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81。詩以證史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八一。詩以證史
中國詩歌源遠流長,延綿不絕,即使在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專制的利刃亦不能切斷詩歌的長河。「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中國的詩道由來已久,詩歌與歷史同生共長。歷史衍生了詩歌,詩歌亦印證了歷史,稱為「以詩證史」。
被定論為「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在漫長的中國歷史進程中,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間,但這是一個「史無前例」而變幻無定和荒誕不稽的時代,在這個特別的歷史時期出現的詩歌,也可為這段歷史作出佐證。我是文革十年的親歷者,也是舊體詩詞的愛好者。於今寫作這本《故地拾舊錄》時,參照到網上報刊傳媒中眾人的文章評論,給合著我自己的親身體驗,將我邂逅過的文革詩詞擇出部分來試作表述。
文革詩詞數量繁多,內容豐富,涵蓋廣泛,上至君王學者,開宗飽學之士,下至市井百姓,引車賣漿者流。如66年文革拉開序幕之時,毛主席曾寫了一首七律《有所思》:
「正是神都有事時,又來南國踏芳枝。
青松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
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
恁欄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
文革伊始,是破除「四舊」。舊體詩詞屬於「舊文化」,在近代和現代已逐漸式微,按說是應該被破除,且容易被破除的。然而,文革不但未能滅絕舊體詩詞,相反,卻刺激了舊體詩詞的創作,留下了大量的舊體詩詞作品。
出現此種「反常」的現象,似乎有多層複雜的原因。我想,有兩條原因是一定存在的。
其一,是因為在文革之前和初期,在林付主席和江青旗手的大力推動下,大量地出版發行了《毛澤東詩詞》,不但廣為傳誦,而且譜成歌曲,唱遍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毛主席受的是清末民初教育,文言文多於白話文,所以,多寫作舊體詩詞。其啟承轉合排列規律,平仄對仗工整呼應,讀來回思無窮,自有一番韻味,深受人民群眾喜愛,免不了眾相追隨,湧現出大量模仿習作。
其二,文革以「大批判」開路,很多詩詞被「上綱上線」,莫須有成了「反動詩詞」。如鄧拓詠明朝東林黨人的七絕:
「東林講學繼龜山,事事關心天地間。
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此首詠史詩,被文痞姚文元評為「企圖以暴力推翻無產階級專政」。鄧拓有口難辯,最後以死抗爭,成了文革中因舊體詩詞殉難的第一人。此後,按此模式,全國遍興文字獄,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些諳熟詩詞的文化人。然而,「大批判」也引發若干併發症和副作用。其中之一是,在批判時要引用原詩詞,使普通民眾有了接觸這些「反動詩詞」的機會,私下裡為人們提供了學習、欣賞、和創作的活教材,助長了舊體詩詞的傳播。
正因為在這特殊的年代,暴力與恐怖如家常便飯,人的尊嚴理性被擊得粉碎,人的生命財產得不到保障,腥風血雨歷歷在目,哀歌悲吟猶在耳邊,於是,「憤怒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幸,吟到滄桑句便工」。人們,用筆和紙寫就,或用血和淚揮染,凝練成為詩詞,作為工具,以表達憤怒,宣洩情感。如《出身論》作者遇羅克的悲壯遺詩:
「神州火似荼,煉獄論何足。義舉驚庸世,寄文愧爛書。
山河添豪壯,風雨更歌哭。唯念諸伯仲,時發一短呼」。
擅長詩詞的學者們,在文革中,多有遭批鬥、抄家、下放幹校勞動的經歷,所歷所感,隨時入詩。他們的作品貼近真實,份額大,藝術性也高。如史學家陳寅恪,在66年4月,即「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文革前夕,寫下的《丙午清明次東坡韻》,盡抒「丙午清明」「魂已斷」的凄清、沉痛和憤慨:
「史書既欲盡燒灰,何用今朝上冢哉。
南國高樓魂已斷,西陵古渡夢初回。
賢妻孺仲懨懨病,弱女淵明款款來。
翻憶鳳城一百六,東風無處不花開」。
普通幹部和平民百姓,在文革的風雨中更是提心弔膽,坐立不安。如趙振新的《無題》,盡道自身的悲涼、無奈和憤慨:
「滿城金鼓震心肝,隱隱悲歌挾重寒。
寄語故人鉗口好,冬來難得是平安」。
文革青年,包括紅衛兵、造反派在內,也有不少人學習寫作格律詩詞,雖然末臻成熟,但其中也有精彩的篇章。從66年8月18日直至11月26日,三個半月內,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八次接見檢閱紅衛兵。一般青年學生,都視毛主席的接見為「最大幸福」,然而,也有持不同看法的,如廣州市大學生何永沂的《接見》:
「手捧紅書不住揚,真真假假滿場狂。
天安門下歡呼罷,識得人間有帝皇」。
毛主席曾有「最高指示」言:「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於是乎,上有國家主席劉少奇等一大批高幹,下有基層千千萬萬的小幹部,皆中箭落馬。據傳,夏衍在囚禁期間,仿效清代之「剃頭詩」,寫下一首「整人打油詩」,幽默且辛辣:
「聞道人該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
整是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著名紅學家、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院長馮其庸,在文革初期曾寫下《感事》:
「千古文章定知有,烏台今日已無詩。
何妨海角天涯去,看盡驚濤起落時」。
宋代的「烏台詩案」,乃千古奇冤,當時尚有詩可批,然文革時期,人們皆收筆禁聲,馮其庸「烏台今日已無詩」之句,所發感慨,何其沉痛悲憤!
