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裡漂來一具屍體

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天，一到學校就聽同學議論紛紛，說學校背面的河裡淹死了一個人。那條河叫走馬塘河，沿著復旦西北角轉個彎，穿過邯鄲路，四平路，悠悠流入黃浦江去。河道經過我們小學背面，相距大概七八十米，中間隔著些不規整的田地，和稀稀疏疏的破舊房子。課間，同學三三兩兩跑去看那屍體，我也去了。看到死屍是個半老的男子，屍體已經衝到河旁的淤泥上，一條腿還浸在河水裡。腿上纏著草繩，嘴裡，鼻孔里，眼窩裡，耳朵里都是淤泥。三三兩兩經過那裡的路人駐足匆匆看一眼屍體，又匆匆忙忙趕路離去。

回到教室，同學在那裡猜測議論死屍的死因，有說是被害的，有說是自己落水死的，莫衷一是。到了那天下午，回家吃過中飯再到學校，我按耐不住好奇，死屍怎樣了，就又跑回河邊去看，這時看到死屍被移到了岸上，身上覆蓋了一個草包，臉和腳仍然露在外面。兩個像是公檢法（公安人員）的人站在那裡，一個年輕女人在那裡與他們交涉，聽對話那個女的是死者的女兒。他們說了什麼，我已然沒有印象了，但那個年輕女人在那裡指手畫腳顯得有點激動的樣子，依稀還在眼前。她的落水而死的父親暴屍河邊那時已經大半天了。

那次是我平生第二次看到死人。第一次是再早兩年看到跳樓自殺的。

那時候正值文革之中，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一回聽說附中兩個紅衛兵打死了一個老師。那個老師被隔離審查，兩個紅衛兵看管他，據說到了晚上，老師爬起來去掐一個紅衛兵的脖子，另一個醒了，倆打一，用大鏡框砸老師的頭，玻璃碎一地，鮮血橫流，老師給砸死了。

又有一次聽說復旦八舍一個老師跳樓自殺，從四樓倒栽蔥跳下去，不料跳時鞋子鉤在窗鉤上，停頓了些許時間，後悔跳樓，叫救命。但一掙扎，鞋子脫落，摔下去死了，據說腦袋撞得老大。這些都是聽說的，覺得恐怖刺激，心裡害怕卻又按耐不住好奇，想親眼目睹一下。

後來有一天聽說復旦四號樓又有人跳樓自殺了。那天下午，跟一大孩子去復旦游泳，順便去四號樓看死人。四號樓在復旦東面靠圍牆，到了那裡開始什麼都沒看到，一起去的大孩子說，哪有死人啊？這時一個路人手指一指說，那不是嗎？就在你腳邊呢？低頭一看，一具屍體橫卧在那裡，面朝著四號樓，頭上的血流入周圍的泥土裡，已經凝固變黑，蒼蠅在他頭上臉上嗡嗡飛來飛去。那個路人走過來，手裡拿根樹枝撥弄死者的腦袋，使之臉朝向外面面對我們，我很恐怖地看到，那個死者好像在笑。我們後來去游泳，游完泳回到四號樓再看死者，恰好一輛收屍的車子開來搬運屍體，在那輛打開後門的車輛里，看到已然疊加躺著四五具屍體，屍體上覆蓋著草包，腳朝外，有一對腳還帶著腳鐐。那個跳樓自殺的死者的屍體被搬入車內，疊加在那四五具屍體之上，車關門，揚長而去。

那天回到家裡，晚飯吃不進，覺得很噁心。到了夜裡關燈睡覺，感覺很恐怖，一閉眼，那死人的笑臉就在眼前晃動。輾轉良久，推醒父親，告知難以入睡。父親問緣由，我告訴他白天去看了死人，父親說，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麼啊。但移到我的床上，與我同睡，我摟著父親的肩膀，才入夢鄉。

時隔一兩年，河裡淹死了人，又忍不住好奇心去看。這次雖然沒有那麼恐怖，但以後很長時間那淹死者的樣態仍難以忘記，死後曝露於河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如看西洋鏡似地觀看議論指指點點。死者的女兒在那裡與公安交涉，她的死去的父親就那樣橫卧在路邊。

在這件漂浮屍體的事情發生后，又隔了四五年吧，有一日，我們宿舍里的一個女啞巴，在同一條河的河邊小路上被人殺死了。是劫色還是劫財，還是二者兼而有之，不得而知。兇手很快就被抓獲，又很快就被槍斃了。那個啞巴皮膚白白的，安安靜靜一個人在宿舍里進進出出經常碰見的。忽然間就再也看不到了。

九十年代后，那條河被填，改作中環線，現在熙熙攘攘車來車往，全無以前的樣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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