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很長,但是非常精彩。希望大家耐心看完,我敢保證您會有很大收穫。
文 | 李厚辰
今天起床,我竟然又被方方刷了屏,不過這次不再是對她的讚揚和捍衛。這次是「方方對不起支持她的人」。我本以為是方方的爭議房產有了結果。沒想到,僅僅是因為《方方日記》的英文和德文版預售。
到了2020年,還會有作家因為書寫本國的一場疫病和事實,其中包含對底層民眾的擔憂和情感,用筆墨行記錄和監督的權利,而在她自己的國家,受到如此多同胞的口誅筆伐,僅僅是因為她的作品海外出版。
如果這個事實大規模地在任何文明的地方被人知曉,我想才真是國民集體的人格破產乃至國格喪失。
01.
「家醜」必須外揚
大家埋怨方方的,無非「家醜不可外揚」。
「子為父隱,君為臣隱」,在今天仍然具有威力。任何期待父權庇佑,期待以集體安慰自我缺失的人,聽到這樣的邏輯,心裡依然感到隱隱的甜蜜。
但是在最廣大的基層,這個邏輯完全就是罪惡的遮羞布。多少家暴和家庭內的性情,借「家醜不可外揚」之名被掩蓋。我做女性工作的友人告訴我,在她們前往的鄉村,面對非常普遍的家庭內性侵,導致無法正常立案追訴的,恰恰就是普遍的「家醜不可外揚」的邏輯。
當然這個邏輯不僅與儒家文化存在單一的聯繫,本次污衊方方的邏輯中,也不僅僅包含海外出版對中國人「尊嚴」的侵害,還包含了對中國人「利益」造成實際侵害的擔憂,因此開始有了「給外國人遞刀」的陰謀猜忌。
既然會對實際利益造成侵害,那就不管方方是不是有主觀的意圖,「遞刀」都可以被我們坐實。發生於2002年《波士頓環球報》針對天主教性虐的報道事件,也有天主教徒質疑同樣作為天主教信徒的記者,刊出這樣的報道,不就是向反對天主教的人「遞刀」么?
發生於1894年法國排猶標誌性事件的「德雷福斯案」,面對情報部門皮卡爾上校發現真兇,要為猶太人德雷福斯洗脫冤屈時,法國陸軍一樣認為,做這樣的事情,不是給侵佔了阿爾薩斯的德意志帝國「遞刀」么?
為公共利益是否可以傷害個人利益,這當然有爭議,也是倫理學亘古不衰的兩難命題。但是在事實生活中,我們偏偏靠猜忌和構陷消解這個兩難。
本來今天的問題是,我們是否要為國格和偉大事業犧牲掉方方正當的言論和出版權利,但在今天卻成為了:我們通過構陷方方,為她添加無端的罪名,從而讓我們對她的批判直接合理化。依靠說明她本不該有這樣的言論和出版自由,我們的難處也就消失了。
回溯過往,我們哪次真正陷入過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兩難處境。哪次衝突中,個人利益甚至巨大群體的利益都被我們惡意而徹底的污名化,從而無負擔地批判構陷?因此,由於我們這種污衊的本能和傾向。家醜必須外揚。
02
國格與人格
今日的年輕人有強烈的「國格」感觸和自省。我也不認為國格是個虛幻的構造,或者國家尊嚴是純粹飄渺之物。
如同國家不僅僅是個概念,國界、護照、貨幣、法律、身份證,都是國家概念的實存物。國格和國家尊嚴,當任何人以國家作為單位進行攻擊和辱罵時,認為國格受損,進而自己作為國民的人格受損,不是毫無緣由的幻想。
這裡已經提到了人格。在某種集體主義的意識形態里,我們可以犧牲個體人格來維護集體人格。這個集體可以是家庭,可以是企業,也可以是國家。
這套集體主義邏輯說上去也不殘酷粗暴,個人人格的損失,都可以用利益來彌補。這樣的邏輯運行在具體事件中,例如放棄揭露企業問題,維護企業人格,可以獲得額外賠償;放棄揭露學校問題,維護學校人格,可以獲得學位;放棄揭露家庭問題,維護家庭人格,可以獲得家人照顧的許諾。
這不能明說出來,算是我們大家都有所認識的潛規則。這個邏輯也運行在大的結構中,在這裡,它可以表現地更加明顯。我們在大環境中人格受損,但是經濟發達,消費充足。算是整體社會以經濟價值補償了我們的人格。
這個隱性的集體主義規則雖然是這樣書寫和訂立的,但是實際運行起來,我們還是發現把對方「搞臭」成本更低,所謂「解決不了問題,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因此看重國格之人並未大家眾籌10億買下方方著作的海外出版權然後封口。企業也開動司法機器規模化地將員工投入監獄,學校讓學生被迫退學,家庭中的受害者繼續忍氣吞聲。我們早該看到這個隱規則本身的空洞,在李醫生讓所有人都格外憤怒的那晚,大家齊聲「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說到底不就是抵抗這個邏輯嗎?
