝利！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伯司令將矛頭首先對準現任教育局領導班子，特別是屈局長。正是以屈局長為首的這個可惡班子，將他停職檢查，批判鬥爭，意欲置之死地，使其身敗名裂。此仇讎深似海不共戴天，好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來運轉，苦盡甜來，鹹魚翻身，伯司令回來了，帶著數萬兵馬，刀槍雪亮，旌旗蔽天，誰能抵擋？誰又敢抵擋？要將整個班子，人人伏罪，油榨火燒，徹底地加以清算。

在伯司令的仔細策劃下，手下的嘍啰們聞風而起，教育系統的造反組織統一行動，開始時不時地揪斗屈局長及其同夥，偶爾還有主管縣長和宣傳部部長陪斗。

縣委宣傳部，是教育局的直管上司，宣傳部長吳超塵，主管宣傳教育，執掌意識輿論，被視為教育局屈局長的後台。屈局長在教育系統里黑手遮天，為所欲為，相信是有吳部長撐腰，在吳部長的指使慫恿下，才能得逞的。因此，批判屈局長，也少不了要批判吳部長。一番內查外調，啊哈，原來吳部長自身還有污點吔。

吳部長是河南人，家中薄有田土，父母望子成龍，省吃儉用，供他讀書。他成績很好，考取了省城鄭州的書院。青年學生因不滿國府的腐敗無能，參與學生運動，表現積極入了地下共產黨。後來在遊行示威中，被國民黨特務抓捕，受到刑訊，關押了半年有餘。但他並沒暴露身份，監獄當局始終認為他只是一名調皮搗蛋鬧事學生，讓其嘗嘗苦頭，寫了「認罪書」才放了出來。出獄后，灰心喪氣，沒有再與學校黨組織聯繫，而是悄悄的逃出省城，回到解放了的家鄉。眼見我黨日益壯大，解放軍將向全國進軍，他腦筋靈活，看到了前途，隨即參加了二野的「幹部培訓隊」，並再次入了黨。其後隨軍南下，參加渡江戰役，解放西南戰役，一路上歷盡艱辛，表現突出，受到過上級表彰。到了萬縣，卸甲歸民，擔任地方幹部。

他被抓捕情節，在解放后的整風運動中，他坦白過，上級也調查過，認為雖然不應該寫「認罪書」出獄，但由於沒有給黨造成損害，公正處理，不予追究。他有文化，也有才能，工作勤懇踏實，人才還是堪用的，但不可重用。這也就是近20年了，以他的南下幹部地下黨資歷和大專文化學歷，才混了個縣委宣傳部長的原因。

另方面，調查清楚吳部長的來龍去脈，造反派們則大為興奮。原來批鬥會上的陪綁人，竟然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蝮蛇，是告密同志、出賣組織、苛且偷生的「叛徒」。革命群眾火眼金睛，任你再狡滑隱藏再深，也要抓住你的狐狸尾巴，把你揪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於是，批鬥會上主次來了個顛倒，當家花旦屈局長跑起龍套，而陪綁的吳部長則唱起了主角。

造反派查清了吳部長的底細，從革命隊伍中，挖出了隱藏多年的叛徒內奸，當然要將其醜惡嘴臉公之於眾，要徹底地清算他的反黨反革命罪行。於是，批鬥會的規模也升了級，要求各區鄉中小學校，派出代表積極參加批鬥。

誣指被捕成叛徒，遊街示眾上黑榜。吳部長胸前掛的紙牌，則寫成了「叛徒內奸走資派無道奸臣」。「無」和「臣」字，是吳部長姓名中，「吳」和「塵」字的諧音。當時，叛徒，是比牛鬼蛇神黑五類更重的罪名，暗含著為了自己苛且偷生，不惜出賣同志出賣組織，手足上沾滿了革命志士的鮮血。成了叛徒，恥辱終生，他欠下的血債，只能用他自己的鮮血償還；他犯下的罪行，只有以死才能贖清。

革命群眾對叛徒，是深惡痛絕的。比如《紅岩》里的甫志高，為保自己狗命，竟然出賣了可敬的江姐。地下黨游擊隊對叛徒甫志高恨得咬牙切齒，不惜一切代價，追到天邊，將他處死，為江姐報了仇。當然，那是戰爭年代，現在是和平年代，抓到叛徒是不能槍斃的，但是，留下狗命，罪行要徹底清算，要讓其為自己的叛變行徑受到懲罰。

既然「無道奸臣」是叛徒，那麼，對其的懲罰也應是最暴烈的，拳打腳踢，坐噴氣式飛機，這是常態；痛扇耳光，跪玻璃渣，荊刺抽打，銳針刺肉，火烙電擊，百般陰毒手腕，這是加餐。甚或有人參照《紅岩》中所描述的，中美合作所國民黨特務們審訊共產黨人時，所施用的匪夷所思種種酷刑，加諸吳部長身上，美其名曰：「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每次批鬥，都是邊批邊斗，毫不留情，直打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象癩皮狗一樣癱軟在地，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方才罷手。

這一天的批鬥會，是教育局直屬機關主辦，從中午1點到下午3點，2個多小時。完結后，不許回家，將精疲力竭的走資派們趕到縣委大院內，與宣傳口其它委局辦的走資派們一道，拘押在宣傳部的小樓頂上三層內。這裡房間較大，走資派們解下綑綁繩索，摘下身份紙牌，自由活動。造反派提來冷開水，端來稀飯饅頭榨菜，吃完后，可以靠在沙發上躺在地上休息。今晚七時，有一個大型的批鬥會，是由宣傳口造反派主辦，「萬無司」伯司令也會來參加，人多勢眾，應該是比較熱鬧的，走資派們表面平靜，心裡卻在暗暗地做著挨打準備。

