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郭城從前是本人的同事,我叫他郭城兄。他比本人大兩三歲,但進單位比我晚。他以前在不知哪裡的農場呆過數年,後來考大學,一次二次沒考中,第三次考上了個大專,學的好像是電氣自動化之類的,畢業后就到我們單位工作。
我們那個單位叫「電教科」,搞所謂電化教學的,就是製作和放放有關教學的幻燈錄像什麼的。科里有不少攝像錄像設備,還有數台照相機。有一回科里新採購了一台放映機,王郭城好奇心重,自說自話將包裝盒拆開,想試放一下看看。但不知什麼地方不對勁,總也放不出,王郭城於是毛手毛腳對著放映機又拍又打,好像家長看到兒子總不開竅,挺簡單的一元一次方程,教了一百遍還不會解,憋不住一肚子火兒,扇打兒子後腦瓜似的感覺。然而拍打之下,那台放映機還是不開竅,王郭城心頭火起便踹了那玩意兒一腳。不料正好被走進房間來的科長看個正著兒,問他:幹嘛幹嘛幹嘛?它怎麼著你了,你那樣踢它。階級仇民族恨啊?踢壞了怎麼辦?王郭城斜乜科長一眼,丟出一句:「哇特么算了,隔種趴么司」(上海話「壞了就算了嘛,這種差勁東西」)。科長被他噎的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但後來就在背後說他是「怪人」。
王郭城似乎確實有些「怪」,他見人不打招呼。在路上迎面遇到同事或熟人,視若無睹。有一回他從食堂吃飯出來,與我迎面相遇,他視我為空氣,目不斜視,正要兀自揚長而去,我大喝一聲:王郭城。他一愣,盯著我,用他特有的男低音說:駐啥(做啥)?我向他身後一指,說:皮夾掉了。他連忙回頭去看,一邊用手按了按褲子口袋,立刻明白上當受騙了,用手指了指我說:搞七捻三(上海話「胡扯」)。以後在路上遇到他,他一裝作沒看見我,我就大喝:王郭城。他就說:皮夾子么落忒(皮夾子沒掉)。後來他再看到我,便不再把我當空氣,有時還主動問:吃飯啊?
王郭城的父親是南下幹部,好像級別還蠻高,剛好夠得上高幹級別,但那時已經去世了。他媽也是革命幹部,想要了解兒子在單位里的工作情況和表現,有一次來單位里找我們科長促膝談心,說她這個兒子性格孤僻,但品行還是可以的,她拜託科長要對王郭城高標準嚴要求,「如果不聽話,就打他罵他,年輕人不管不成材」他媽說。王郭城坐在邊上,如坐針氈,屁股在椅子上來回磨蹭,聽他媽說那些話,露出一臉鄙夷不屑神情,使勁翻白眼,就像之前兩會期間藍衣女記者對著身邊滔滔不絕提問題的紅衣女郎猛翻白眼那樣。那次談心好像讓科長對王郭城有點另眼相看,說:沒想到他爸還是高幹。
王郭城性格確乎有些孤僻,他那時常常獨自躲在單位里的一間小空屋裡不知幹什麼。有一回我出其不意破門而入一探究竟,看到他正在那裡打太極拳,看到我進去趕忙停止張牙舞爪。「你那是在摸魚嗎?」我插科打諢問他。「啥個摸魚!這是楊氏太極拳好吧。」他說。他後來乾脆在那間小屋裡安了張小床,平時就住在那裡,也不怎麼回家。
有一年他過生日前對我說過生日那天想玩玩計算機,他知道我一哥們實驗室里有計算機(那時候還沒有私人電腦),我對那哥們說了,那哥們在王郭城生日那天晚上領他去實驗室玩到大半夜。那哥們對我說自那以後路上遇到,王郭城會對他點頭打招呼,不再假裝不認識了。
王郭城一直沒有女朋友,但剛進單位那會兒,他曾經十分心儀圖書館里一女孩。有事沒事老去找人家,後來那女孩不勝煩惱,彙報給圖書館館長,圖書館館長又來找我們科長,科長婉轉規勸王郭城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就放了這一個吧。王郭城一聲不吭,他後來不僅「放了這一個」,也放過了所有「天下好姑娘」。
王郭城有科里錄像室鑰匙,他晚上住在科室里,我那時有時會帶朋友去錄像室看外國電影錄像帶。王郭城幫我們整治好錄像機一起看,那電影里一有赤身裸體女人鏡頭出現,別人看得不亦樂乎興緻勃勃,王郭城卻總是扭轉腦袋視線轉往它處。我騙他說好了好了衣服穿上了,他小心翼翼回頭看熒屏,一看還有赤條條的,便又一下將頭扭轉過去。
王郭城做事很認真,委託他辦事是可以放心的。他家住在淮海路婦女用品商店附近,有一回我在淮海路買了一雙尖頭皮鞋,回家后越看越喜歡,後悔沒有多買一雙。第二天去單位告訴了王郭城,讓他周末回家時去幫我再買一雙來。他幫我去那家店裡看,卻已經賣完了。可是他不死心,又到處轉悠跑了許多地方,終於買回來一雙一模一樣的,第二日拿給我時臉上洋溢著終於完成任務的心滿意得。
我們科長後來突然查出身患晚期肝癌,科里同事大感意外,議論紛紛。科長住在醫院裡,大家都去看他,醫生大概也沒有什麼治療辦法了,讓科長回家休養,其實是等死。科長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心情十分絕望低落。科長家住在大場農村裡,離單位較遠,有一回我們兩三個同事去看他,王郭城一起去,手裡拿著一包東西,我問他是什麼,他說是鴿子肉,科長喜歡吃的。那天科長看到王郭城給他送去鴿子肉,有點意外,奇怪地問王郭城怎麼知道他喜歡吃鴿子肉,王郭城說科長以前跟大家聊天時說起過。科長嘆口氣說王郭城是有心人,隔了一會兒又說:王郭城是個好人啊!(待續)