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感'與'完善人生' （舊文一篇）

文學青年托馬斯·傑佛遜當年被大家推舉來起草獨立宣言，於是有了這樣鏗鏘有力的金句：

「人受造平等，秉造物者之賜，擁諸無可轉讓之權利，包含生命權、自由權、與追求幸福之權。」

聽著特別振奮人心！

可我偏不太滿意。最不滿的是他沒提'死的權利'！不過那是另外的話題，將來再討論。次不滿意的就是這個'追求幸福權'太過磨棱。什麼是'幸福'？怎麼追求？許可權在哪裡？一概不提。我甚至懷疑他自己也並不很明白。當然了，傑佛遜的理想是大家都能有地種有房子住，'三十頃地一群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也就是幸福了，他當時可能覺得這事屬於不言自明，根本沒想世界很快就會變。在今天這個消費主義社會裡，每個人都活得忙乎乎累哈哈。幸福是什麼怎麼個追求法？大家都覺得莫衷一是一腦門子漿糊。幸福，它就好像是馬克思的共產主義那樣的一道幽靈，在全世界各處徘徊，讓人似乎能看得到摸得著可總是抓不牢。埃莉諾大嬸就說過：幸福，你越追它離你越遠，不追，它反倒可能來了，幸福感從來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而是對我們追求所贈予的獎品。但是，我們該追求的是什麼呢？

所以你看，事情就是這麼糊裡糊塗。托馬斯·傑佛遜說人人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埃莉諾·羅斯福說追也是白追。領導們都不商量好了給個統一的說法，讓廣大人民群眾情何以堪心往哪裡想勁往哪裡使？專家學者們也跟著添亂，經過多年的、多學科分支的調查研究，終於接近了一個共識：有了錢不一定幸福，沒錢肯定不幸福。這一研究成果讓大家覺得活得更好像是一群沒頭蒼蠅，而我覺得這根本就是弱智兼無聊：消費主義社會裡，錢當然是衡量一切的準繩。這件事還有必要研究？有病不是？更有病的是還有學者聲稱傑佛遜說的happiness其實不是我們今天以為的happiness，而是古希臘話里的eudaimonia。那是一個特高尚的詞兒，是亞里士多德所追求的美德。不過我保證傑佛遜說的就是咱們俗人認可的happiness，和亞里士多德一毛關係沒有。待會兒我再解釋為什麼。讓我先來講個有關幸福感的故事：

銀背老大的一家住在剛果河的邊上。這一天風和日麗，一家人（一家大猩猩啦）找到一顆結滿果實的無花果樹，大吃了一頓。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老大拍著鼓鼓的肚皮睡眼朦朧看著妻妾兒女休憩嬉戲，幾乎就要幸福了。我說'幾乎'，是因為這當兒老大的愛瘋6忽然叮噹一聲收到一條微信：河對岸黑猩猩家的黑老大說它們今天逮到一隻肥鵝，肥鵝肝自然是歸了黑老大享用吃得那叫一個美特發微信與各位分享。銀背先生看了這，立刻覺得剛才那頓無花果簡直素得沒滋沒味。幸福感刺溜一下穿腸而過消失到爪哇國去也。不過那邊的黑老大也沒能把幸福態持續上幾分鐘 - 地球另一頭有個小資女那天也群發了一條，說是今天傍上一乾爹請吃法式大餐啦吃的是香煎肥鵝肝配無花果醬汁 - 黑老大看了，就剩羨慕嫉妒恨了。

故事想要傳遞的是這樣幾條信息：第一，幸福感是人類和動物共有的東西。這當然是一句廢話 - 人類本來就是一個動物種群嘛。不過廢話也還是要提它一提，因為我想強調的是幸福感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它基本和吃飽了不餓屬於同一層次。電視記者跑到大街上去追問過路人'你幸福嗎？'，這好像是老北京人'吃了嗎？'一類的問候語式本是熟人打招呼用的，一本正經拿它去問陌生人'吃了嗎'還非要人家說吃的什麼，就顯得有些弱智。你我都無非是在充當著基因的載體，勤勤懇懇為基因的生存和延續努力勞作著。勞作有成果讓基因感到滿意的時候，比如說飽吃了一頓鵝肝無花果、有機會傍上個億萬大款，基因就會拍拍我們的肩膀表示鼓勵。它老人家一高興，我們就來了幸福感。這屬於基因的一種獎勵機制。

要傳遞的第二條信息是，幸福感又是在比較過程中產生的。銀背先生如果沒聽見黑老大吹牛它本來會是幸福的，黑老大不知道地球另一頭的小資女它的世界會更美好，依次類推形成一條沒有盡頭的攀比鏈條。社會動物們在攀比中追求幸福感。根據物競天擇原理，基因對佔有資源較多的個體加以鼓勵以激發個體之間的競逐。