作為今晚批鬥主角的吳部長，卻是分配在一個單間里，房間是部里的值班室，裡面竟然還安放了一張床。吳部長獃獃地坐在床沿，望著桌上擺放的飯菜，一點食慾都沒有。今天下午的批鬥會上，從下面區鄉來的代表，年青勁兒大，下手狠，不分輕重，直打得鼻青臉腫，牙齦冒血，耳朵轟鳴，眼前發黑，渾身皮膚淤斑，手腳麻木，右胸下有兩根肋骨可能被打骨折，呼吸時牽扯著，疼痛異常，導致呼吸困難。唉，今晚還有個更大的批鬥會，而且晚上批鬥會通常比下午批鬥會手段要狠時間要長，這一身殘破皮囊，可怎麼熬得過去喲？

想當年被捕那事，還是怨自己，不該出風頭，沖在遊行隊伍前列，太顯眼的位置上。入獄半年，幾次審訊，自己有心理準備，從容應付，未露絲毫口風。國民黨特務認為自己是一單純的熱血青年愛國學生，受共黨誘惑，一時激素分泌過多，頭腦發熱，參與了反政府示威。見榨不出油水，於是讓自己寫了「認罪書」出獄。

今天看來，自己是不應該寫「認罪書」，但不寫又怎能出獄呢？我可不願將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消磨在獄牆牢房之內。自己是不十分堅定，也動搖過，但最終也守口如瓶，沒有暴露自己地下黨身份，也沒有告密同志背叛組織。自己是有錯誤，但並不是叛徒。自己是清白的，組織上也了解清楚，早給作了結論，黨也重新吸納了自己。

這幾十年來，自己一直勤懇工作，試圖洗刷身上的污點，也使心靈得到安寧。通過幾十年來的努力工作和心靈懺悔，自認為已經贖罪了，看來自己還是天真幼稚了。文革一來，歷史舊事翻了出來，組織定案擅被否定，層出不窮的寫檢討，受批判，要自己仔細交待，不停反省，真叫自己叫天不應呼地不靈，百口莫辯。就象一幅白布，一旦染上污跡，不論怎麼洗涮，就再也洗不幹凈了。

自己以前作為領導，權力在手，在人前受到尊敬，前呼後擁，一呼百應，顯得無上風光。現在作為叛徒走資派，受人批鬥，遭人唾棄，自己的面子和尊嚴蕩然無存。自己感覺憋屈，感覺冤枉，可是蒼天無眼，苦情難訴，這樣的悲慘日子，何日才是個頭？與其這樣賴活著，還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也何苦不是解脫？

走資派們雖然被關在房間里，但可以自由行動，上廁所去洗手間。門窗也沒有上鎖，造反派戰士們都去休息去了，沒人看守。這周圍都是造反派戰士，似汪洋大海樣包圍著，他們相信，走資派們會老老實實地呆在房間里，既使要跑，又能跑到哪裡去呢？所以，造反派的疏忽大意，卻最終釀成一件悲劇。

吳部長思來想去，痛苦地做出了決定。他兩眼空洞，茫然無光，木然地推開房門，走到三樓樓道上。午後的冬陽，斜照著小樓，光線斑剝，映得四周光怪陸離。吳部長忍住渾身疼痛，吃力地爬上欄桿，吸一口氣，心一橫，閉上眼，頭朝下地摔下樓去。

吳部長有個兒子，比我要高一年級，也比我高一個頭，是初中生了。他喜歡看書，我們經常在小人書攤相遇，久之成了朋友。縣委宣傳部里，有一個小小圖書館，有許多新書，雖不對外，但吳哥是部長公子，自然進出自如。而收購站里，總是有許多古舊書籍，我卻總能找借口借回家來。於是，我經常與吳哥交換互看。他拿出來的書，記得其中有許多軍事回憶錄，如《紅旗飄飄》叢書，幾十本的大部頭，講紅軍八路軍解放軍戰鬥歷程，詳細到歷次戰役戰場爭奪。還有些政治哲學書籍，及內部發行文集等，我是來者不拒，什麼書都看。這天下午，吳哥與我，正坐在收購站故紙堆上看書，有人尋到了他，傳遞了吳部長跳樓的消息。

吳哥聽了，拔起身就跑，我緊緊跟在後面。跑進縣委大院，來到宣傳部樓下，撥開圍觀人群，只見吳部長摔在樓前青石坪上，背朝上以奇怪的姿式扭曲仆伏著，腦漿崩濺，淋漓鮮血已經凝固，在白襯衫領上形成刺眼的斑跡。死者臉色呈白灰色，臉面朝下被垂下的頭髮遮蓋，看不太清楚，不過應是吳本人。合身縱下三樓頂，自絕於民無人葬。

我站在吳哥身邊，緊緊地拉著他的衣袖。卻見他全身好象僵直著，挺立在那裡有好一會兒，一動不動，眼白變得血紅，沒有絲毫要流淚的跡象，牙齒卻咬得格格地響。

突然，他掙開我，幾步衝到樓下，對著他父親的屍身，大聲地喊道：「吳超塵，你這可惡的叛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膽敢與文化大革命作對，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你死不足惜，你死有餘辜。我們一家要與你斷絕關係，一刀兩斷」！說完，轉過身，飛快地跑回家去。

這，是我最後一次，與吳哥在一起的情景。

巴郎  記於2020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