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65。不平則鳴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六五。不平則鳴
文革「四大」中,除了大字報,還有「大鳴、大放、大辯論」三項。雖然「四大」詞語,在文革中運用廣泛,家喻戶曉,耳熟能詳,但我遍尋文籍,卻沒能找到針對這一詞語簡明中肯令人信服的定義。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根據我的粗淺理解,越徂代庖,試圖在此對這一詞語作一深入剖析,從而找到合理的解釋。
我的拙見,「四大」這一詞語,其中這四項,雖然是排列式,但卻是有主次之分,不能一概而論,平均對待的。
「大鳴」和「大放」是來自於春秋時期,當時文化思想界英雄輩出,豪傑競起,鼓吹各種學說,到處遊學,爭取信眾,一時間學派林立,好不熱鬧。有識之士為了維持這種寬鬆的學術環境,以利於深入探討政治經濟哲學社會問題,提出了「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鼓勵眾多學派,各顯其能,合縱連橫,相互間即合作又競爭,形成良性互動,相輔相成,創新開拓,促進社會的發展進步。
「不平則鳴,有話就放」,這是「四大」的重點,也是「四大」的目的。在文革初期,要發動人民群眾,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力鼓勵民眾一抒胸臆,百無禁忌,把要想說的話,把憋屈在心裡的話,都竹筒倒豆子,大膽地講說出來。民眾有權表達對本單位本部門本地區乃至本國家所有問題的政治訴求,不受任何形式束縛,不限地點,不限集體或個人,可以對任何人在任何場合進行公開質詢。只有把「鳴」「放」範圍,從少數精英階層言論自由的專利特權,擴大到當時中國的所有的社會階層,包括工人、農民等平民百姓,得到全體公民的認可,文革才算真正的發動起來了。
「鳴」「放」的進一步延伸,就是追求思想的解放。要脫離歷史觀念的束縛,要解除規則章程的約束,要廢除已有制度基礎,例如審批和註冊等限制,擴大言論自由覆蓋範圍,任何人都有權組建任何形式的政治組織,由民眾自己管理自己,成為政治管理的主人。這樣,將完成數千年來精英時代向大眾政治時代的轉化,使民眾享有更多的自由民主,比之西方的自由民主也毫無愧色,甚而優而上之。
但是,如果用之不妥,或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則可成為權勢者個人打擊政治反對者的工具。有權有勢者倡導「鳴」「放」,往往只能針對他人,不能針對權勢者自己、本黨派、本政府和其現行政策,違背者常常受到嚴酷的政治鬥爭打擊。其結果是使「鳴」「放」難以達到初衷,實際覆蓋的的受眾有限,形成一種畸形的民主和扭曲的言論自由。
「鳴」「放」當頭,其表達手段就是大字報和大辯論了,前者使用文字,而後者使用語言。大字報的作者和讀者,都須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素養,才能清楚明白地或表達或領會字裡行間的內涵,不致生出歧義或引致誤會。對普通民眾而言,平均處於初小文化水平,在理解上,是具有一定難度的。相比而言,大辯論更易被民眾接受。它是紙媒之外新的表達渠道,在民眾中間,圍繞一個或若干個政治問題進行的廣泛辯論,強調集思廣益、全民參與。它多使用口頭語言,言語不忌,淺白易懂,雅俗共賞,理解上難度不大。而辯論者又現身現場,是三維立體形像,就象現今的粉絲們面對歌星球星影視明星偶像一樣,其言行舉止,心態風度,能被觀眾真實地感受到,因而在觀眾眼中和心裡,更容易激起共鳴,得到認可。