接下來這一點十分重要：高度信息化扼殺幸福感。現實里銀背先生其實沒有愛瘋6的。我硬塞給它一個才搞得它不幸福。傑佛遜時代的老鄉們需要套上馬車在泥巴路上顛簸半天才能見到個把鄰居嚼嚼舌頭，大家把想象力發揮到極致也就是領導們開國宴一碗一碗造豬肉燉粉條子什麼的。就這樣閉塞，和尚尼姑們也嫌信息量過大誘惑太多，他們須要遠離塵世躲到深山老林去修習和平心的。現代社會卻信息無處不在，信息的擁有成為了人民大眾的幸福生活必需，而同時又扼殺著幸福感。在這一點上人類社會是異於其它動物社會的。

總而言之，人類和別的動物一樣都追求幸福，希望活得滋潤，飲食男女之類的能有的都想有點。除此而外不少人還會多多少少有些宗教情結，更有些人認為自由平等也很重要，等等。大家既然有這些個願望，保證他們能享有這些基本權利就很必要。在我看，'生命權'、'追求幸福感的權利'這些基本上屬於天賦權利中動物權利的層面，是最基本的一些東西，可以讓人比較有體面地活著。然後有信仰的權利，自由平等的權利等等，人類畢竟異於飛禽走獸應當有高一些層次的需求，他還需要活得有尊嚴，對吧。

所以我們實在不必太把'幸福感'這件事放心上。它不過是個動物權利層次上的東西，被人類社會這個放大器誇張到了一個不太真實的程度。說實話，動物權利的門檻實在很低，我們今天都有條件活得比任何其它一種動物更加體面，仍然要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的話就落進了過猶不及的陷阱。幹嘛不去考慮考慮下一個層面的追求呢？我還是喜歡帕托什卡總結的那句話：歐洲精神的核心就在於'追求真實和自由，而非對自身溫飽的關切，並非滿足於日常生活所給予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幸福感' 。確確實實，在人類集體競逐著幸福感的時候，還有那麼一小撮人在追求真實與自由的荊棘路上顧自摸爬滾打著，追求幸福感這件事倒不是他們所傾心關注的。「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維特根斯坦在彌留之際給我們留下這樣一句遺言。這個'美好一生'當然和幸福徹底不沾邊，因為他把一切和幸福沾邊的東西 - 大筆家族遺產、頂尖大學教職 - 一個個都放棄了，活得房無一間地無一隴。維特根斯坦的一生不是'幸福'的，而是有追求的，符合亞里士多德的'完善人生' - eudaimonia。因著這一小撮人的存在，人類才可能站在今天這樣一個高度上。換一個比較極端的說法，人類不過是寄生在這些人創造的精神財富智慧財富之上。

Eudaimonia是一種德行，一個集畢生精力的身體力行。亞里士多德心目中的人的標準是一個'完人' - eudaimon。這個完人當起來難度比較大；一個完人要依據最完美的德行去渡過他的一生，在追求真實、自由、智慧和理性的荊棘路上不斷向上攀登。自身努力之外，要是天時地利人和一切內外因素也都合上了拍，他就有可能活得圓滿快樂了。亞里士多德他老人家給我們定了這麼苛刻的一個標準，接下來又抱怨說，'人類大眾顯然寧願作慾望的奴隸，去過一種更適合於禽獸的生活' 。可以說亞里士多德的給'人'定的門檻很高，他的作人標準遠高於僅僅作為動物人類的標準。如此惡毒攻擊廣大人民群眾的傢伙只能當古代聖賢，他要是活在今天大家一定會用唾沫把他淹死好幾回。傑佛遜的happiness也就當然不可能是他這個eudaimonia的意思。

要我說，亞里士多德的'完善人生'帶了一點理想國味道，其境界也並不像老先生說的那樣有可能通過學習後天得來。追求完善人生屬於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有與無隔開了兩個世界，其實不可交通。我之所以更喜歡帕托什卡，也是因為咱這樣的懶人eudaimon是鐵定作不成學不來的，只要能在溫飽之時，知道自己還有個'不滿足心'，能在求真實與自由的路上努力多爬上一小段，也就其樂融融。作人很難，作亞里士多德那樣的完人更加難。但是我們總還是要努一把力是不是？非如此，我們之異於禽獸者，也就微不足道了。

 「... ... the mass of mankind are evidently quite slavish in their tastes, preferring a life suitable to beasts」 (Nicomachean Ethics, 1095b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