文革中破「四舊」,滅絕文化,打罵文人,超越秦始皇之「焚書坑儒」。文化教育部門、學校、教師更是首當其衝,北京市第五十中學老師吳柏森先生是親歷其境者。他的詩詞,隱含血淚,如《感事》:
「惡浪掀騰到蒙童,翻天覆地鬧黌宮。
千年師道成仇敵,萬卷縹緗付祝融。
倫理淪亡驚世變,斯文喪盡嘆途窮。
春秋直筆評功罪,自有今時太史公」。
*蒙童:學生。黌宮:學堂。縹緗:絹帛竹簡,指書本。祝融:火神。太史公:秉書直筆之司馬遷。
文革時期冤獄遍布,無數人被羅織「罪名」,而被投入監獄,或強迫進入「牛棚」、「五七幹校」、「學習班」、「交代會」等。入冤獄者,在此高壓的環境中,滿腔冤憤,只有寄情於詩詞。如黃克誠大將,輾轉數地,被囚八年,曾有感而作《蝶戀花·桃花》,借景言情,寓意甚明:
「滿樹桃花紅爛漫,一陣狂風,吹掉一大半。落地殘紅何足羨,且待來年看新瓣。
人間變化千千萬,升降起落,猶如急流泛。天翻地覆大轉變,英雄轉瞬成壞蛋」。
文革期間,荒唐的文字獄隨處皆是。隨便一首詩詞,一篇文章,都可以評為「反黨大毒草」。為自身的安全計,人們採用「曲筆」寄情於詩詞,如國學大師文懷沙之七絕:
「沙翁敬謝李龜年,無尾乞搖女主前。
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隨雞犬上青天」。
此詩是文懷沙(沙翁)被關在山西臨汾監獄時所寫。當時一位舊友李某(詩中之李龜年),傳達江青要其寫一效忠信即可獲自由並可得重用,文遂題就此詩。結果被姚文元讀出是藏鋒詩,把每句的第六個字串起來,是「龜主江青」四字。幸好,不久四人幫垮台,文氏才未被槍斃。
打油詩體,雖多諧趣,但常流於俗氣和油滑。然創作於文革時期的打油詩,多有出於大家之手,語淺卻意深,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如梁漱溟所作:
「十儒九丐古時有,而今又名臭老九。
古之老九猶叫人,而今老九不如狗。
專政全憑知識無,反動皆因文化有。
倘若馬列生今世,也需揪出滿街走」。
此首打油詩,刻劃「臭老九」,生動且傳神,一經傳出,即膾炙人口。遭領袖痛罵為「野心家」,「偽君子」和「反動透頂」的梁漱溟,在「文革」中當然在劫難逃。家藏四代圖書典籍,被紅衛兵抄家焚毀。還被像耍猴子樣地以繩系頸,手持銅鑼,在得勝門一帶鼓鑼遊街示眾。真是「而今老九不如狗」!
1976年清明節,因悼念周恩來總理去世,引發了「天安門廣場的反革命事件」。人群、花圈和詩詞充滿了天安門廣場,群體自發性的「天安門詩歌運動」,在中國的詩史上絕無僅有。天安門的「反動詩歌」,最為聞名的,乃工人王立山所作:
「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
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文革詩詞,是文革史實的一個組成部份,具有極大的史訓價值。十年文革中,古典格律詩詞,受人追捧,大行其道,蔚成大觀,在歷史的斷層中形成了痕迹鮮明的『沉積岩』,耐人尋味。分開來,既表現了個體生命在那樣的歷史情境中的獨特狀態,合起來,則又相剋相生、相得益彰,淋漓盡致地表現了波瀾壯闊的歷史趨勢。誠如廣州熊鑒在《劫塵史鑒》云:
「滄海橫流事足傷,十年無路可徬徨。
吟成劫史供誰賞,留與兒孫作膽嘗」。
熊鑒在《十年文革祭》中有言:「澄清往事,傳後世以真情;警告來人,鑒前車之覆轍」。如今此篇祭文和一些文革詩詞,被鏤刻在一道道花崗岩石壁上,屹立在廣東澄海的《塔園》中,據說這是目前中國僅有的文革紀念館。
** 巴郎備註:《詩以證史》節,未經允許,匯總引用網上和報刊傳媒多家見解,特別是梅振才先生大作《文革詩詞鉤沉》,在此特向原作者們致謝。如有錯謬,責在巴郎。**
巴郎 記於2020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