深入靈魂鬧文化革命,「四大」之風吹到社會單位里。由於對領袖發動文革的偉大意義認識深淺不一,加之中央文革諸多指示的自相矛盾出爾反爾,對其理解出入很大,使基層群眾性組織,根據各自的觀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逐漸地分化為不同的派別。
在各個地方,大致都分成了兩派,即保皇派和造反派。
保皇派多由普通工人農民群眾組成,人數眾多,是共產黨執政的依靠對象,是人民中國的基礎柱石。他們在文革前聽黨的話,努力工作,為社會創造財富。國家認可他們,給他們榮譽待遇,他們對黨和國家感恩戴德,願啣環以報。文革時竭力想維護現有秩序,保持傳統習慣,試圖保護他們意識上認為是好乾部的原黨政領導。他們聽從黨和毛主席的號召,也狂熱地投入文革,緊跟毛主席革命路線,願與走資派劃清界限,但對誰是革命幹部誰才是走資派,卻又因沒有一個明確界定,而無所適從,難以作出選擇。但他們不贊成運用暴力極端的手段,造當權派的反,奪其權力,滅其肉體。他們更願意採用清風細雨的方式,溫和地對現存規則和秩序進行改良,去除陳舊過時的和有害部分,用新穎時尚的政策和策略加以補益。他們更樂意把自己稱作「改良派」,認為自己在文革中要做的,就象對付一台機器,時不時要大修一次一樣,換掉磨損零件,清垢除銹,潤滑加油,維持機器運轉正常。
造反派則多是由文革前工作不力、常受批評、晉陞無望、鬱郁不得志的人群組成。革命解放幾十年,不是人人都滿意。陞官發財無途徑,家事欠美空抑鬱。領導壓制群眾詆,埋頭苦幹還挨批。他們對原領導怨氣滿懷,心懷忿懣,文革給他們帶來了機遇,他們認為出頭之日到了,將要鹹魚翻身,揚首挺胸吐悶氣了。他們跟隨中央文革,造反有理,砸爛舊有規矩,打倒一切,掀起狂風巨浪。他們自稱「造反派」,對社會對秩序有一種逆反心理。有中央文革撐腰,腰杆子硬了,特別是對以前在工作上在單位里,處處比他們優越,壓他們一頭的積極分子模範標兵,也就是現今的保皇派,再也不用含怨忍屈地受其指使,被呼來喝去了,而是能旗鼓相當,分庭抗禮了,好不快哉!
除了保皇派和造反派兩派派眾外,還有人自身對政治活動興趣不大,或是優柔寡斷舉棋不定,不知投哪方為好,所以,暫時處於觀望騎牆狀態,準備視風向而定,決定自己的取捨,加入一派或是繼續搖擺,這種人被稱為「逍遙派」。他們比較自私,凡事先考慮是否對自己有利。他們的投機心理很重,即想在河邊轉,又不想打濕鞋,總是煞費苦心,隨風圓轉,總想站在人多勢眾一方,藉機躲在人後,分一杯羹,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在保皇派和造反派兩派爭鬥時,處於中立地位。他們數量不少,是保造兩派爭取的對象。
因此,在全國各地,總是有著兩派或多派對立,而多派對立又通過不斷的整合和重新站隊,分分合合,最終在各地以形成兩大派收場。兩派通常立場不同,看待和解決問題的角度亦有不同。雙方都標榜自己是堅定造反派,而不願聲明自己是保皇派,好象把保皇與保走資派等同起來了,所以總是攻擊指責對方是保皇走狗乙。
保皇派和造反派,他們兩相對立,互不退讓,除了利用大字報抬高自己攻擊對方大打文字仗外,還熱衷於大嗚大放大辯論,面對面地向民眾闡釋自己組織的觀點立場,與對手組織鑼對鑼鼓對鼓,唇槍舌劍口水仗,誓與對手決一勝負,爭個高下。
