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63。破除四舊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六三。破除四舊
紅衛兵運動的第一個高潮是破「四舊」。1966年8月,中央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了《關於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簡稱《十六條》),提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隨之,以大中學生紅衛兵為主力,行動起來,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破「四舊」從改路名開始。城鎮的街道里巷,多是沿用上百年的老名稱,其中不乏許多與四舊關連的路名,所以,是需要首先破除的。一夜之間,所有路牌,都被取下,換上了新的路牌,新的名字。來不及取締的,也被刷塗上白色油漆,再用黑墨寫上新的路名。新的路名要緊跟形勢,多用一些「陽光」辭彙,如人民、愛國、紅旗、紅衛、文革、勝利、向陽、前進、東風等,原路名如涉及西方名稱的,則可改為反帝、反修、戰鬥、解放、革新等。同樣地,店名、校名、廠名、公社名,影劇院名、公園名,老字號等,一切被認為與封資修等「四舊」沾邊的百年名店老店招牌被砸,代之而起一些被公認的「革命」用語。由於行政機構癱瘓,沒有統一安排規劃,再加上紅衛兵有不同組織不同派別,互相爭持,改換名稱極度混亂,隨心所欲,朝令夕改,一條路名,今天是「井崗山」,明天可能是「遵義」,後天又可能是「瑞金」或「延安」,也有許多路名雷同,或同音不同字,鬧得市民們無所適從。特別是外地人,或尋親訪友的,看著這些五花八門的路名,不知從何選擇,詢問當地人也不知就裡,站在街上茫然四顧,那才叫一個頭疼。
1966年11月,在戚本禹康生授意下,首都紅衛兵領袖譚厚蘭,率隊200多人,到山東曲阜造「孔家店」的反。聯合當地紅衛兵造反派,成立了「徹底搗毀孔家店革命造反聯絡站」,召開「徹底搗毀孔家店」的萬人大會,砸毀國務院豎立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挖墓鞭屍,燒砸搗刨,毀破孔府孔廟孔墳文物無數。在曲阜的二十九天,燒毀古書二千七百餘冊,各種字畫九百多軸,其中有國家一級保護文物七十餘件,珍版書籍一千七百餘冊;砸毀包括孔子墓碑在內的歷代石碑一千餘座;搗毀孔廟,破壞孔府、孔林、書國故址,刨平孔墳(經陳伯達批准),挖開第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的墳(共破壞文物6618件),對其曝屍批判。專治經學的周予同教授被專程解押到場,逼著親自動手挖孔子的墳墓。押著當地各級領導幹部和孔孟學者陪孔子塑像遊街,稱之「為孔老二送喪」。
破「四舊」運動,起源於北京,首都紅衛兵走上街頭,把本來基於意識形態思想文化上的破舊立新,簡單化為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一系列物質形態的破壞行動,打砸搶暴力行為,蔚然成風,各地竟相仿效,迅速在全國蔓延開來。
破「四舊」的具體表現是「抄家」,抄家的對象起初只是所謂地富反壞資本家等剝削者,「牛鬼蛇神」黑五類。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紅衛兵們,遵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把階級鬥爭放在第一位,眼明心亮毫不畏懼。
要把暗藏的叛徒工賊,潛伏數十年的敵特,這麼些披著羊皮的豺狼,統統揪出來。而那些買辦洋奴資本家,封建社會舊殘餘,他們雖然榮華富貴被剝奪,螳臂難擋暴風雨,但仍然賊心不死喑地勾結,煽風點火為私己,陽奉陰違擾亂秩序,你死我活匕首現,殘渣余邪夢想復辟。我們要提高警惕,切勿輕敵。要抄他們的家,把他們夢想復辟的罪證搜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儆效尤。伴隨著抄家,還將寫有「牛鬼蛇神xxx」的黑牌用鐵絲掛在這些黑五類頸上,白帽三尺當頭盔,舊日綾羅重裹身,剃個陰陽頭,塗繪大花臉,自己鳴鑼開道,高呼有罪,遊街示眾,受革命群眾的唾棄。誓將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但牛鬼蛇神畢竟人數有限,且經過建國初期的土地改革和清匪反霸三反五反等運動,已成了風化得只剩一副骨架的死老虎,其田地房產帳冊泘財都被分了個凈光,比工人貧下中農還要窮,再抄家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來。於是,紅衛兵的目光四顧,尋找新的目標,逐步擴展,工商業主、知名民主人士、名作家、名演員、中學教師、走資派、學術權威等,都成了紅衛兵抄家的集中目標。