所以,如果面對人格和國格的兩條路徑,一定是人格定義國格,不是國格反過來定義與限制人格。這個人格換利益的生意,做不得。
所以方方的書海外出版即便會帶來實際利益的威脅(儘管這完全是漫無邊際的猜忌),這依然是她的權利。
我們諸位同理心的敏感,恰恰不該是國外有人罵中國,你就敏感地覺得是罵你,並以國格敏感;而是看到網上鋪天蓋地的對方方的構陷與詛咒,你感覺這每一句,都是罵在你的臉上。
我們都被人畫成了小丑,在高台的權威前下跪乞討。我們對人格敏感。
這真是最諷刺的事情了。到底誰在權威前下跪乞食?
03.
日記與事實
所有指責的人也都在說,方方批評中國可以,但是需要內容屬實。但我還沒看到,到底哪個事實,她犯了根本性的、方向性的錯誤?他們先是指責她信源採集的不負責任,大多是「道聽途說」,朋友說,鄰居說。這就是以調查報告的要求來要求日記了。
我私以為最好的指出事實錯誤的方法是拿出真正的事實,但是批判者們在這個時候往往拿出另一個邏輯。就是「我也沒有事實,但是方方也是道聽途說,沒有掌握一線事實的,都應該謹慎發言」。
但誇讚的時候呢?那些誇讚的事情,誰又親自在場?誰又核實事實了?
如果只有一手驗證的信息才可以發言,那不過是讓所有人都閉嘴罷了。其實這件事很簡單,如果有良法作為保障,又有公開的司法作為支撐,如果某人以虛假事實危害了某個人或公共的利益,依法追責就是。
在法律的底限之上,你若覺得對方話語中有失實之處,以事實反駁就是。無限拔高發言門檻讓人閉嘴,其動機怕都不是追求事實。
因此網上又有人說,她為什麼只寫壞不寫好?片面事實也是謊言。那反過來誇讚的人呢?誇讚和感動的文章中是否也包含對問題的揭露呢?如果不包含,是否也是片面事實?這是很容易反駁的。
當然更不必猜忌動機,凡指出問題的都是拿了A家的錢,凡是誇讚感動的都是拿了C家的錢,這是更沒有意義的公共情緒,已經說過太多了。我想,以事實回應虛假事實是最好的方法。
若要再多說,無限拔高發言門檻,提出各色要求,那不過一種詭辯式的,想粗暴讓人閉嘴的方式。
04.