於是,保皇派和造反派兩派來到沙河廣場,廣場兩端立好高台,一方佔據了南頭的舞台,另一方則擁有北邊燈光球場平台。他們群策群力,各顯身手,將其布置起來,作為擂台。先用紅色布幔遮擋住台後,布幔中間懸上毛主席巨幅畫像,在布幔前,插上成排的紅旗,旌旗飄揚,以壯聲威。台前橫幅上寫著「xxxx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戰鬥隊」的標識,台角四周安裝固定著數個高音嗽叭,不停地轟響,高分貝震耳欲聾。有人站在台前,散發傳單,聯繫本派群眾。為了省電,辯論隊幾個人,通常手裡拿著鐵皮嗽叭筒,極少數人有手提電嗽叭,向圍觀群眾宣講毛主席語彔,中央文革指示,本派宗旨及挑戰對立派的理由。時不時地,也有歌舞隊跑出來,來點宣傳演出,調節氣氛。通常兩派心有默契,各行其是,互不干擾。只有當互打擂台,進行對抗時,高音嗽叭才能顯示出巨大威力。
大鳴大放大辨論,恰象現在逛市場。通常是晚飯之後,天黑了下來,台上燃起汽燈或大功率燈泡,聚光燈開照耀四方,如同白日。滿街人群洶湧,如同潮水,激浪翻波,擁擁擠擠,熙熙攘攘。人們臉上帶著急迫和好奇,沁著熱汗,逼退了冬天的寒冷,不停地追隨他人湧動,成群地圍觀著講演者的賣力表演,眼裡冒著興奮的紅光,如似想擇人而噬,狀若瘋狂。
為了宣傳文革,爭取民眾,高台上表演著眾多節目。辯論隊用手裡拿著的鐵皮嗽叭筒,或台角四周安裝固定著的數個高音嗽叭,向圍觀群眾進行宣講。自從林彪付主席首創,將《毛主席語彔》製成袖珍本,套上紅色塑膠封面,便於攜帶和學習,稱為小紅書或紅寶書。有派眾自發宣講誦語錄,力爭永遠不重樣。紅寶書中每條文,都被譜曲成歌,爭相傳唱。革命智慧能勝天,群塑造型眾亮相。眾人拾柴火焰高,鍛煉精神有食糧。
雙方按順序,輪流宣講著,辯駁著,譏諷著,嘲罵著,新穎語言,千奇百怪,力求吸引圍觀群眾,力壓對方。將高音嗽叭音量調至最大,聲如雷霆,直向腦際撞來,震耳欲裂,恨不能將對立派那些傢伙,震翻在地,再狠狠地踏上一隻腳,讓其永世不得翻身。人以群分徑渭分明,在己方台前站好隊,摩拳擦掌鬥志昂。唇槍舌劍辯正邪,顆顆紅心護黨旗。自忖最忠毛主席,堅持原則不抹泥。血統純粹披赤膽,批駁謬論樹正氣。天生革命不走樣,戰鬥生命不止息。
北大歷史系學生李樹喜的《水調歌頭·罵聲歌》,談及文革「勝景」之一的罵,也即是「辯論」,包括口罵和筆罵:
「挨罵不須怪,爭鬥伴人生。恰如雨落風過,處處時時聽。強敵高聲叫罵,一似披花戴彩,哲人已叮嚀。任他昏天黑地,波瀾不須驚。
堅意志,長本領,須罵聲。真金何懼烈火,重擔壓骨身才硬。人生風霜雨雪,更兼天翻地覆,何處是安寧?看烽火正未了,握筆亦從容」。
人,都有好勝心理,兩派打擂,更是如此,為爭個你輸我贏,使出渾身解數,力圖說服蠹惑民眾站在自己這邊,將對手打壓下去。因此,辯論題目、內容、程序,都經過精心安排,不使沉悶重複,總使民眾有新鮮感,願意頂著寒風,忍著饑渴,認真地觀看下去。
除各種表演節目外,每晚8- 11點鐘黃金時段,辯論的重頭戲,是由本派首領們,前來親民,在台上亮相,親自向民眾進行講演。這是首領們出風頭,表現自己才華的好時機。他們偉岸亭立,聲嘶力竭,不停地用誇張動作,煽動聽眾情緒,加強他們的講演內容,恰象現在的大型歌唱會上那些大牌歌手,在台上盡情忘我地表演。而台下的派眾,則帶著粉絲般地崇拜神色,不停地歡呼鼓掌,烘托氣氛,煥發出衝天鬥志,情緒達到白熱化,驅散了寒意,將講演不斷地推向高潮。
辯論會的精彩,使表演者和觀眾都如瘋似狂,忘記了時光的流逝,如馬拉松一樣,通宵達旦,無時消停。直待啟明星上,東方漸白,方才偃旗息鼓,收束停當,互道珍重,戀戀不捨地散去,期待著下一夜晚新的辯論。
巴郎 記於2020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