紅衛兵手揮紅寶書,唱著「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就象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的語錄歌,用棍棒皮帶武裝起來,打破大門衝進房,搜羅罪證封資修,抄家大肆打砸搶。小姐妝台一掃光,少爺牙床躺三躺,珍寶首飾全充公,親友書信踩在地,生活用品及私人財寶也被抄走。有關國計民生的統計數據概不收藏,涉及軍事民用機密的技術資料擅自擯棄。菩薩觀音全砸碎,祖宗牌位入灶膛,秦磚漢瓦來鋪路,唐畫宋字付一炬。中外書籍造紙漿,圖書唱片被銷毀,書架上乾乾淨淨,只供著馬恩列斯毛選集。
隨著紅衛兵打著破「四舊」的旗號,違反黨的宗教政策、文物保管法規,衝擊教堂、搗毀廟宇寺院、推倒神佛塑像、挖掘祖宗墳墓、砸爛牌坊石碑、焚燒文化典籍、古善珍本、名家字畫、個人藏書、毀壞歷史文物、珍貴古迹(有數據統計,文革時期破壞的文物遠超抗日戰爭時期和國共內戰時期的總和)。當紅衛兵象流星般劃過中國的政治天空之後,留下的,是對中國文化遺產前所未有的破壞和對幾代中國人(也包括他們自己)從精神到肉體的摧殘。
紅衛兵對破除舊風俗和舊習慣這「半壁河山」,也投入了很高的熱情。行動的狂熱和煽情,使許多原本置身事外的學生也參加到紅衛兵的行列。比如,引用紅衛兵的話說:「難道工農兵還抹香水、穿窄腿褲和尖頭皮鞋嗎」?所以,跟著感覺走,不論對與否,凡是他們認為是屬於「資本主義的東西」,一經查出,立即實施革命制裁。他們禁止銷售香水等具有「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高檔商品,以及帶色彩的化妝品、仿古工藝品、花發卡等普通商品,連帶著也取消剪指甲、美甲、洗澡搓背,按摩,美容、摩面、潔齒,當護理傭工等服務項目。他們限令西餐店停業,服裝皮鞋店停止出售「奇裝異服」,對被他們視為奇裝異服的行人採取粗暴行動,重者剪小褲腳管、剁尖頭火箭皮鞋等,輕者責令脫下,裸腿赤腳走路;穿著顯得「出眾」的就被剪去一刀,而時髦飛機頭髮型則被剃成陰陽頭,連老人的三絡鬍鬚、豬尾辮、三寸金蓮小腳等,都當成四舊來革除。
他們肆意砸毀文物(如牌坊碑林、園林建築、古玩字畫、善本圖書),推倒街頭雕塑,污損西洋教堂,燒掉戲裝道具,勒令政協和民主黨派解散,抓人、揪斗、抄家,從城市趕走牛鬼蛇神,禁止信徒宗教生活,強迫僧尼還俗等等。甚至打擂台似的相互競賽,看誰的花樣翻新出彩。文化遺產、私人財產、私生活領域、人身自由統統得不到保護。
隨著破「四舊」運動的深入,涉及的問題越來越多,也變得越加荒唐。例如,有的紅衛兵小將們提出,要求改變中國的現有交通規則,要變右側通行為左側通行。其原因是右側通行,是右派分子們的規則,在中國這樣的革命國家,應該是左派處處通行。同時,他們還提出交通路口的指示燈也有路線問題,因為交通規則說明,紅燈停綠燈行,這也不符合左派的要求,紅色代表革命,黃色代表資產階級,怎麼能紅色一出現就停止呢,怎麼處處與紅色作對呢?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紅燈行、黃燈停才對!
現在想來,文化大革命,打著反封資修的旗號,鼓吹繼續革命,罷黜百家爭鳴,獨尊一人思想,是遍及全國席捲文化思想領域的一場浩劫。特別是破四舊運動,與秦始皇當年實行的「焚書坑儒」,並無實質上的不同。在響亮的口號下,在無知的狂熱中,在最高層次的默許之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中,全國風起,全民動員,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爭相悔悟。將傳承了千百年來,但不符合當代思潮的所有有型的無型的物事,都掃地出門,撥拉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里。多少文物孤品,古籍善本,盡皆付之一炬,或送造紙廠回爐造紙,搗毀砸碎,蹤跡無留。
破除「四舊「人性失,仁義禮信傳統廢。盲目過激走極端,文化反被革命累。秦皇焚書防造反,而今造反道德毀。破四舊成了踐踏法律、肆意妄為的絕對律令、通行證件、神符魔咒。 一時的左傾心血來潮,造成的損失再難彌補。中華文明斷層次,數代難續可怨誰?
巴郎 記於202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