猜忌機器開動
今天上午,一位大學生髮來一段他們輔導員要求其觀看,質疑方方的視頻。視頻本身有高達100餘萬的駭人播放量,令人驚訝地在短短13分鐘時間中塞入了無數精緻的猜忌。
視頻首先起底了方方的家庭背景,上溯祖上三代,都是學人。進而講者認為,方方是知識分子後代,在這個人人都掌握話語權的時代,已經不再只是知識分子這種特定人才有資格發聲了。
講者立即將人們對立成普通人與曾經壟斷話語權的知識分子,而今天恰恰是一個知識分子特權被打碎的時代。他說:「曾經這壟斷性的群體,已經隨著壟斷權的喪失,被邊緣化了。」
言下之意,方方日記,僅僅是公知對其特權的一種執迷。
這個人繼續轉而說道,今天也有很多知識分子,例如程序員,醫護人員,他們的主業都很忙。只有公知,依然以「批判現狀的文字為生」。在眾多知識分子中,將公共知識分子反斥為無技傍身,靠「批判現狀」賺錢的人。
隨後講者回溯四年前方方與柳忠秧(另一文人)的名譽權官司,以此說明作家圈子就是一個「你攻我伐」的圈子,文人有輕蔑批判的本能,所以方方的批判性其實是這種挑剔的文人風氣的產物。
隨後講者繼續說到,方方小說《軟埋》因為批評「土改」被下架的事實,在那個時候,方方就聲稱自己是被「極左」攻擊而導致小說下架。結合方方本次因為日記的爭議對「極左」的斥責,講者開始論述,說明前者犯了政治立場的確鑿的問題,「土改」不應批判,因而沒有什麼「極左」在批判方方。後者不過是她來源於前者的偏見的延續。
他進一步指出,方方的青春期正值十年的極端年代,因此沾染了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惡習,素以方方喜歡給人扣帽子。而現在批判方方的人,不僅不是她口中的「極左」,反而是祖國的新一代(這視頻已發表在B站上)。
以上的所有猜忌,僅僅花了視頻7分鐘的時間,這7分鐘,視頻彈幕一片腥風血雨,喊打喊殺,令人恐懼膽寒。我若是此講者的同事,會對他感到懼怕和厭惡,他搬弄是非的修辭術,決不僅僅可用於製作視頻。
隨後講者用了長達2分半鐘的時間對年輕人極盡吹捧,視頻彈幕也輕快起來,一片「別誇了,要膨脹了」的媚俗氣氛。
講者繼續猜忌,開始說「給境外反華勢力輸送彈藥」的問題,將《方方日記》比為《安妮日記》和《拉貝日記》,將會帶來對中國的敵視。最後講者引出「議程設置」的傳播學概念,指出《方方日記》即便內容客觀,也會因為其批判主導一種對中國批判的議程。
我倒想反過來引一句視頻中的話,「他們(批評方方的進步年輕人)眼中,今天的世界,處在一個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中,當中國處在這樣一個上升期,如何應對外部的敵對勢力,如何幫助中國佔領國際輿論的高地,如何走好民族復興最後一段的艱難征程,這才是主要矛盾」。
所以民族復興的主要矛盾是應對「敵對勢力」、「佔領輿論高地」?這一套戰爭術語背後,又是要設置什麼議程呢?一直竭力渲染內外敵對,並將一個「內部記錄與監督」的文字,轉化為「幫助了敵人」的文字,這是不是又是今日網際網路上最糟糕的一種「議程」呢?誰在維護這種議程?
05.
「生意人」方方,
和維護敵對議程的生意人
在反對方方的人中,不少已經開始「祝願」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認為她不過是想獲得高額的獎金和國外的版稅。將她的寫作動機斥為用中國人的痛苦換外國人施予的名利,將其變為一種生意,似乎就徹底瓦解了她的內容。
要知道,魯迅先生那些批判時局的文章,也是有稿酬拿的,且稿酬相當高。因此這些文字,也都成為了糊口的戲法嗎?
在上面引用的那段視頻的最後,講者說道:「如果你喜歡我的節目,請支持XXX網,也能為我增加個人績效,購買XXX網會員頻道,可以看到更多深度文章」。這「敵對議程」的鼓吹難道不也是生意?
「北美留學生日報」「青年大院」「盧克文」之流,都是上述「敵對議程」的鐵桿鼓吹者,這又是不是生意?抖音上瘋狂誇讚中國的外國人,火鍋大網Nathan Rich,郭傑瑞,歪國仁研究協會,靠一直竭力證明中國比外國好的外國人,又是不是生意?
設置議程不是問題,人的注意力,每一種歸納和總結,都是議程。「純事實」只在理論環境中。
有收入更不是問題,寫字賺錢也是一種分工,有人純粹書寫,徹底公益,當然更值得敬佩,但依靠寫字賺錢,並非其觀點就徹底敗壞。
那是不是我們又進入了真實不存,都是大家各有不同偏見的立場呢?當然不是,分辨立場真假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日久見人心」。
對於任何文章或視頻,任何平台、個人,點開他的內容列表看看,就一目了然。真心寫字的人,看重每一篇內容,為了表明他感覺重要的東西,總是選擇不同的話題切入,視角重複性很低。
而真當生意做的,總是抓住一個受眾的「癢處」,就不斷地撓,哪怕皮開肉綻。因為對他們而言,內容不過是商品,定位清晰,高產穩定,是最好的策略。方方和她的批判者們,又各自符合哪種呢?
06.
我控訴
我控訴啜飲人血饅頭之人,在這個本來緩和的周末,跟風炮製無數批判方方的內容。將她的寫作污衊為「給外國人遞刀」的行為,對真誠的寫作者開展獵巫,壓縮我們本就稀薄的寫作環境。
我控訴一切推廣「敵對勢力」議題的人,培植仇恨,而非溝通和理解,倒行逆施。在全球化不可避免的時候,挑動公共領域的對立,將自己的利益建立在惡念之上。
我控訴熟練修辭以製作陰謀和猜忌的人,正是這些人發明了公共文化中最糟糕的迷因,這些迷因比任何病毒都可怕,在這個犬牙交錯的網際網路中比任何病毒都傳染地更快。已經徹底污染了我們的公共環境。
我控訴那個在背後的龐然大物,主動或被動地操弄這一切。
我更要控訴所有父母,我看到B站上喊打喊殺的孩子,我就想起背後他們的父母,讓子女明辨是非當然是父母的責任,充滿公共仇恨不僅對社會有害,對一個孩子更是難以根除的腐蝕。何不抽出時間和孩子一起看看這些在B站上影響他們的視頻和文章,告訴他們這些為何是可怕的偏見?
我更要控訴所有老師,除了分科知識,教師的價值觀當然會深刻地影響學生。我雖明白當前環境險惡,但教師畢竟長時間與學生相處,耐心地、有智慧地向學生施加價值的引導。比起父母,興許更是老師義不容辭的責任。如果教育的環節在此根本地失靈,我們還有什麼可以依靠的呢?
我更要控訴所有朋友,在友誼中,我們過度規避價值的分歧,認為其不好談,傷感情。沉湎於共同消費和休閑,對於朋友展露出的價值問題視而不見,不敢也不懂得如何與其溝通並施加影響。孔子對友情的第一要素即是「直」,而我們已經放棄在如此重要的問題上影響友人。
我更要控訴所有知識分子(在我的文章中這幾乎指所有讀者),我們懶惰怯懦,以自己影響力不足為託詞,以當前言論環境險惡為借口。滿足於在評論區自怨自艾,在微信群牢騷抱怨。棄了面向公共環境言說的義務和責任。
我們面對現狀空談「不可能」,空談悲觀絕望,一再忽略可以耐心去做的事情,直到一切真的無可挽回。
尾聲.
我只希望飽受磨難的人,
可以終獲他們的權利
我對《方方日記》其實一直沒有太多關注,也並不想對這個作品給予多高的評價。但我敢肯定,這是基於良心和責任心的書寫,也是帶著風險的書寫。
其中的責任心是我們大多數人沒有的,其中的風險是我們大多數人避之不及的,這已經足夠令人尊敬了。方方的名譽,連同我們的名譽。方方的發聲權利,也是我們發聲的權利。如果不是我們自己,沒有人可以捍衛。
我同左拉一樣,只有一項熱切的渴望——人性。
我以上的話,不是憑義憤說的,不是憑利益說的,不是憑冷冰冰的推理說的。我只想飽受磨難的人可以終獲他們的權利。只是我發現除了我們自己,這無法被任何人施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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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借這篇精彩的文章,跟大家一起清醒的認識並思考一些醜惡背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